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琉璃的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失聲:“天啊…是你?!”


    那個鮫人落在了池邊,將手裏提著的一個孩子扔在地上,一抬頭看到了冰晶裏的少女,眼神一變,立刻朝著池的中央掠了過去,語氣裏也帶著無法掩飾的狂喜:“是你嗎,琉璃?你…你果然還活著!”


    “攔住他!”旁邊的閭笛少將率眾試圖阻攔,然而所有射出去的勁弩在接近他身側一丈的地方便仿佛遇到了一道屏障,刷地反射回來!


    岸邊起了一陣騷動,戰士們抵擋著自己射出的武器,而神之手們紛紛簇擁上前,查看同伴的情況——那個被扔在地上的孩子一動不動,雙眼緊緊閉合,眼角流下兩道殷紅的血,顯然已經被人傷了雙目。


    “玖風!”織鶯搶身過去將那個孩子抱起,吃驚道:“出什麽事了?陸火和柒火呢?”


    “都、都死了…我們、我們打不過他。”懷裏的孩子微弱地低喃,吃力地抬起頭,然而雙眼已經是黑洞洞的兩個窟窿,“姐姐,他、他好厲害…你、你要小心。”孩子一邊說著,用血肉模糊的手抓著織鶯的手,在劇痛裏抽搐著,斷斷續續道:“我好餓…”


    然而,失去視覺的孩子沒有看到自己已經再也沒有了胃——他的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出現了一個穿透身體的大洞,似乎是被烈焰燃燒。那是“火”部神之手的傑作。那個鮫人,居然把陸火和柒火釋放的力量,瞬間盡數轉到了他身上!


    聽到垂死的孩子喊餓,織鶯心裏一痛,連忙從懷裏拿出一整盒朱丹和赤丸塞到了他的手裏,柔聲道:“來。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真的?太、太好了…”玖風充滿驚喜地笑了起來,摸索著從織鶯手裏抓起了滿滿一把藥丸,向著嘴邊遞過去。然而孩子的手到了半途便頹然無力地垂落,那些藥散了一地。


    “玖風!”所有孩子都叫了起來。


    織鶯霍地抬起頭,看著那個人,眼神肅殺。


    而那一邊,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已經掠到了蘊靈池的中心,手迅速地劃過,在周圍布置下一個防禦的結界,阻攔神之手的繼續進攻。然後他轉向了那塊冰晶,擦幹淨上麵遍布的血痕。視線清晰的那一瞬,他看到被封在裏麵的那個少女正在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外麵,眼神澄澈而狂喜。


    那一刻,他將顫抖的手按在了冰晶上,不由得長長鬆了一口氣。


    是的…她還活著,還在這一座死亡的城市裏幸存!


    “你、你…”隔著透明的冰晶看著從天而降出現在麵前的人,琉璃張口結舌,居然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你…你不是去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嗎?為什麽會跑到這裏?”


    “…”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睛,一時無語。


    要怎麽說呢?是因為辟天劍消失,他才來這裏尋找?可是…從內心深處講,他何嚐不是被某種隱約的不安和期盼推動,才來到這裏。當他在通天之木上發現異樣的時候,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追尋著,想要得知她的安危。


    到那之後的所有路途,都是他情不自禁一路狂奔而來的。


    “真是太好了…”琉璃並不知道那一瞬間他的複雜心思,看著從天而降的他,焦急喊道:“快救救我們!那群魔鬼快要把我們趕盡殺絕了,隻剩下我和姑姑兩個人!”


    “姑姑?”溯光轉過頭,看著一邊委頓於地的老人,心裏忽然有某種奇怪的預感。這個陌生的老者,不知道為何居然給他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很久前便已經相識。


    “是啊,快救救她吧!”琉璃卻沒空和他多說,苦苦乞求,“姑姑和這些魔鬼血戰了一晝夜,已經快撐不住了…求求你,快救救她!”


