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望無際的海底裏航行,就如掉落在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夢裏。織鶯獨自坐在深深地海裏,聽著潛流呼嘯的聲音,長路漫漫,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艙裏,身邊的架子上那隻永遠不會休息和睡眠的夜鶯在看著她,不時地梳理著羽毛,發出柔和美妙的聲音,似乎在給她打消旅途的寂寞。


    “有很多話,我自己從未說出口,但都藏在小鶯的身體裏。”


    她想起了望舒的話,心底忽然有了一陣微妙的悸動。念頭一起,她開始有了隱約的不安和好奇,流逝的時間開始顯得分外的漫長,令人如坐針氈——終於,在堅持了兩個時辰後,她終於屈服了。


    她看著那隻鳥兒澄澈如寶石的眼睛,試探著開口問:“你好?”


    聽到終於有人對自己開口說話,夜鶯一下子興奮起來了,在架子上跳躍著,興高采烈地回答:“你好!”


    她忍不住笑了,問:“你是誰?”


    夜鶯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是小鶯。”


    這大概是望舒為它設定的標準答案。不過,看到得意洋洋的鳥兒,織鶯忽然想再刁難一下它,便又問了一句:“小鶯是誰?”


    夜鶯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鶯是望舒做出來送給織鶯的生日禮物!喜歡不?”


    “喜歡。”織鶯忍不住唇角含笑——果然,望舒這件禮物很有意思。它的智慧和互動性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如望舒所說,在如此漫長的旅途裏,將會給自己帶來不少的樂趣。


    聽到她的回答,夜鶯又開心地跳躍了一下,說:“一定要喜歡啊!”


    雖然隻是一隻機械鳥發出的機械的回答,卻居然令她心裏微微暖了一下。織鶯看著架子上用來做擺設的食盤和水盤,試探地問:“你餓不餓?”


    “不餓,”夜鶯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隻要能看著織鶯,就不覺得餓!”


    “…”這句話的語氣顯然令她想起了某一個人,織鶯不由得沉默了下去,那一刻,她甚至不敢去看它烏黑的眼睛。停頓了片刻,她忽然起了一種殘忍的念頭,抬頭看著那隻活潑的夜鶯,開口:“你不是活的,對吧?你不是一隻真的夜鶯,對不對?”


    她問得殘忍而直接,然而夜鶯卡了一下,眼睛咕嚕嚕一轉,卻回答得理直氣壯:“當然不是!我是機械做的!”


    “機械做的?”她反問。


    “是啊!”夜鶯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出人意料:“我和望舒一樣都是機械做的。我們又聰明又天才,從不說謊從不背叛,而且還永遠不會生病!——怎麽樣,你們羨慕吧?”


    她不禁啞然失笑,喃喃:“笨蛋。”


    ——原來,那個少年將這些從未說過的話都藏在鳥兒小小的軀殼裏。他在告訴她,即便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也並未因此絕望,他依舊相信自己,並以此為傲。


    然而,顯然誤以為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夜鶯咕嚕了一聲:“你才是笨蛋呢!”


    “啊?”她忍不住蹙眉,苦笑,“望舒怎麽把這句話也教給你了?”


    顯然這句話也不在夜鶯所能應對的記憶範圍裏,它眨了眨眼睛,隻能隨便從記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裏麵挑選一句,朗朗回答:“看吧,總有一天,那些人所加諸於我身上的種種折磨,我一定會千倍百倍地報複回去!”


    那句話令織鶯瞬地變了臉色。


    報複?在那個少年看似明朗澄澈的眼神深處,居然刻著這樣兩個字!


    織鶯忍不住站起來,撲向了船艙裏唯一的一扇圓形密閉窗,望向南方——那裏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海水屏蔽了一切,包括顏色和光線,令她那個遙遠的故國沉浸在一片濃重的暗影裏,再也無法看到。


    不知道為何,那一瞬,她心裏忽然泛起了某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從棋盤洲往北,海的顏色越來越深,海麵也越來越平靜。在進入蒼茫海海域後,極寒讓大海不再具有生機,成為凝固的樂章。


    在北方的北方,冰封的大海深處,有一處叫做從極淵的地方。那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淵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雲荒的陰陽兩極——沒有人到達、沒有飛鳥飛過,甚至,連水下都不曾有一條遊弋的魚類。


