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兒,不要總是將我與玄冥相比較。”他低聲歎息,“當年滄州大旱之事發生時,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側,不能及時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慶幸當時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瀘,你真的會幫我麽?”


    湛瀘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會。”白螺微笑起來,笑容有些蒼涼,“因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鋼鐵鑄成的,怎麽會做出那樣不顧後果的事情來?不要說人世蒼生於你如螻蟻,便是我們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來也不過爾爾吧?”


    湛瀘微微蹙眉,眉間的神色卻很複雜。


    “不。”他搖了搖頭,忽然打斷了她,“你和玄冥,對我來說從來都非爾爾之輩——你們是我生死之交的朋友,為了你們我可以赴湯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瀘一直是這樣冷銳鎮定的人,連眼神都泛著鋼鐵一樣的光芒,從未有過一句這樣的肺腑之語,如今一旦說出來,竟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螺兒,你輾轉紅塵數百年,總是覺得什麽都已經明白。”湛瀘沉默了一會,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其實在有些事情上,你過於偏激,並不是真正地懂得。”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態人心,她若不懂得,難道他便懂得了?湛瀘隻不過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無血無肉,無淚無情,千百年來陪伴在下界帝王身邊,鎖在深宮之內,何曾人過世間?


    “我久處深官,倒也有一些耳聞——徐侍郎是怎樣一個人,估計出乎你的意料。”湛瀘轉過頭去看著天上的電光,“答應我,螺兒,就算你真的要殺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後。”


    “為什麽?”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韋太後的生辰——你難道要等徐侍郎將禦衣黃獻給秦檜諂媚完畢後,才去取他性命?”


    湛瀘頷首,“不錯。”


    “為什麽?”白螺蹙眉。


    “因為…”湛瀘淡淡一笑,“我想其實你並不真正懂得這個男人。”


    白螺正要反駁,湛瀘卻將一物扔到了她手裏。


    那是一塊錦帕,一尺見方,四角垂著殘破的流蘇,原本是藕荷色,卻被染滿斑駁汙漬——然而奇怪的是,汙漬之上,卻有密密麻麻的行書。仔細看去,竟然是題著一首詞!白螺一見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


    “這是方才徐侍郎手裏拿著的東西,你或許沒留意到。”湛瀘淡淡說道。白螺將錦帕展開,對著光細細分辨,雙手漸漸顫抖——那汙漬,原來是陳年的血跡!


    染滿血跡的錦帕上墨跡縱橫,題著一首詞。那詞雖然是女子手筆,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紙背,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細細看去,竟是一首《滿庭芳》。


    “這是葛巾的筆跡!”她猛然一震,失聲驚訝。


    “是的。”湛瀘低聲道,“靖康之難後,徐君寶隨東京留守杜充守衛開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棄城倉皇而逃。徐君寶令全家先行南渡,隻身留下抗敵,卻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滿門三十餘口無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於錦帕上書一詞,投江而死。”


    白螺臉色微微一變,咬住了唇角,不出聲,隻是盯著錦帕。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


    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


    長驅入,歌摟舞榭,風巷落花愁。


    清平三百戴,典章文物,掃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


    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


    從今後,斷魂千裏,夜夜嶽陽樓!”〗


    那首詞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淚凝成,雖然隔了十年,其中蘊涵的絕望和憤怒依然如同火一樣地燃燒,幾乎將這一塊錦帕燃為灰燼!


    名花凋零於亂世,寧可枝頭抱香而死,也不曾墜入塵埃。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麵對虎狼般圍過來的金兵時,又是怎樣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圓滿,到了最後一世,卻居然換來了如此結局!


    “被你稱為負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著夫人多年前的遺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卻並未在三生結束後回到天庭——她牽念著丈夫,今夜在院子裏憑空開出的那一朵禦衣黃,定然也是她的傑作。”湛瀘負手凝望天際,淡淡地道,“你說,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呢?”


    白螺心裏一震,無言以對。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瀘歎息,“螺兒,是否因為多年來你見慣了人情涼薄,所以太容易將一切看得太悲觀?我並不是想阻攔你為葛巾複仇,隻是怕你將來會後悔——你一直過於聰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對世人的信心。”


    白螺歎息了一聲,並沒有反駁,隻是握著錦帕微微咳嗽起來。


    “等一等吧。”湛瀘輕聲歎息,“到十五日之後,便見分曉。”


    ※※※


    次日,雲開日出,暮春時節的臨安城裏一片繁華景象。


    雨夜裏折騰到天明,白螺覺得疲累,一覺竟是睡至了午後。梳洗完畢後,給花架上的白鸚鵡添了一把小米,推開門去,卻看到對門的顧大娘正焦急地往這邊看,一見她家花鋪的門開了,頓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哎呀,姑娘你昨兒沒事吧?”顧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她毫發無傷才鬆了一口氣,“真是嚇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進了你的房子,我還以為…嚇,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沒事,大娘。”白螺微微笑著,不著痕跡地推開了那隻手,似是很不習慣這種過於熱情的肌膚接觸,“讓您擔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兒聽說姑娘出了事,大為心焦,答應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顧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還沒答應當她家媳婦,老太太就這樣愛重姑娘!要知道連當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這般看顧呢。”


    架子上的白鸚鵡咕咕一聲,睜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著頭似是看笑話般望過來。白螺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微微蹙眉,有點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上一次顧大娘來探了她口風,說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親,雖然被她委婉地回絕了,對方卻還不死心,一遇到機會就來旁敲側擊舊事重提。


    “這也是緣分呀!曾家也是高門大戶,我們這種等閑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種的那株金蓮花,曾老夫人一見就念叨到如今呢。”顧大娘說著,臉上神色就有些激動,指手畫腳起來,“那蓮花!金光燦燦的,就好像大羅神仙腳下踩著的一樣!曾老夫人說能種出這等蓮花之人定然不同凡響,當日就托我來作伐。”


    白螺隻是笑著聽,心裏卻歎了口氣:悔不該當初將那盆金蓮花送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說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說親了?


    然而對著這個熱心而瑣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隨意發脾氣,隻好耐著性子推脫,“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遠在九詔,此事斷不可擅自應承。”


    “姑娘說得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這才是好人家閨女的禮數見識。”


    顧大娘見得她意有鬆動,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這一層意思說了,老太太說那也無妨,隻要姑娘願意,無論姑娘的家鄉有多遠,曾家都願意派人滲書送聘,絕不少了半分禮節讓姑娘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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