    她的眼神如此急切,令溯光不自覺地走向那個老人,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個重傷垂死的老人忽然間張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低聲咳嗽著,斷斷續續微笑:“你終於來了嗎?龍。”


    龍!這個稱呼令他霍然一驚。


    孤身血戰良久,隱族的族長已然垂死,然而眼神裏的那一點光亮始終不肯熄滅,清醒而睿智,令他猛然心悸。


    “你是…”他低喃。一語未畢,老人忽然竭盡全力地伸出手來——他隻覺得掌心一陣灼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右手,對著那個垂死的老人伸了過去。“啪”,輕輕一聲響,兩隻手在虛空中相握,掌心忽然間盛放出巨大的光華!


    “是你?”刹那間,仿佛什麽都明白了,溯光震驚地看著麵前這個老人——隱族的族長,脫口而出,“你…你就是星主?!”


    老人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微笑:“是我…龍。”


    溯光下意識地停頓了刹那,腦海裏掠過無數個念頭——是的,所有的拚圖都拚合上了,絲絲入扣,再無疑問。


    幾百年了,宿命流轉,輪回幾度。命輪裏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又去,然而沒有一個人看到過星主的真容,甚至無從辨別是男是女。這個世上,除了號稱是雲浮翼族後裔的隱族,又有誰可以一直守護著命輪,跨越生死界限長達九百年?


    這一路,被指引著往南伽密林深處走去的時候,他起初並沒有絲毫懷疑,甚至以為目的地會在慕士塔格雪峰——因為九百年前,來自中州的少女那笙也正是在那裏揭開了亂世的帷幕。


    然而,直到他在荒廢的青木莊深處看到鼓台上那個印記,才開始有了懷疑:在那一場劫難後,隱族人留在這個村子裏的符號,居然和他掌心裏的命輪幾乎一模一樣!在通天之木半腰的隱族人落腳點上,他也在染血的牆壁上看到過類似的東西。


    這證明了什麽?


    從離開葉城的那一刻開始,他將來的路線就已經和琉璃重合,他卻尚自未曾醒悟!這個隱於密林的民族,就是命輪背後的影子,正是他們在一次次的輪回裏守護著雲荒,正如他們曾經守護過近在咫尺的青木莊一樣!


    所以,這也就能解釋他們為何會遭到來自西海上冰族人猝不及防的毒手——那些神之手不遠萬裏潛入雲荒,沒有去帝都,也沒有去葉城,而是直奔南迦密林裏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城池——隻因為,冰族人已經知道這裏才是雲荒真正的心髒!是守護這片大地的所有力量的起源地!


    他握住了老人消瘦的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掌心的命輪越來越急速地轉動,仿佛要將心肺都絞碎。


    “嗬…龍,我曾經告知你要盡快趕來,可是,你還是來得太晚了…”看著恍然大悟的龍,隱族的族長低聲苦笑起來,斷斷續續地咳嗽著,“不過萬幸的是,無論如何,你還是看到了活著的我,以及…活著的神主。”


    “神主?”溯光吃了一驚,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眼神落到了琉璃的身上。


    她被封在那一塊由廣漠王不遠千裏帶回的奇特玉石裏,玉是透明晶瑩的,如隔著一層薄冰。他注意到了她的變化:此刻琉璃身上穿著華麗至極的絢爛羽衣,頸上、肩上、雙足和雙腕上都披滿了瓔珞,精心梳理的發簪高高盤起,戴著鳳尾銜珠紋樣的發簪——高貴典雅,氣勢逼人,再也不同雲荒看到的那個易容男裝的丫頭。


    “是啊…這就是我們的神。”隱族族長微微苦笑起來,劇烈地咳嗽著,“不僅是隱族的神,也是…也是雲荒的救主。她以少女的容顏出現在世間,隱藏於密林深處,咳咳…千年來,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和身份。”


    “來曆和身份?”溯光震驚地看著被冰晶封住的少女,“這丫頭到底是誰?”


    “我…”琉璃張口結舌,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放在胸口,雙翼的項圈下有光芒四射而出。“說過了不要叫我小丫頭…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比你更老呢。”她喃喃地說著,眼神哀傷而無奈。


    “你知道嗎?”隱族族長轉過頭,看著溯光震驚的眼神,“身為星主的我,幾百年來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守護琉璃罷了…我隻是她的仆人…神的仆人!”