    這是天地間最寒冷的地方,荒蕪而寂靜的不毛之地。


    海麵上,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隨風飄浮,在冷月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透徹的光輝,宛如琉璃世界,美不勝收——然而,在風裏,忽然傳來了一縷琴音。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長衣的美麗女子,盤膝坐在冰雪之上,手撫七弦琴,輕攏慢撚,彈奏出柔和婉轉的美妙樂曲。她的麵容安寧,麗色無雙,全心全意地彈著。在她身側,嚴寒開始消退,甚至那些獵獵割麵的冷風都不敢吹來。


    那是海國的紅衣女祭,暗鱈。


    在琴聲裏,她身後那一朵巨大的蓮花輕輕顫抖了下,舒展開了最後一瓣。


    那是一朵玄冰龍蓮,開在冰山雪海之上,其大如輪,層疊重瓣,居然足足有一百瓣之多。盛開後足足有一丈的直徑,花瓣如玉,花心如純金,在開放的瞬間散發出千萬道光芒,簡直如同一輪皎月在大海上升起!


    在花開的那一瞬,琴聲停止了。


    暗鱈驀然抬起頭,臉上長年來的淡漠平靜一掃而空,再也難以掩飾喜悅——她忽然抬起手,將七弦琴在地上砸得粉碎!琴匣裏掉落出一個小小的玉壺,那是她在主動要求來到從極冰淵時私自偷偷帶過來的。


    她飛快地回過身,奔到了玄冰龍蓮之下,將玉壺舉起——就在那一瞬間,那一輪皎月的光芒收斂了,猶如月圓則虧,凋謝在一瞬間。巨大的蓮花在綻放了一瞬之後旋即枯萎,一片一片,在從極淵的冷風裏飄落,如同冰雪一樣消融,化成柔亮純潔的水,滴落在大海深處,重新化為虛無。


    暗鱈顫栗著,跪在冰上,雙手將玉壺高高舉起——她的動作非常快,非常準確,仿佛演練過千百次。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遲,當她剛剛將手舉到那個位置,那一泓蓮之水便一滴也不漏地傾入了壺中!


    她不敢呼吸,用顫抖的手迅速地蓋上了蓋子,將玉壺抱在了自己的懷裏——那一刻,感覺全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冰上,再也無法動上一動。


    是的…是的,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了!


    上百年來,她不惜遠赴北海極寒之地,自願成為龍塚的守護者,何嚐是為了什麽家國什麽民族?她隻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麽——為了那個人而等待這一朵花開,為了現在的這一刻,她不惜賭上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暗鱈抱著玉壺,壺裏仿佛有一團光在轉動,映照得玉壁隱隱透明——那是傳說中的千年龍蓮精華,能令喝下的人返老還童並延壽千年。她筋疲力盡地坐在冰雪上,絲毫不覺得寒冷,似是有些欣慰地想著什麽,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她忽然覺得腳下的冰麵震動了一下。


    暗鱈一開始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從極冰淵是極其寒冷的地方,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活物抵達,冰層之厚猶如堅實的岩石,怎麽可能忽然震動呢?


    但是不等她站起身,第二次震動隨之而來。這一次更加的明顯和強烈,腳下的冰麵發出了清晰地斷裂聲,海國的紅衣女祭失聲驚呼,將玉壺緊緊抱在懷裏,點足掠起,離開腳下的這一片冰麵。


    在躍起的瞬間,她清楚地看到腳下的那座冰山猝然裂開!


    整個冰封的北蒼茫海,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在厚厚的冰層下滾動,讓整個海麵上的冰殼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那條可怖的裂縫從西南方延伸而來,迅速往前蔓延,仿佛一道黑色的閃電割破了這個寂靜的世界。


    這…這是怎麽回事?海底發生了什麽?海嘯?火山?


