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光再也顧不上什麽,飛速掠回。辟天劍緊跟著他離開。


    那一瞬,織鶯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然而一邊僅剩的兩個神之手卻忽然害怕了起來,仿佛嗅到了空氣中什麽不一樣的氣息。


    “怎麽了?”溯光掠到了琉璃身側,俯身查看。


    “姑姑…姑姑死了!”就在這時,她的哭泣聲忽然停止了。琉璃猛地抬起頭,定定看著這幾位剩下的闖入者,眼神變得十分可怕。


    “姐姐,快走!”那一瞬,一水叫了起來,一把拉住了正在作戰的織鶯——這個幸存的孩子眼睛上還封印著純金的帶子。然而雖然失去了視覺,顯然還能敏銳地感受到某種變化,不由分說地拉住了織鶯,用盡了全力往後拖,隻是一瞬間便離開了數十丈遠。


    織鶯不願如此撤離,然而幸存的一水和三水用盡全力抓住了織鶯,語無倫次地大喊:“黯月就要降臨了…快走…快走!”


    “黯月?”織鶯吃了一驚。


    她抬起了頭,忽然感覺到一陣奇異反常的黑。今天正好是十五,滿月的光輝傾瀉滿大地。然而,在她抬起頭的時候,忽然發現夜空中黑了下來。有一片暗影出現在月亮的右下角,緩緩向著月之中心移動。


    那是一種詭異的黑,就像是一隻明亮的眼睛忽然被翳遮蔽。


    月食了嗎?她吸了一口氣,然而身側兩個孩子卻更加不安地扯住了她的手,顫聲催促她離開。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腳下的廢墟有細微的震動,地底深處傳來了一陣沉悶的低鳴,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地下開始移動。


    “快走!快走!”一水拉住了她,“回冰錐去!”


    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織鶯的手,幾乎是將她架離。他們狂奔到了廢墟的邊緣,忽然間身形往下一躍,居然就此消失。


    三棵樹中間的那片空地已經被這座從天掉落的城池給遮掩了,然而,溯光記得在地底下曾經看到過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那裏麵隱約有銀白色的光——那些冰族人,就是從地下出來的嗎?“該死,他們想跑!”琉璃也明白了過來,一跺腳,肩後的羽翼瞬間展開,便要急追而出。然而,就在此刻,耳邊忽地傳來了一句微弱的話:“別追,時間來不及了。”


    誰?誰在說話?她不敢相信地低下頭去,然而老人的眼睛還是閉著,嘴唇也沒有開啟,她迅速探了探老人的呼吸和脈搏,心裏剛浮起的那一絲希望重新熄滅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聽到了第二句話:“黯月降臨之時,當展翅。”


    “姑姑?”她茫然地喃喃,回頭看著溯光,“你…你聽得見姑姑在說活嗎?”


    溯光愕然搖了搖頭。當她停止說話的時候,這個城池便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除了林間吹拂的風,哪裏有絲毫的聲音?


    “不…不是姑姑的聲音!”琉璃喃喃,忽然間醒悟過來了,“是紫煙?!”


    她霍地回過頭去,看到了那把懸停在空中的辟天劍——當敵人都死亡和離開之後,仿佛解除了戒備,辟天劍刷的一聲從半空裏掉落,直插入廢墟。大戰過後,劍上血跡斑斑,那一粒明珠光芒暗淡,裂痕貫穿。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看到那個紫衣女子的顯形。


    “紫煙?!”溯光失聲,側耳傾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轉頭問,眼神焦急,“她在說什麽?為什麽我聽不到?她、她在說什麽?”


    琉璃被他的眼神刺痛,扭過頭去,賭氣道:“我怎麽知道?可能她就是不願意和你說話…怎麽,要不要我幫你傳話?”


