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犧牲了堇然,絕不會再犧牲她的家人。”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得身後的冰族暗殺者一時無語。


    “那麽,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機會吧,”牧原少將冷冷地看著起航的船,低聲,“此去北越郡尚有數千裏,這一路上夠我們殺他十幾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們也可以在那裏殺了他!”


    他一揮手,身後的暗殺者們齊刷刷收起了武器,肅靜地退去。


    “都鐸大統領呢?”慕容雋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你們到底怎麽處理他了?其實,在雲荒上追殺一個人,你們冰族出麵總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別作夢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將冷笑起來了,哼了一聲,“想不到這個人雖然貪財,倒是有幾分骨氣,始終不肯如城主那樣識時務——沒奈何,最終還是給他種了一枚傀儡蟲了事。”


    傀儡蟲?慕容雋猛然打了個寒顫,那麽現在,他豈不是成了一個活死人?


    “至於他現在的下落,那是一個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計沒有人知道。”牧原少將淡淡,“巫鹹大人心裏一定早有打算,這事不需要我們再多問了。”


    “是。”慕容雋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和都鐸一起消失得,還有緹騎的殘餘人馬。那樣數千之眾的戰士,居然被隱藏的無影無蹤,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動作如此迅速而幹脆利落,看來,滄流帝國的力量早就已經悄然侵蝕了雲荒的心髒。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個傷口還存在著,不停地沁出血來。


    “城主還是早些把這傷口包紮起來吧,”牧原少將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幾日巫鹹大人還非要我來檢查一下你手上的這個傷口,怕出什麽意外。”


    慕容雋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什麽。


    是的…巫鹹這個老狐狸雖然身在萬裏之外,一定也是感覺出了什麽不對勁。他可能遙感到了自己身上這個血咒有所變化,才會這麽急著讓下屬來檢查傷口——當牧原少將以種種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時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於是,他若無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個傷口赫然存在,依舊流著永遠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將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種釋然的表情,不再說話。


    ——他一定立刻回稟了巫鹹,說自己身上的封印依舊存在吧?


    慕容雋淡淡地笑著,在背後用手指捏著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著一種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觸及那個傷口的時候迅速滲入肌膚,令血加速湧出。


    那是蝕骨毒,一旦沾染能令傷口潰爛。然而雖然是危險之極的毒藥,隻要分量拿捏得精確,也不會令人有性命之憂。每次當傷口快要痊愈的時候,他便將自己的肌膚在這種毒藥裏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雖然解除,但這入骨的疼痛將伴隨著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遠不能安寧。


    ——然而,他卻是甘願接受這樣的懲罰。


    ——


    在白墨宸踏上船頭,掉頭離開兩京的時候,遙遠的西荒上有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上,一個和尚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不停念著咒語——然而,他的手臂還是熾熱無比,似乎有火在裏麵燃燒,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個命輪在他掌心迅速地轉動著,一個聲音以鋪天蓋地之勢響起在他腦海裏。


    “事態危急…請聽從星辰的召喚!”


    “龍,鳳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員,無論在何方,請速速跟隨命輪指引前來!”


    豆粒大的汗從僧侶的額頭冒出,滾滾而落,他竭盡全力對抗著腦海裏那個聲音,繼續誦經,將體內洶湧起伏的邪氣壓製下去。終於,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膚上的惡靈的臉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體內。然而,他的右手卻仿佛在烈火中烤著,令人痛得幾乎失去知覺。


    那是命輪,逆著他的血脈在轉動,將遠隔萬裏外星主的指令帶到。


    怎麽…全體都被召喚了麽?那麽說來,是龍沒有搞定剩下的兩個分身?可是破軍蘇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離開了狷之原,萬一那些冰夷又潛入迦樓羅金翅鳥內部,又有誰能阻攔呢?——星主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過於倉促。


    難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艱難的關卡?


    孔雀苦笑著,看著掌心那個熾熱的命輪,終於下定決心從大漠上撐起了身。


    —


    大漠上風沙呼嘯,迦樓羅金翅鳥內部卻是一片靜謐,安靜的如同墳墓。仿佛知道了遠處那個人的決然離開,金座上被冰封的破軍嘴角悄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那個被選中的人居然抽身離開了,魔,你覺得意外麽?失望麽?