    來不及等暗鱈在腦海裏找到答案,她看到腳下那些萬古不化的冰山紛紛裂開,發出了清晰可聞的喀拉斷裂聲,緩緩沉入深色的大海。


    她抱著玉壺在半空,身形開始下落,卻無處著腳,不得不騰出一隻手虛空結了一個印,迅速念動了咒語,憑空裏忽然出現一隻雪白的巨大的飛魚,托住了她的身形。


    暗鱈皺起了眉頭,在半空裏俯視著腳下的冰海。


    隻是片刻,那一片凝固的冰海就改變了摸樣。一道巨大的裂痕從西南方向延伸過來,閃電一樣在厚厚的冰層上割裂出了一道口子,縫隙深處,隱約看得到一線深得發藍的海水,靜謐,寧靜,神聖。


    “不會是龍塚出事情了吧?”她低聲自語,再也忍不住輕拍飛魚的鰓,呼啦一聲從那條裂縫裏潛入了海底。


    在這片冰封的海麵之下,就是鮫人一族傳說中的“龍塚”所在。巨大骸骨整齊地散布在海底,那些龍在死去時都將頭朝向了同一個地方:供奉著純青琉璃如意珠的神龕。


    和天地間那些普通生靈不同,龍族壽命無盡,並擁有“完全轉生”的能力,每次更換的隻是軀殼,卻能夠連綿不斷的繼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記憶。亙古以來,每一任的龍神都與如意珠形影不離,隻有在瀕死換形時才會將其暫時吐出,將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轉生後便立即吞回體內,從而繼承前一世的一切,將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斷累積。


    此刻,這一世的龍神也已經到了萬年壽命的盡頭,蒼老而衰弱,在從極淵底靜靜匍匐著。金鱗閃爍,軀體逶迤長達數百裏,呼出的虛弱氣息在水底回旋,仿佛一股股旋風。


    看到那一條靜臥的龍,暗鱈低低鬆了一口氣。


    龍神在這裏等待“轉生”的時間到來已經數百年,垂垂老矣。然而,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感受到了什麽,垂死的龍神忽然睜開了眼睛!


    它眼神裏掠過一絲光芒,口中吐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居然掙紮著撐起了即將崩潰的軀體,朝著一個方向奔去。一時間,巨大的身影在海底穿梭,激流暗湧,令水麵上凍結的冰層全部轟然開裂。


    “龍神!”紅衣女祭來不及多想,跟隨著龍神,在海裏連聲呼喊,“您…您怎麽了?您要去哪裏?”


    就在同一瞬間,龍神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在海裏飛速掠向了西南角,一個踉蹌,撞上了海底巨大的溝壑。刹那間巨浪如湧,天翻地覆,暗鱈在急流中幾乎無法站穩身體——龍神…龍神到底要做什麽?轉生的關鍵時刻,它居然離開了龍塚!


    它究竟做什麽,要奔向何方?


    仿佛生命裏僅剩的那一點點力量也被消耗殆盡,蛟龍在遊出一百多裏後速度逐漸放緩,頹然落向海床。它抬起了利爪,在海底向前探出,凝聚了最後的所有力氣一揮,撕裂了整個海底——海底的岩石發出了喀拉的可怖裂響,五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迅速往前蔓延。


    在裂痕裏,居然湧現出了血紅色的岩漿!


    一瞬間,仿佛一條火龍在海底騰起,海麵冰層被迅速融化,一道紅光向著西南方蔓延了出去,正好逆著那一道延展的裂縫的方向。


    迅速往前蔓延的裂縫戛然而止,湧出的岩漿也瞬間灰冷。


    龍神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低吟,在水中幽然回蕩,緩緩合起了眼睛。巨大的頭顱垂落下來,重重地撞在了海底,仿佛觸發了一陣小型的地震。龍身的金鱗開始不斷一樣脫落,在海底紛紛揚揚,仿佛一場璀璨的雨。


    “龍神!龍神!”暗鱈劈開波浪,飛掠而至。


    糟糕,難道時間已經到了麽?轉生就要在此刻發生?可是…曆代以來,從來沒有一條龍,是在龍塚之外死去的!暗鱈在心裏驚呼,顧不得多想,遊弋在金光閃閃的深海裏,竭盡全力遊向了蛟龍的頭部,伸出手按在它的雙目之間。


    “海國…子民…魔…蘇醒…”


    她聽到了偉大的龍神在內心發出了急切的呼喚,似乎在傳遞著什麽非常重要的訊息。然而,她卻無法全部聽懂——在這種關鍵時刻,身為唯一能和龍神溝通的鮫人,海國的皇太子溯光卻居然不在!