    “神的仆人?”溯光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一時無法理解,“她是這一切的關鍵?難道,她才是慕湮劍聖的轉生?”


    “錯了…她並不是。”隱族的族長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容,努力將頭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但她將會是挽救這一切的人。所以,幾百年來,我們都努力保護著她和命輪…連紫煙都為此獻出了生命。”


    “紫煙…”溯光隻覺得心裏一沉。


    “是啊…傻瓜,一百多年了,你還不知道嗎?”隱族的族長笑了起來,低喃,“紫煙也是我們這一族的人…她在叢林裏成長了五十年,後來為了輔助我,才成了命輪裏的‘龍’,離開南迦密林奔馳於天下。否則,一生都在密林裏度過的飛鳥,咳咳,又怎能遇見海裏的魚呢?”


    溯光茫然地站在那裏,腦中有無限景象一一浮現。


    初見,相遇,廝守,別離…他們相處了多年,卻始終不曾真正懂得她。她神秘的身世,欲說還休的秘密,一直都是謎一樣的存在。他還記得紫煙背上的兩道深深疤痕,觸目驚心,仿佛是翅膀被齊刷刷割掉後留下的烙印。


    今天,他終於知道了所有答案,於是關於她的一切都有了原因。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在數天前忽然離開自己吧?是因為已經感知到了大難的來臨,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跟隨琉璃回到了這裏!她一定曾為了保護族人和家園而浴血奮戰,卻還是不能阻擋這些神之手的腳步。


    “隻可惜,她後來身上居然出現了隻有分身才有的‘血痣’!多麽…咳咳,多麽可笑的命運啊!身為一個獵人,自己卻成了獵物!”隱族族長的眼神苦澀:“你或許不知道,她曾經為你斬下了雙翅——按照族裏的規矩,隻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放棄血統,留在大地上永遠陪伴你。隻可惜到頭來,天不從人願。”


    “這些,都是命運啊…”垂死的老人喃喃低語,把一切過往的真相訴說。溯光隻覺得心裏陣陣驚雷,身子晃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而琉璃在一邊聽著族長的話,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嘶——”耳邊忽然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似乎有指甲從金屬上劃過。那一刻,周圍的空氣驟然冷凝,阻斷了三人的對話。身周設下的結界發出了薄紙破裂般的聲響,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小心!”被封住的琉璃發出了一聲驚呼,看著他身後。


    溯光驀地回頭,便立刻對上了密密麻麻圍上來的神之手——那些孩童突破了結界,緩緩地從四周圍了上來。他們的眼神變成了淡金色,閃著奇特詭異的光芒,這種目光,令他從內心裏一冷。


    剛才在廢墟上時,他就已經和三位神之手短暫地交鋒過。雖然最終贏了那場戰鬥,然而自身也受了傷。在這雲荒上,能傷到他的人幾乎已經沒有了,而那三個年幼的孩子,每一個居然都擁有罕見的力量!


    “他們是誰?”溯光一邊準備戰鬥,一邊急促地問。


    “神之手…嗬,來自於西海上的死亡之神。我不是曾經在水鏡裏向你們傳達過嗎?龍。”隱族的族長用盡全力撐起了身體,看著外麵團團包圍的異族入侵者,用一種奇特的聲音低吟著某種預言似的歌:


    星辰暗淡後的第九百年,


    亡者當歸來。


    魔王從地底複蘇,


    血海從西洶湧而來,


    呼嘯淹沒大地。


    月食之夜,大災從天而降,


    神袛於紅蓮烈焰中呼號。


    孩童的眼眸裏,看到天國的覆滅。


    當暗星升起時,一切歸於虛無。


    孩童的眼眸裏,看到天國的覆滅?那一刻,溯光記起了這首曾經在水鏡上浮現過的預言…果然是一語成!他再不猶豫,衝向了那群白衣孩童,手掌在空氣裏劃過,瞬間凝結出了一把利劍。