    “傳話?”溯光震了一下。


    “請你出來見見他吧,紫煙姑娘!”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琉璃卻忽然開口,對著那把劍大聲道,“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求求你了…別躲著了,出來和他說句話吧!否則他會一直做夢,一生一世不醒來。”


    “琉璃!”溯光失聲,似乎想阻止她。


    “你倒是說話呀!”長劍無言,琉璃一跺腳,忽然覺得心裏的委屈再也無法掩飾,指著辟天劍大聲道,“你這樣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離不棄,還是不聲不響?你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了,還這樣,會耽誤他一輩子的!”


    “琉璃!”溯光臉色一變,用力將她拉開,“住嘴!”


    然而她一口氣將話說完,那把辟天劍卻依舊安安靜靜地插在廢墟上,一動也不動。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光澤暗淡,裂痕貫穿,也不曾有任何反應。


    溯光拉著她,靜靜地凝視著,眼神也暗了下來。


    “算了。還是不要勉強紫煙了…她一直都在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存在的方式。”許久,他輕聲開口,語氣恍惚而溫暖,“而我,隻要知道她在那裏,也就夠了。”


    “你!”琉璃看著他,心裏一陣絞痛。然而話音未落,她的眼睛忽然盯著前方,失聲道:“天啊…她、她出來了!”


    “什麽?!”溯光一驚,連忙回頭看了過去。


    然而,廢墟上隻有風在舞動,空無一人。


    “你看不到嗎?她就站在那裏呀!”琉璃卻直直地看著某處,向前走了過去,一直走到了蘊靈池邊緣——那裏,月光下站著一個穿著紫杉的美麗女子。清麗如雪,全身都發出微微的光,眉心有一點朱紅,她合起雙手,用隱族的禮節向著她深深施以一禮。


    “你…你就是紫煙?”她忍不住對著虛空伸出手去,想觸摸一下那個發著光的美人,然而雙手觸摸到的卻隻有風。琉璃縮回了手,眼神吃驚而複雜,忽然開口道:“為什麽隻有我能看得到、聽得到你?”


    “那是因為我和你身體裏流著相似的血,”那個靈魂在輕聲歎息,“翼族的血脈令我們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傳遞訊息。可他卻不能…飛鳥和魚,終究是異類。”


    “…”琉璃聽著那個女子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是如此柔婉低回,哀而不傷,聽得人蕩氣回腸。難怪溯光一直無法忘記她,這樣的女子,有誰會忘呢?


    “一百多年了,我的靈越來越微弱,已經無法凝聚顯形了,”紫煙看著她,眼神哀傷,“可是,今天是千年一度的黯月祭典,即便所有族人都已經死去,但是,請你記得要完成我們的心願,一定要回到雲浮城。”


    “原來,你是來監督我的?”琉璃喃喃,苦澀地笑了一下,“雖然我不想回去,但是,答應過的我一定會做到。”


    “謝謝。”紫煙合起了雙手,深深一鞠。


    “琉璃?”看到少女一直對著空氣說話,溯光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你在和誰說話?”


    “你看不到她嗎?”琉璃回頭,看著他,“她就在這裏呀。紫煙就在這裏!”


    “紫煙?”溯光順著她的手看去,眼前還是依舊隻有一片空茫的夜色。夜裏有月光如銀,傾瀉滿地,蘊靈池上波光離合,卻映照不出任何影子。他怔怔地看著——是的,即便是相隔咫尺,他依舊無法看到她,就如同這一百年來她始終隻能出現在他的夢境裏一樣。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個女子也在看著他,眼神同樣沉默而悲傷。他們之間,隔了生死和血脈的天塹,就如鏡子內外的人和影一樣,永不能接觸。


    “她就在這裏啊!”眼看著紫煙的影子在月下漸漸變淡,知道靈體無法維持太久,琉璃心裏一急,忽然間抓起了溯光的手,“諾,就在這裏…在你的麵前!”琉璃用力握著他的手,在虛空裏移動,指尖畫出一個類似於側臉的弧度。


    “你能感覺到嗎?”她殷切地問,“她就在這裏!”