    ——畢竟有人能夠抵禦你的侵蝕,最終能夠放棄仇恨,放棄報複,放棄那些無限誘惑的權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棄整個雲荒!


    當他從權勢的漩渦裏抽身而退的時候,魔,你還能怎麽樣呢?


    “看啊,還有人想做無謂的掙紮呢…”仿佛覺察出了破軍的冷笑,心底深處那個魔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一絲譏誚,“嗬…越是掙紮,就會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種下了魔,他以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麽?”


    當破軍唇邊掠過微笑的時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發出了一聲驚歎,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跪在他麵前,舉起了雙手,聲音顫抖:“破軍!您、您醒了麽?…破軍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裝軍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右手上,那一枚後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內心的波動。九百年前結下的封印果然已經鬆動了,所以,外界的聲音居然能傳達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誠的子民,來自於您西海上遙遠的血族,請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的命運、傾聽我們的聲音吧!破軍!”


    此刻在金座下祈禱的,居然是冰族人麽?


    那麽說來,冰族已經離開西海,成功地進入了雲荒大陸?


    “還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終將會到來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星槎聖女雙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們一定會在那一刻喚醒您,元老院為此已經準備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們已經出發,他們將摧毀命輪,捏碎空桑人的心髒!”


    命輪?金座上冰封的軍人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在黑暗裏等待著的九百年裏,他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這個詞——在每一次輪回將盡、時間到來的時候,命運之輪就會開始轉動。他們闖入他的密室,製止迦樓羅的啟動,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幾次,他親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轉了即將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對!幾百年了,正是他們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讓自己和師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個所謂的命輪,他,早就不必在這裏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間,他唇角又掠過了一絲冷笑,對著虛空裏開口,聲音低沉而冷酷,“摧毀…命輪。”


    聽到破軍口裏第一次吐出了話語,星槎聖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凝視著高處軍人冷冷的臉,狂喜地低語:“謹遵您的神諭!我們一定會摧毀命輪,擊潰空桑人的守護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聲音清靈悠遠,回蕩在空曠的迦樓羅密室裏,令破軍的容色又是微微一變。


    是的…這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是不是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麵前這個人?”魔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誘惑,“破軍,雖然時間還沒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睜開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後的子民…說不定會有驚喜。”


    驚喜?一陣微妙的表情掠過了冰封的人的臉頰,似是沉睡中的歎息。


    是的…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他曾經模模糊糊地在迦樓羅裏看到過黑暗深處的那個人影。那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在滿地的珠光裏,孤獨地寂寂而立——那個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間令他如遇雷擊。


    終於是無法抑製心裏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盡全力,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張仰望的臉——隔著薄薄的麵紗,仿佛夢境一樣的縹緲不可捉摸。然而那樣的臉龐,那樣的眼神,雖然隔了遙遠的九百年,依舊如同烙印一樣刻在記憶裏,讓他在第一眼的時候就辨認了出來,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麽?!隔了九百年,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他身邊?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被封印——這一瞬,內心的那種渴望是如此強大,令封印著他的薄冰都紛紛碎裂。金座上的破軍竭盡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一張近在咫尺的臉。


    隨著他強行的動作,冰層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長出來,就如人的傷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損、又重新結痂。隨著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來越明顯,似是要從他身體裏焚燒而出!


    破軍的動作極其緩慢,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破軍…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雙在黑暗裏掙開的金燦燦的魔瞳,星槎聖女發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蘇醒了麽?天啊…您聽到了我們的祈禱了!”


    是她麽?是她麽!九百年了,眼前這個人是她麽?


    他的手指終於接觸到了那一層薄薄的麵紗,卻停住了。體內有一股力量逆轉而起,洶湧而來,一瞬間奪走了他對身體的控製!金色的火從他體內透體而出,發出了令人恐懼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間,他左手上的後土神戒瞬地劃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錚然一聲,如同一把無形的光劍從虛空裏掠過,將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斬為二。厚厚的冰憑空出現,瞬地重新覆蓋了他的全身。


    他頹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動。


    “時間還不到啊…破軍!”魔的聲音在腦海裏回蕩,陰沉,帶著一絲惡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脫,隻可惜,你師父死前設下的那個封印還殘留著力量——還是讓我們繼續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時間也已經不長了。”


    “到時候,那顆黑色的星辰必將發出光芒,照耀這個天地!”


