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預言中那個“大劫”到來前夕的夜裏,拜月教最強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於聖湖——據說,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將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盡死靈,無奈卻找不到聽雪樓主那樣的夥伴協助,隻能孤身沉於湖底。


    躍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惡靈不盡,誓不出湖。


    她就這樣將魔物關閉在自己的心裏,又將自己永久地關閉在了聖湖底下。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已將其遺忘,甚至懷疑起百年前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在拜月教中,很多關於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無意神化的,以便於後世教徒的膜拜,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這樣一個鬼節的夜裏,那個蟄伏地底百年的沉嬰教主卻附身於人,驚現於世間!


    返回屋內,坐下包紮傷口,扶南從窗側的暗格裏拿出一個匣子,打開,深紅色絲絨上赫然躺著三枚晶瑩的七葉明芝,馨香襲人。


    這種七葉明芝隻生在極陰的地方,汲取著黃泉之水長大,不見日光,和冥靈為伍。


    靈鷲山雖然號稱集天地之陰氣,但也隻有在聖湖底下才能尋到。然而,聖湖裏陰靈密布,惡念充盈,采摘這種靈芝更是危險重重,幾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價。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宮都會派人下山送一枚靈芝,說是流光贈與他的——然而他明白,這,分明是天籟教主借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輕舉妄動。


    扶南依舊怔怔地想著這些往事,手指下意識地叩著卻邪劍,聽著叮叮的劍聲,臉色越來越凝重。牙牙受了傷,拖著一隻翅膀滿桌子亂轉,發出呱噪的叫聲。


    “閉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麵,扶南沉聲厲叱,嚇得牙牙嘎然而止,睜著黑豆似驚惶的眼睛看著主人。扶南自顧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著月色中的靈鷲山,眼神閃爍。


    那裏,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圍繞著山腳,讓整座山仿佛在火上燃燒。


    今夜是滿月,靈鷲山高聳入雲,山頂的月宮沐浴著月華,閃出不屬於塵世的光澤。


    流光、流光就在上麵吧…想起來,自從三年前奪宮之變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這位師兄,雖然每年七月半之夜他都能收到流光的禮物和信箋。那位身形永遠如女童的天籟教主絕非善類,流光當初不肯屈膝背叛,落到她手裏,不知受了怎樣的折磨。


    而此刻,沉嬰操縱著神澈衝入了月宮,不知上麵又是何種情形…


    記憶中那雙眼睛越來越清晰地浮出來,無邪純澈,隔了十年的光陰靜靜地看著他…心裏陡然有一種深而細的刺痛,宛如一根針刺入心底,有舊傷漸漸碎裂開來。


    十年了…從眼睜睜看著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獄,已經過去了那麽長的時間。他曾經發誓要將那個孩子帶出不見天日的牢獄,然而他的力量和膽量遠遠不及;三年前的奪宮之變裏,在唯一的機會到來時,他又因為內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間退縮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紅蓮幽獄轟然關閉,卻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三年前,兩度的抉擇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些年來,他過著隱忍而淡漠的生活,而這樣的活著,其實和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再也忍耐不住,他執劍長身而起,推開竹舍之門走出去!


    三年前他曾發誓再也不踏入月宮半步,可今日,他已然決意為了那個女孩負劍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裏!即使月宮依然是個冒犯了必然要複出生命代價的地方,可這又有什麽可恐懼的呢?


    屋外冷月無聲,一眼望不到頭的曼珠沙華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七、歸來


    五更後,天色漸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間,竹舍門發出一聲低響,殘燈被衣袂帶起的風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幾乎滅掉。


    牙牙警醒,驀地睜開眼睛,嘎地叫了一聲。然而在看到來人時,卻立刻收斂了敵意,親熱地蹭過去咕噥起來。


    扶南卻顧不上多說,在竹榻上放下了懷裏的東西,從匣中拿出一枚靈芝,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裏。


    眼看著靈芝一接觸到唇舌就化為甘露滲入,扶南一手抵著對方背心,將真力不徐不緩地傳入,但是牙牙卻驚醒了,繞著桌子亂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著扶南帶回的那個人看,忽地大叫了一聲,飛起來一口啄下去!