    辟天劍已經不在身側,此刻戰鬥,便隻能赤手空拳。


    神之手簇擁上來,每一個孩子的眼眸裏都在發光,表情空白,然而每一雙視線裏都充滿了壓迫力,無形的力量從虛空裏一道道傳來。他用盡全力抵擋,想要將這幾十個神之手攔在一丈之外,不讓他們靠近琉璃和星主。


    然而,隻聽哢的一聲響,在一個孩子的注視下,他手裏剛凝結出的那把劍居中折斷!另一個孩子的眼睛順著斷劍看了過來,盯住了他的手腕,溯光猛然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嘶的一聲,一道裂口已經在他手上出現,深可見骨。


    “溯光!”琉璃拍擊著麵前封住自己的冰晶,失聲,“溯光!”


    “別出來!”他厲聲道,阻止了她的不安騷動。


    紫煙…如果我今天死在了這裏,你會知道嗎?你的家園已經毀滅了,我沒有辦法保護,如今,就讓我為你的族人戰死在這裏吧…這樣,你應該也會感到歡喜吧?


    然而,就在他獨力對抗無數神之手、危險百出的一刻,一道電光忽然從天而降!仿佛感覺到了強大的力量,那些孩子們發出了低低的驚呼,四散退開。那道電光繞著他飛速轉了一圈,然後自動躍入他的手裏,凝定。


    “辟天?!”那一瞬,他發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


    是的,回到他手裏的,居然是那把忽然消失的辟天劍!黑色的長劍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紫色光芒,宛如一道雪亮的閃電——那種光,是從劍柄上鑲嵌的那顆明珠裏發出的。


    溯光心裏猛然一跳,隻覺得驚喜若狂。


    是的…那是紫煙!在這樣的時刻,她終於還是回來和他並肩戰鬥了!那一刻,他握住了劍柄,隻覺得心裏忽然有一股熱血湧起,將鮫人天生冰冷的身體都熱得滾燙。戰意勃發,再難抑製。


    “孩子們,務必殺了這裏剩下的三個人,”看到手裏忽然握住了長劍的溯光,織鶯的臉上出現了凝重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吩咐,“尤其是那個老婦人。她是我們來這裏的目標。殺了他們,我們就可以回到家裏去了。”


    “回家!”孩子們眼裏驟然閃過狂喜,紛紛向著溯光衝了過來。


    那一刻,溯光右手握劍,左手迅速一收,一展——海皇的力量令池裏的水忽然間沸騰了,直立而起,化為水牆,向著那一群孩子卷了過來!然而,在水應聲而起的同時,神之手裏的幾個孩子眼睛也忽然亮了一亮,停了下來,看了看那一道呼嘯而來的水柱——隻是一刹那,那道**控的水龍忽地頓住了,噗的一聲在空中四散,消失。


    “嘻嘻。”一水回過頭,看著他笑了一下,眼裏熠熠生輝。


    這些孩子本身就屬於“水”部,他們身體裏具有操縱水來毀滅一切的力量!那些神之手再度雲集過來,一雙雙孩童的眼裏都盛放出金光。那一刻溯光來不及多想,手握辟天劍,低喝一聲,劃出了一道光幕——弧形的光呼嘯而出,擴散,當先的幾個孩子發出了尖叫,身體在一瞬間居中裂開。然而後麵更多的孩子依舊無所畏懼地撲了過來。


    那些孩子令他手腕微微顫抖,然而辟天劍還是毫不留情地切割下去。一道道血從孩子的臉上綻放。然而,他的身上也開始接二連三地出現傷口,並且迅速擴大,從肩到腰居然密密地綻開了十五六處傷口,殷紅可怖。那些孩子雖然沒有接觸到他的身體,然而那種具有殺人力量的眼神無處不在,令他漸漸筋疲力盡。


    十個、二十個、三十個…眼前的孩子漸漸稀少。


    然而,當筋疲力盡的他以為戰局即將結束的時候,身後忽然再度傳來了劇烈的刺痛。溯光不敢相信地低下頭,看到一道血箭從胸口噴出——有人從背後襲擊了他。


    不可能!那些神之手,剛剛被他斬殺於劍下!


    溯光回過頭,卻看到背後從血泊裏緩緩站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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