    溯光的手在她的掌心裏微微發抖,似是極其虛弱。她就在這裏,在他的麵前!他的手指長久地停留在風中,似乎久久留念著某種微妙而不可言說的感覺,不肯放下。


    那個無法被觸摸的虛無女子站在蘊靈池邊,已經淚流滿麵。他的手穿過虛無的風,停留在她的臉頰上,溫柔一如昔年。她抬起虛無的手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深情地凝望著他——這種深情,幾乎穿越了時間和生死,令人心悸。


    琉璃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心中刺痛,竟怔怔落下淚來。


    那一刻,她想,如果有什麽方法能讓紫煙複活,那麽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來換,她也會答應吧?因為她希望他能快樂,哪怕這種快樂隻有另一個女子才能給予。她來雲荒這一趟,走遍了天南地北,品嚐過各種美食,遇到過各種奇事,結交了諸多朋友…然而,唯一的,她卻不曾得到最珍貴的東西:一顆真摯的心和恒久的感情。


    那是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在這樣沉默而虛無的凝視裏,片刻後,那個流淚的女子靈體徹底消散了,他的手還停在風裏,漸漸變冷。“她已經走了。”琉璃低聲提醒,然而溯光長久地沉默,眼神恍惚。


    於是,她也隻能沉默。


    在沉默中,頭頂的光線在一分分地消失,整個森林開始陷入死一樣的黑暗。


    那一刻,她抬起了頭,清楚地看到月亮上居然出現了一點暗斑!那是一點會移動的黑色,緩緩地向著冷月的中心移去,漸漸擴大、遮蔽——仿佛是月食,卻比月食更加詭異。因為當它遮蔽月亮的時候,在黑暗的中心隱約閃出光來。那些光密密麻麻,首尾相連,居然組成了一個命輪的形狀!


    那是九天之上的雲浮城。隨著季節而飄移,千年一度地和明月重影。而這一刻,是那座九天上的城池離大地最近的時候,也是黯月祭典必須要開始的時候了。那是隱族等待了幾生幾世的機會啊…可惜,如今終於到了這個時候,族裏卻已然沒有一個活人了。


    “到時間了。”琉璃眼裏忽然盈滿了淚水,輕輕說了一聲,“姑姑,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必然做到——我會將你們的靈魂一起帶上天空,回歸故園。”


    說到這裏。她肩後的羽翼忽然展開!


    在滿月完全被遮蔽的那一刻,在已然是一片廢墟的城市上,天地間最後一個純血翼族騰空而起,頭發長揚,一對巨大的翅膀閃著淡淡的金色,無邊無際的白色落花飛舞在她身側,襯得她仿佛神袛一般美麗。


    琉璃穿過一重又一重的落花盤旋在天上,張開了手掌,她的手心捧著那三縷白光,迤邐而純白,如同燃燒的聖火。她飛翔在三棵樹的樹梢,俯視著已經成為廢墟的雲夢城,歎息了一聲——黯月祭典是隱族千年一遇的最重大的儀式,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已經死去,隻剩下了遍地的靈魂。


    “來吧,跟我一起回去!”


    她合起了雙手,開始默誦祈禱文。


    忽然間,廢墟裏起了一陣悠遠的回應,似乎有一陣風從死寂的城市裏吹過,帶來了亡靈們的低語——無數的光芒從瓦礫中、殘垣下浮了出來,一點又一點,幽然閃光,仿佛螢火一樣飄渺美麗。


    溯光知道,那都是新死去的靈魂。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廣漠王和若衣。


    “在大地上流浪了幾生幾世、一直期待回到九天的族人們啊…如今黯月已經降臨,請跟我一起回家吧!”飛翔於冷月下的少女張開雙手,對著廢墟上冉冉升起的靈魂們發出呼喚,“來這裏,我將帶你們飛上九天!”


