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著,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著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麽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隻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著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簷下,怔怔的盯著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抬頭,看向庭院裏麵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劈裏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隻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刹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為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才那個刹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為可怖的神色!


    仿佛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麵容,那一瞬間,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聲來,紫檀夫人陡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而瘋狂。


    “夫人!夫人!”蘭兒驚懼交加,看著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態的尖叫著、將頭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卻發出令人可怖的光芒,驚栗而瘋狂。丫鬟驚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想過去抱住夫人,但是心裏又有些害怕。


    ——今日雲少爺帶了池硯出去辦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無端端的發起病來,如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雨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著,暗夜裏,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閃電不時的從天幕中劈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點四濺開來,零落的散著一些凋零的金合歡花。


    然而,紫檀夫人卻對著外麵的雨簾和閃電驚叫起來,失控般的抱住頭,一連聲的尖叫著,撞向廊下的柱子。


    蘭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夫人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


    “鐸鐸,鐸鐸。”雨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蘭兒心裏一冷,顫聲問。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偏門上傳來的——這麽晚了,是誰大風大雨的還過來?雲少爺此時大約回不來,即使回來也,也不會走偏門——是誰,在敲門?


    “鐸鐸,鐸鐸。”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淩淩的:“是我,白螺。蘭兒姑娘麽?——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過來了。”


    “白姑娘…”蘭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衝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閂,“夫人、夫人她今天…”


    黃衫丫鬟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雨水從傘上急急流下,在青磚地上蜿蜒,如一條小蛇般遊走。


    “紫夫人怎麽了?”一進門就聽到了可怖的尖叫聲,雷電隆隆之中,白螺脫口問來開門的丫鬟,一邊將帶來的東西往遊廊椅子上一擱,疾步走了過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隻是自顧自的一聲聲尖叫,崩潰般的用頭撞擊著柱子,滿額的血,閃電瞬忽照亮她的臉,淒厲可怖。


    “紫夫人,鎮靜一點!鎮靜一點!”在紫檀將頭再度撞向柱子時,白衣女子迅速的製住了她,用力扳住了麗人的肩,隻是往對方臉上一望,便立時回頭對蘭兒道,“去!快去拿一些酒來!快去!”


    蘭兒此時方才得了主意,連忙點頭,拔腿往廚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掙紮,然而纖弱的身子卻在白螺的腕下動彈不得,她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雨夜,一疊聲的尖叫著,發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來了!”蘭兒提著裙子從廊上跑回來,手裏拿著一瓶開封過的酒,“隻有這一瓶雄黃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隻是騰出手,用力壓住紫檀夫人的雙肩,製止她的瘋狂舉動,對著旁邊的丫鬟沉聲喝道:“給她喝!——給她灌一點酒下去。快!”


    蘭兒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雨簾,嘴裏依舊是一聲聲的叫著,眼神瘋狂激烈。蘭兒將酒對準她張開的唇灌了下去,尖叫聲停止了,紫檀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掙紮著,頭扭來扭去的,拒絕喝酒。


    然而白螺秀氣的手卻仿佛有驚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雙肩。蘭兒和她齊心協力,終於讓夫人喝下酒去——雖然紫檀夫人嗆住了一會兒,又吐出了一些。然而,無論如何,她那駭人的驚叫終於是止住了。


    雄黃酒顯然發揮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閃電下,眼神茫茫然,卻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醉意的定定看著外麵。


    ※※※


    “天呀…”蘭兒這才鬆弛下來,一鬆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廊道上,摔成數瓣,她癱坐在椅子上,外麵飛濺的雨水濡濕她的長發,她帶著哭音尖聲問,“夫人瘋了嗎?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瘋了麽?天呀,夫人瘋了!花開了,夫人也瘋了!”


    “閉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發作嗎?”在丫鬟失去控製前,白螺厲聲喝止。蘭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著過來,拿出手絹,替紫檀夫人擦去額上血跡,低聲問:“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麽了?”


    “歇斯底裏。”白螺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紫檀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瘋的人如果受到強烈刺激,崩潰就會這樣——剛才夫人看見了什麽?”


    蘭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沒有啊…什麽都沒有。夫人在這裏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方才雷電交加,嚇到了夫人吧。”


    白螺靜靜聽著,一邊用手巾給紫檀夫人擦著臉,一邊搖頭:“這三年來,難道每次有雷電,夫人都會這樣麽?”


    蘭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麽,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臉,輕輕擦著,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仿佛有什麽熱而潮濕的東西湧出。她連忙拿開手巾,驚訝的看見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麗人怔怔的看著外麵的雨簾,雙肩劇烈抖動著,抽泣起來。白螺和蘭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裏麵,花木在暴雨中搖晃著,沒有一絲異常。豆大的雨點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隻是低頭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額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間安靜的夫人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著。


    “怎麽了?紫夫人,怎麽了?”白螺輕輕問,卻不推開她,轉頭對蘭兒道,“去再找找,看看還有酒麽?”蘭兒有些為難,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跑了開去。


    刹那,庭院裏隻有呼嘯的風雨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白螺看向那個庭院,風雨中黃葉片片飄落,混著殘花——那是紅色的金合歡。她眼睛裏麵忽然亮了一下。輕輕的垂手,撫摩著懷裏崩潰了女病人。


    閃電一道道掠過,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著庭院裏。


    “雨…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白螺聽到懷中女子說了一句,她心裏一驚,低頭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抬起,指著外麵的雨簾:“血、血…”


    她順著紫檀夫人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濺起的雨點,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裏有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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