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終於看見那一襲紫衣,有些凝滯緩慢的從僻靜的角落裏走了出來。樓心月用羅帕掩著臉,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巷過來,腳步有些飄忽,身邊卻不見了那個書生顏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著樓心月走過來。


    臉雖然不能見人了,可身姿依舊綽約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動京師的盛名。


    “樓姑娘,進來坐坐麽?”有些遲疑的看著她走過來,在快要走過門口的時候,白螺終於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聲。


    ※※※


    “他說…即使我贖了身子,也是個青樓女子。除非我有個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沒法子帶我回家見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溫潤了一下喉嚨,一直沉默不語的紫衣舞伎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絕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這個賣花的白衣姑娘是誰,然而,她卻是自己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負心涼薄。”白螺侍弄著花草,將文竹新發的枝條輕輕固定在架子上,語調冷漠。


    樓心月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咬緊牙,忍住了幾乎要落在茶盞裏的眼淚,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裏好歹是書香門第,怎麽、怎麽能娶一個…”


    “既然你明白,當時為何還要贖身跟他?”淡淡說著,白螺攏了攏頭發,向花盆裏倒了一點水——文竹喜陰涼濕潤,需要小心看護,一旦移到了陽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為…他有真心,我有決心,便遲早能說服他父母。”握著茶盞,樓心月聲音越來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真的啊!…這世上能容的賣笑的風塵女子,就容不得從良的人麽?”


    白螺抬頭,剛想說什麽,然而看見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樓心月卻猛的挺直了腰,聲音高了起來,決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後悔!你不要再說俊卿的壞話,我告訴你、不關他的事情——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她強自忍住眼淚,作出剛強的表情。然而因為破了相,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個書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過門,何況如今羅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頭去,歎了口氣,繼續開始用小鏟子給花木鬆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閱盡了人間喜怒哀樂,樓心月或許不會再作出如今這樣不顧一切的舉動——然而她還年輕,她的心還沒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顧一切的賭了。


    年輕的愛難道就是如此麽?如此的盲目、瘋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風雲變也誓無反顧——在旁的人看來,或許會輕蔑地說:那不是愛情,那隻是迷戀,短暫的迷夢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暫的迷夢,有時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張支離破碎的、絕美的舞伎的臉為證。


    “隻怪我身子不幹淨…如果我不是風塵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樣激烈堅定的語氣忽然瓦解了,樓心月身心疲憊的俯了下去,用杯子邊緣抵住了額頭,“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給他…可是、可是爹娘賣了我,不是我的錯啊!”


    終於,名動京師的舞伎低低哭了起來,也許因為平日養成的矜持典雅,她連哭的時候都不敢放縱,保持著一種楚楚動人的風致。


    白螺蹲著修剪文竹,發絲滑落,掩蓋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慢了下來。


    “脫胎換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麽?”忽然間,低著頭,白螺淡淡問了一句話,“如果你真的那樣認為的話,我倒可以幫你。”


    她清冷的聲音裏麵有難言的魔力,讓聽見這句話的紫衣舞伎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白衣少女。


    “嚓”,輕輕一聲響,白螺將一枝病變了枝條從文竹上切斷。


    ※※※


    “這是…”關起門來,樓心月看著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發著清香的花兒,愕然問。


    白螺的手小心地從花盆上放開,笑了笑:“這是寶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種哦。”


    樓心月看著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單瓣,這一株的花兒卻是重重疊疊、甚至成了一個繡球狀,顏色淺碧。然而,她的臉色卻有些失望:“白姑娘莫開玩笑了,我哪裏…哪裏有閑情養花種草啊。”


    “這盆寶珠茉莉,不是讓你養的——”白螺淺淺的笑著,眼色有些詭秘莫測,眼角那墜淚痣盈盈閃動,她俯過身去,低低歎息般的說,“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樓心月身子一顫,抬頭看著這個清麗神秘的白衣少女,脫口問:“吃了,會怎樣?”


    “會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聲,“服下去後人很痛苦,馬上就會死…”


    “這——”紫衣女子莫名驚訝的看著那一盆素淨美麗的花兒,有些發怔。


    “不過別怕…那隻是假死而已。”不等她發問,白螺手指揮了揮,低聲笑,“寶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會閉氣歇脈——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樓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卻能再一次‘活’過來。”


    舞伎的眼睛驀然閃亮——畢竟是蘭心蕙質的女子,不用多點撥,已經明白了訣竅。


    不錯…如果有了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議假死複生的事情——那是脫胎換骨啊!這個叫“樓心月”的肮髒皮囊,便這樣葬了也好;幾日後醒來,便能正正當當地嫁入顏家了…從此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過完以後的日子。


    “我、我要怎麽謝你?——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對,”因為狂喜,名動京師的紅舞伎聲音有些顫抖,急切在懷中摸索著,忽然想起什麽,拿出了一個貼身放置的小玉佛,“我隻帶了這個出來,其他全給幹娘留下了…這是俊卿送我的,他說是極品的藍田玉——”


    看著紫衣女子眼睛裏難以掩飾的激動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個小玉佛,白螺的臉色卻依舊是淡淡的——樓心月看在眼裏,心裏猛然一冷…這個少女眼睛裏是俯視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楊柳苑中幹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這種花,在我這‘花鏡’裏也隻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沒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還聽說裕王爺花了一千兩銀子下福州府去尋,卻空手而歸。”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轉身調弄架上那隻白鸚鵡,冷冷道。樓心月的臉色蒼白下去,顯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漸漸有絕望的光芒,然而,卻聽見那個神秘少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花鋪裏有個規矩,如果要這盆花——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


    “記住,這株寶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長當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隻能服用三寸。”將花盆交在樓心月手上,花鏡的女主人卻一再叮囑,“假死如果過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內空氣便會漸漸泄盡,你即使醒來也是無用了。”


    “記住了…多謝白姑娘。”樓心月用羅帕掩住臉,接過那一盆寶珠茉莉,連連點頭,語氣急切而激動,“再造之恩,來日我和俊卿必當登門叩謝!”


    “等‘來日’到了再說吧…”白螺卻不以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處有亮光一閃,“記著了,你還欠我買花的錢——你答應過我,必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


    聽得那樣的話,樓心月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這種古怪的條件!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平日裏或許會感覺到這個白衣少女語氣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隻想著如何才能盡快得到圓滿的愛情,來不及多想便答應了下來。她如今除了這個殘破的身子已經一無所有,哪裏還談的上什麽“最珍貴的東西”?


    “對了,這個玉佛…就當作抵押先放在姑娘這裏。”走了幾步,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樓心月回過頭摘下玉墜子放在白螺手心,掃了一眼那盆奇異的花兒,不知道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贈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無法報答,將來結草銜環也終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畢竟還是天性聰明的女子,雖然已經被熱情蒙蔽住了眼睛,卻依然還能直覺到什麽。


    “等一下。”在看著紫衣舞伎捧著那盆花離去的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白螺出聲喚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內,捧出一個小小的錦盒來,“這個,先借你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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