仿佛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著他,咬著嘴角出聲詢問,眼角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麽?”扶南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縹碧咬著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裏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裏,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著知交表麵,彬彬有禮。


    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裏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豐神俊秀的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後,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典籍,眼角的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對她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隻是沉迷於術法典籍,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隻能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罷了。她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麽?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麽?”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回響,而流光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麵具粉碎。說完後,他拂袖而去,徑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裏,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師傅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裏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著他,同時,也是愛著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麽,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裏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排山倒海而來,縹碧走到了神廟的東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麵便是死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扶南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魘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縹碧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扶南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側身上前,將縹碧拉到了身邊。


    “阿…阿澈?”他直視著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之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著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扶南想將縹碧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麵,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裏,那麽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刹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拖著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頭望著地麵,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裏下了龍血之毒,引魘魔來汲取他的靈力——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魘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縹碧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仿佛都黑下來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殺了!”帶著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裏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麽辦啊…我該怎麽辦啊!”


    “縹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的縹碧,急退,手中的卻邪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魘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著。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裏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著她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著麽?


    神澈訥訥地站在那裏,保持著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著裏麵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燭光——那是多麽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裏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扶南將縹碧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裏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隻能盡力一搏了!無論如何,這個魘魔即使要殺縹碧、毀神廟,也要先跨過他的屍體去!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著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的幽靈。神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著神廟裏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扶南心裏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利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魘魔…不是魘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複說著,望著神廟裏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某種絕望在心中火一樣燃燒,她忽然扔掉了劍,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過去,哭著張開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麽?”


    “別過來!”她一動,扶南隨即厲叱,揮劍想將她格開。


    神澈沒有絲毫閃避,任憑卻邪劍切開她的身體。


    “阿澈!”在感覺劍切入的瞬間,扶南下意識地脫口驚呼,抬起眼,看到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忽然間,他心裏有什麽東西醒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呼嘯出聲來。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間,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親手將阿澈殺了麽?


    “因為龍血之毒,魘魔暫時沒辦法操縱我了…” 卻邪劍貫穿了她的身體,但在那一刻、她終於近到了他身側不到兩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麽辦好…它還會再醒來的!到那個時候…怎麽辦啊…”


    扶南怔怔望著那雙明亮卻空洞的眼睛,仿佛終於確定了什麽,顫聲問:“阿澈…阿澈!真的是你麽?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盡管如此,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卻邪劍,身子也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和縹碧之間。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讓那把劍離開了胸膛,絲毫不覺疼痛地對他伸出手來,喃喃:“那麽,你殺掉我吧…我殺不了我自己…我是來找你殺我的…”


    在她退開的一瞬間,扶南詫異地看到她胸口那個致命的傷口、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


    ——這是魘魔!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閃過心頭,來不及多想,趁著她退開一步、正好踩在那個位置,扶南閃電般地俯下身去,掰開了神龕下的那個機簧!


    “喀嚓”一聲響,神廟的地麵瞬間移開了,仿佛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張開。


    神澈一驚,腳尖下意識地在地麵上點了一點,仿佛身體裏有什麽蘇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躍出這個陷阱——然而,她隻躍起了一半,旋即控製住了身體。不,她不能逃!隻有把自己永遠、永遠的關起來,才能不傷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強迫自己沒有再去掙紮,任憑背後那個嬰兒的臉扭曲如惡魔,隻讓自己如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入打開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麵跌下,卻尖利地呼喊,對著他伸出手來,眼裏有某種孤獨和恐懼——那一瞬間,她是知道結果的。


    她知道這一墜落後,又將麵臨著怎樣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扶南望著她跌落,那一瞬間心裏有巨大的洪流呼嘯而過,悲喜莫辨。在白衣掠過身側時,忽然間有一隻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電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絕望而依賴。


    “扶南哥哥…”那一瞬間,他聽到她用細細的聲音輕聲說,“我害怕。”


    墜落的刹那,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天性裏的軟弱再度鋪天蓋地而來,他用同樣絕望的眼神望著那個墜落的女孩,卻沒有推開那隻冰冷的小手。這一刹,他忘記了別的,隻記得自己終究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她自小是那樣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麵對那永無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聲說,握緊了她冰冷的手。


    這一次,他握得那樣緊那樣堅定,仿佛要彌補多年來幾次三番的優柔懦弱造成的種種遺憾——神澈不再掙紮,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就這樣緊緊拉著他,跌落在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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