    第十章 青木塬


    一輪滿月靜靜映照著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發源自天闕山脈,水流潔淨寧靜,穿過了富饒的澤之國十二郡,從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內,最後在葉城注入鏡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風獵獵割麵。不到子夜,江麵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連漁舟都已經回船塢歇息,隻有一輪冷月倒影在水麵。


    隻聽一聲水響,水麵上那一輪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個人從月下悄然浮出水麵。潛遊了上千裏的人在寂無人聲的夜裏浮出,月下的容顏蒼白而絕美,藍色的長發在水麵逶迤,仿佛一個幽靈。


    到了麽?那個人擦了一擦臉上的水珠,凝望著前方岸上。


    這一路從葉城逆流而上,沿著碧螺江穿過神木郡抵達這裏,然而到了這個地方,這條水路也已經到底了。接下來,估計還是要從陸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輪,那個烙印在肌膚裏的轉輪還在晝夜不停地發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著他前行——發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東方,灼熱。


    星主…是在傳達指令,讓自己去那裏麽?


    可是,那個方位,不就是傳說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著這個問題,嘩啦一聲從水中浮起,向著岸邊遊去。他出水後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輝。那是龍鱗製成的黃金甲,猶如貼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間,岸上有人叫了一聲,引得他一驚。


    抬頭看去,蘆葦叢裏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往後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樣。旅人微微蹙眉,轉眼看到岸邊被丟棄的是一個魚簍和一張網,魚簍裏還有幾條兩指寬一尺長的小魚,心下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在寒夜裏釣魚的孩子,搖了搖頭,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雲荒大陸承平數百年,東部的澤之國更是民間富庶,卻居然還有孩子要在這樣冷的夜裏守在江上打漁,想來這個山腳的村莊也並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來,想了想,俯身將手指在空空的漁網裏一放。


    仿佛聽到了某種不容抗拒的召喚,平靜的水麵忽然起了一陣波動。隱隱約約地,水下有無數東西湧來,朝著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鯽,呼啦啦一聲躍出水麵,自動地躍入了網中!


    轉眼網裏已經有了十數尾鯽魚,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將手指從水裏抽起,低聲說了一句:“去吧。”水麵隨即平靜,其他雲集而來的魚轉瞬散開,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輕輕撫摸了一下腰畔的劍柄,低聲:“這樣就好了——紫煙,是麽?”


    漆黑的劍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轉出一道淡淡的光華


    旅人涉水上岸,從行囊裏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長衣,披上,翻過風帽兜住一頭深藍色的長發,在月下踏上了一條寂靜的鄉間小道——那是一條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無人聲,在月下閃出淡淡的白光。


    不遠處的村莊寂靜安詳,坐落在森林的邊緣。


    在村子的背後,便是鬱鬱蔥蔥看不到底的廣袤森林,在月光下籠罩著一層奇特的青色霧氣——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於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處,本來應該是一片美麗而富饒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傳說裏,那卻是一片噩夢之地,有著種種奇特詭異的傳說,毫不遜色於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夢魘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轉的命輪,確認了方向。


    看來,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頭,順著那個方向看了看——黑暗裏,山巒起伏,密林遍布,蒼莽不見盡頭。穿過眼前這個村寨,將會進入青木塬區域。而在遠山的背後,極遠的天際線上浮出隱約的巨大輪廓,那是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斷了雲荒大地和中州。


    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會就在那裏吧?


    那個神秘星主的居所,難道會在雪山之父那裏麽?


    “紫煙,這幾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歎了口氣,對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語,溫柔無限,“我們到前麵村子裏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趕路,好麽?——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進入青木塬了。”


    沒有人回答他,指間隻有明珠流過一縷溫柔的光芒。


    寒夜的風在獵獵地吹著,一輪冷月映照著路上孤獨的旅人,流霜在空氣中飛舞,村舍還在遙遠的地方,連狗吠的聲音都聽聞不到,顯得荒涼而寂靜。


    ——沒有人發現,此刻,皎月的旁邊悄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裏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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