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她忽然提起這件事,白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天庭的決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輕聲歎息,“我並不怪你。”


    “那時候,我們看到下界的慘況,也覺得天界做得太過了一些。”葛巾的眼神裏滿是苦痛,“可是我們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誰敢說天帝王母的決定是錯的?”


    “錯的就是錯的。即便沒有人敢指出來,錯的也不會變成對的。”白螺低語,“不過,妹妹無須自責。事實上我很慶幸當時你們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兩人來承擔便已經夠了,不管再連累到任何人,都會令我們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歎息了一聲,“整個天界,隻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膽魄有擔當的——而我們,不過是一些草木人兒罷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堅守的東西。”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祇看來,下界的凡人命如螻蟻,但我和玄冥卻不忍以草芥視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雖如此,我也並不認為所有神祇都應該和我們一樣。”


    葛巾默然,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一世,你還要去找玄冥麽?”葛巾低聲問。


    白螺微笑頷首,臉色寧靜平和,“那是當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馬上會死啊!”葛巾卻忍不住低呼,“何苦…為什麽不讓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幹脆忘記一切,像普通人一樣地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頭,冷笑起來,“死這種事情從來不曾令我們害怕,我們所怕的,反而是被這樣的‘永生’消磨殆盡所有的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難道還‘活’得不夠麽?”


    為這種烈烈的風骨所震懾,葛巾怔怔以對,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為百花之主,畢竟和她們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玄冥。而她所堅持的,又是什麽呢?


    “妹妹。”頓了頓,白螺轉開話題,望著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謫入下界後不久,聽說妹妹你也犯了天規離開了碧落官,是麽?”


    葛巾微微紅了臉:“嗯。”


    白螺微笑地看著她羞澀的表情,探究,“那個人是誰?”


    “他是…”葛巾紅了臉,揉著手帕沒有立刻回答。白鸚鵡一直歪著頭靜靜地聽兩人對話,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個窮畫匠!”


    “小孩子別亂插話。”白螺啐她,“你聽誰說的?”


    “湛瀘說的!”鸚鵡不服,唧唧呱呱地反駁,“他上次來的時候,說讓花魁仙子下凡的,是個落魄潦倒的窮酸鬼畫師!”


    “胡說!徐郎他是個…”葛巾終於忍不住低聲反駁那隻聒噪的鸚鵡,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上了當,立刻噤聲,低下頭去羞紅了臉。


    “哦,原來那個獨占花魁的家夥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鸚鵡,“看來湛瀘那個家夥雖然看起來正經,內底卻也是一個好事之徒,什麽閑事都打聽。”


    葛巾低下頭去,手指隻管纏著衣帶,聲音細如遊絲,“君寶…君寶的確是擅長丹青。”


    “想來是尤其愛畫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聲應道,眼神柔軟起來,“那幾年,每當花開之時,他便攜酒前往洛陽,對花喃喃,幾近癡狂。我為其精誠所感。又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注,上麵花朵嬌豔柔弱,枝葉卻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別看他像是一個顛倒狂徒,但定然是個有俠骨的人。”


    花神輕輕地說著,臉頰嬌豔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許,想必也不是一般人——隻是仙凡有別,妹妹動了凡心,天庭又怎會輕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說自己願意脫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為作為代價。西王母終於許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後我尚自無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著,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聽到這裏,便微微失了神。


    自從謫下凡間後,她浪跡紅塵數百年,見慣人心涼薄,世情殘酷,難得看到幾次美滿團圓的結局——而葛巾居然連接兩世都是無怨無悔,那又是何等機緣…與之相比,天庭那些長生不老和榮華富貴,又算什麽呢?


    看來,巾兒這次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呢。


    那邊葛巾還在絮絮地說著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瑣事,說起他是怎樣一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謙謙君子,又是怎樣才華橫溢,不僅詩文出眾,更是畫得一手好牡丹,再難得的是用情深摯專一,對自己再無二心——一路說下來,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無半分瑕疵。風華絕世的花魁在說到自家情郎時,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變得如瑣碎。


    白螺靜靜側首看著她羞澀幸福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宮十二花神裏,葛巾本是最矜持嬌貴的一個,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來換取三生緣分。看來,這些草木人兒也並非如自己說的那麽柔弱膽怯——隻不過這一份勇氣和擔當,往往不為天地公道,卻隻為個人愛恨情仇。


    原來,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堅守,還真說不上是誰怯懦。


    “這一世,我們萬事都好。隻是徐郎宦途不順,連年考了幾次科舉都不曾入選。”葛巾歎了口氣,“他那樣的人,又是斷然不肯鑽營附勢的。我們久居京城,囊中漸漸匱乏。逼不過拿出幾株牡丹來,想換一些銀錢貼補家用,卻不料惹上了這一番風波——如果不是小姐,隻怕難以脫身。”


    “錢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來轉入屏風後,不一時便拿了一個荷包走出來,沉甸甸的足有上百兩,“這些散碎銀兩,妹妹暫且拿去應急,可別再將那些牡丹拿出來賣了——這些瑤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幾個消受得起?”


    葛巾紅了臉,推辭了幾番還是收下了,低語,“多謝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姐妹,不用道謝。”


    “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否則徐郎便要掛念。”看了看外頭,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間有萬種風情流轉,“多謝小姐成全。等這一世過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時候,你可記得要來找我們呀!”


    ——那便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時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當年放榜後,殿試上禦筆欽點的第十七名進士便是徐君寶。葛巾總算是守得了雲開見月明,從此夫榮妻貴,三人世享盡富貴美滿。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放了心,數月之後便從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沒想到局勢變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及宗室、宮人四百餘人,北宋就此滅亡。汴京一片狼藉殘破史稱“靖康之難”。


    一時間,歌消舞散,百姓流離,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忘。


    大難過後,她也曾回去尋找過葛巾,然而亂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何啻於大海撈針?她在戰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無所獲,隻聽人說徐家在靖康之難時舉家南渡,卻在長江之上被金兵追及,之後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絕世奇葩,就這樣消失在亂世戰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後,卻讓她再度聽到了“禦衣黃”三字!


    本以為三生美滿的葛巾早已經香消玉殞——而在她死後,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愛的禦衣黃,獻給了奸相秦檜,以作為晉升之階!牡丹有錚錚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於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葛巾會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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