    不錯,這分明就是昨夜從墳裏爬出的那個女鬼!


    雖然此刻她氣息奄奄,沒了半夜前那種囂張勁頭,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紅,但牙牙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敵意大起。


    “住一邊去!”扶南厲喝,將那隻扁毛畜生趕開。


    一連吃了三枚靈芝,總算挽回了一些生機,血從身上各處大穴裏流出的速度也減緩了。她佝僂著背,無法正麵躺在榻上,隻能側身弓著,急促而微弱地喘息。背上的衣衫碎裂,露出一個一尺高的“肉瘤”——那個嬰兒應該也同樣受了嚴重的內傷,此刻處於昏迷狀態,但手指依舊緊緊地扣著她的後頸。


    扶南是在山腰的曼珠沙華叢中發現神澈的。


    那時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顯然是從月宮裏衝出的。


    不知在月宮裏遇到了怎樣的對手,神澈受了重傷,奔逃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脫力,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紅,倒在那裏幾乎和周圍的紅花融為一體。


    扶南站在月下,望著昏迷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嬰兒,感覺手中的卻邪劍在不停跳躍。


    殺!殺!殺!


    麵對著邪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劍在鳴動,有著躍躍欲試的殺氣。


    他別過頭去,不想再看那個嬰兒醜陋詭異的臉,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劍一揮而下。身邊神澈的臉是這樣的蒼白而安寧,依然保持著十年前那種童貞的純澈,靜靜地睡著。


    如果要救阿澈,就會將那個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猶豫,微微彎下腰,望著花叢裏那個仿佛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個有點優柔寡斷的人,在取舍的關頭無法決斷,經常因為模棱兩可而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留下永久的遺憾。


    就在他遲疑的刹那,月宮裏的燈開始一盞盞的點燃,似乎裏頭已經被驚動了。心下一驚,也來不及想什麽,他俯身便將那個失去知覺的少女連同她背後的魔物一起抱了起來,點足回身掠走。


    無論如何,他不想讓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關到不見天日的紅蓮幽獄去。


    扶南望著那個蜷縮著身子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裏閃過一絲憐惜。


    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記憶裏那個小教主的模樣——這樣的單純而令人憐惜,寧靜稚氣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陰暗,宛如初生的嬰兒。


    一念及此,他目光又落在那個吸附在神澈後背的醜陋肉瘤上,眼裏閃過一絲厭惡和絕決——那個萎縮到嬰兒狀的沉嬰教主,居然已經牢牢地“長”在了神澈身上!她的手指直接插入了神澈的後頸,操控了她全身的舉動。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個怪物分開,隻怕必須要將那兩根手指剜出來吧?


    “喀嚓”,輕微一聲響,他在拔出了卻邪劍。


    忽然間,昏迷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閃電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沒有料到沉嬰在這樣極度衰弱的情況下,還能操縱同樣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擊,扶南幾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個已經萎縮到一尺高的小人兒在經過一夜激戰後,顯然已經失去了操縱的力量,隻有那一隻獨眼還睜著,惡狠狠的盯著他。


    天已經開始亮了,外麵的光穿過窗戶射到榻上,神澈背後的肌膚冰雪般晶瑩。


    然而沉嬰陡然發出了一聲喑啞的嘶喊,身體蜷縮成一團,躲避著那道光。


    ——她怕光?


    電光火石之間扶南領悟過來,立刻返身,一把徹底拉開了卷簾!


    “啊…!”然而,隨著光線的湧入,發出慘呼的卻是榻上昏迷的神澈。那一瞬間沉嬰開始顫抖,但手指緊扣著神澈的後頸,卻同時扣住了另一條命脈。


    獨眼裏有劇痛而狂怒的光,盯著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緊了。


    短短的對峙,不過三數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簾,重新牢牢遮擋住了外麵清晨的陽光。


    沉嬰半邊的臉上浮現出殘忍而滿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迷中神澈的身體便不停地抽搐,發出斷續的慘呼。畢竟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經過昨夜兩度惡戰,身體已然是受了多處傷,怎能禁得起如此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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