    話音未落,一陣呼嘯刺破了耳膜,無數道光向著琉璃飛去,落入了她的掌心,和三魂會聚,仿佛密集的流星雨。少女的身影被湮沒,瞬間又重新浮現。


    隻是一瞬,在她的手裏就凝聚了一團閃耀的光。


    那是無數靈魂的會聚,明亮無比,如同皎月。


    “都到齊了嗎?”琉璃將那一團光握在掌心,凝視了一番,眼神微微一動,忽地從天空飛了下來,對著溯光伸出手來,輕聲道:“怎麽?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一起走?”他一震,一時間無法回答。然而琉璃的視線卻越過他,落到了那把辟天劍上,繼續低聲道:“你不想去九天,是嗎?我知道你早就為了他斬斷了翅膀,棄絕了回歸的路——既然如此,就在這裏陪伴他吧!我希望他不要那麽孤單…可是我要走了,我也不能陪著他了啊。”


    琉璃抬起頭看著溯光,終於忍不住心裏的悲傷,眼裏的淚水一顆顆落下,宛如閃亮的珍珠接二連三地滑過臉頰,明亮而灼熱。


    她的淚水令溯光眼裏也湧現出了悲哀,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去她的淚痕——然而,似被某種力量製約著,他的手終歸還是停在了風裏。


    空曠的廢墟上,莽莽的叢林裏寂無人聲,告別的兩人默然對望,不發一言。耳邊隻有風在舞動,無邊無際的白色落花從巨大的神樹上落下,紛揚如雪。漸漸地,頭頂的光開始亮起來了,那是雲浮城已經掠過了月亮的中心,重新慢慢遠離大地。


    胸口的雙翼古玉裏那一道綠光在閃耀,提醒著她需要立刻展翅飛翔。


    琉璃擦去了淚水,勉強笑了一笑,自嘲道:“真是的。說了那麽多次,居然還沒走成。也真是太拖拖拉拉了…。”


    她的目光最後一次掠過那把辟天劍。長劍沉默,已經裂痕斑斑,劍柄上那顆紫色的明珠宛如一顆沉默的淚痕。或許,也隻能是這樣了吧?這個世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分,就如飛鳥和魚,各自擁有廣袤無盡的天空和大海,卻永無交集。


    她對著他點頭,微笑,做最後的告別,然後展翅飛起。


    “把這個帶去吧。”忽然間,她聽到他在身後開口,轉過身看到了那一朵美麗的花——那是海誓花,他在葉城留給她的告別禮物,在神之手入侵的血戰裏被她遺落在廢墟中。


    “嗯。”她低低地低下頭,任憑他將那朵來自大海深處的花簪上她的長發。鮫人的手指溫柔而冰涼,他的鼻息就在耳畔,脈脈輕柔。


    海誓花…她在那一瞬想起,自己畢竟還是沒有機會去見識真正的大海,或許永遠也不能了——從此後,她便飛向永恒的晴空,隻能憑著這朵終將凋謝的花來懷念他,懷念在雲荒大地上的這一場相識,懷念飛鳥和魚在某一次水麵上張望而短暫交匯的視線。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裏,坐在王座上,手握權杖,俯視大地。


    “謝謝。”他在耳邊輕聲道,擁抱她,告別,“謝謝上天讓我遇到你。”


    聽到那一句話,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瞬間展翅,從他懷裏飛起,迅疾如風地上升。她化成了金色的閃電,朝著雲霄飛去,片刻不留。飛翔時,她仰望著天上的明月,一直抬著頭,不讓自己的淚水落下,被大地上的那個人看到。


    是的,他對她說“謝謝”,卻終歸不曾吻她,哪怕隻是一個告別之吻。


    就如對待那個死去的鳳凰一樣。


    他,終究無法越過心裏的那一道坎。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簌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泣涕如雨,濕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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