    他擅自離開了從極冰淵,離開了應該守護的龍神,不知道去往何處。


    無法將內心的意誌傳達出去,龍神在竭盡全力掙紮之後,如同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目終於頹然合上,身體上的無數鱗片自動剝落,在深海裏灑下了一場雨。然而,那些鱗片在離開龍身後迅速地變成了灰白,再也沒有絲毫光彩。它的軀體開始由內而外的發出一種光芒來,耀眼奪目,將身體割裂!


    整個海底仿佛沸騰了,開始有無數的暗流洶湧而來,向著龍神匯聚。那些暗流卷起了巨大的身體,仿佛有人指揮一樣,將龍神往龍塚的方向送了回去!


    海國的紅衣女祭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隻能迅速地跪下,肅穆合掌祈禱。


    是的…龍神死了!壽命長達萬年的龍神,就在這一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整個大海都在沸騰,在呼嘯,海麵厚達百尺的冰層一瞬崩裂,怒潮湧現,滔滔巨浪——作為萬古以來第一個見證到這個天地為之失色時刻的人,她隻覺得全身顫抖,無法言表。


    巨大的暗流將龍神剛剛死去的屍骸卷回了龍塚,排列在海底如林的骸骨中,並且令龍首精確地朝向了海底正中的那個神龕。


    純青琉璃如意珠在海底的高台上光芒四射。


    仿佛和那個光呼應著,龍神體內發出的光芒也越發強烈,並且開始轉動——那種奇特的光切割著龍巨大的屍骸,透體而出。然而,龍神的軀體裏的光是從一點輻射而出的,隨著屍骸逐漸的碎裂和崩潰,那一點光尤其強烈。


    紅衣女祭看著眼前的一幕,有一些不知所措。


    溯光太子…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去了哪裏?


    “在這朵花凋謝前,我便會回來。”


    如今玄冰龍蓮已經凋謝,龍神已經死去,七海為之失色——可是,肩負著見證曆史、守護龍神轉生責任的皇太子您,此刻又在天地間的哪個地方?


    她來不及繼續想下去,隻聽輕微的“喀拉”一聲,似乎什麽破裂了。一股洶湧的暗流席卷而來,將她身不由己地卷了過去!


    暗鱈右手下意識地護住懷裏的玉壺,踉蹌了幾步,左手的法杖迅速劃出了符咒,勉力想要定住身形。然而那股力量大得令人根本無法抗拒,她的一個符咒還沒畫完,身體已經迅速被拉走,朝著龍那一張巨大的嘴裏吸了過去!


    糟了!這是怎麽回事?


    暗鱈在身體被吞噬的一瞬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覺似是死亡猛然降臨——然而念頭還沒結束,身體忽然一輕,眼前又重見光明。


    不,應該說,是眼前的光芒令她根本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


    仿佛太陽墜落在了這深海的海底,千萬道光在眼前綻放,燦爛得刺目。暗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然而,身體卻被一股奇特的力量吸引著,在海裏一寸寸地漂了過去。即便是閉著眼睛,她也能夠感覺到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那個詭異的光源。


    這…這是…什麽?暗鱈忽然感覺雙手觸到了一個奇特的東西,令她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捧在她雙手裏的,居然是一顆小小的太陽!


    手指的觸感光滑,堅硬,細膩,然而,卻由內而外地發出光芒!那光芒之強烈,幾乎令她有自己將被融解在內的錯覺。不過很快她就發現這種光是毫無害處的,反而令靠近的人如沐春風。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了龍脊上!


    方才她被暗流從龍口吸入,穿過了龍的心髒和背部,居然破體而出。


    暗鱈手捧著那顆小小的“太陽”,在高高的龍脊背上四顧。曆代龍神的遺骸遍布海底,宛如巨大的叢林,四周海水靜謐,藍得發黑。這種反常的靜謐,讓身為紅衣女祭的她也有一些不安。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深海裏有什麽同樣在發光。


    那是神龕上的如意珠,也在流轉出一道道的光芒——而光芒的強弱和轉向,居然和她手裏的這顆“太陽”遙相呼應!


    這是怎麽回事?


    她有些不安地遙望著,忽然感覺到手裏捧著的那個東西居然在動:細微的,勻稱的,一起一伏,仿佛裏麵藏了一顆小小的心髒,和如意珠遙遙相應。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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