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覺失去控製地喊出了聲音來,淚流滿麵,臉上卻充滿了狂喜而釋然的笑意,緊緊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會負我!“


    “事情過後,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再不肯原諒我了…”慕容逸喃喃說著,“我實在是個沒有用的人…既鬥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親。我隻能這樣活著…我等了十幾年,隻希望還有一絲機會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次,否則,死不瞑目。”


    女帝流著淚,哽咽地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這十年來,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用鐐銬鎖著,幽禁在萬丈高的白塔頂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裏還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過那麽漫長歲月的摧殘?是的…她咬牙忍著,隻為等到某一天還能看到他。


    到那時,就能親口問一問他:那一天,為何不曾來?


    如今她終於等到了夢寐以求的答案,這十幾年的時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邊,冷冷地看著這兩個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處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許久,等悅意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他終於開了口:“誰通知你來這裏的?”他冷冷問,眼裏有殺意,“慕容雋還是慕容逸?”


    “是誰不重要,”雖然幾乎被方才那一刀斬到,悅意卻沒有退縮,咬著牙瞪著自己的丈夫,“冤有頭,債有主——我在這裏,絕對不許你濫殺無辜!”


    “濫殺無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著她,語氣可怖,“慕容雋害死了夜來,策劃了昨夜那一場內亂,不但是宰輔,連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係!——我查抄鎮國公府,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怎麽是濫殺無辜?”


    一語出,悅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臉色蒼白,心裏也是猛跳——日間在酒樓做最後告別時,他就隱約猜測到雋一定是犯了什麽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囑托。然而,卻沒有料到是這樣大的罪名!


    犯上作亂,殺死重臣,弑君奪位,火燒帝都…哪一條不是觸目驚心?


    然而,悅意隻是略微地吃驚,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維護自己愛人的念頭令她立刻反駁道:“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華皇帝禦賜丹書鐵券,即是有謀逆大罪也隻誅首惡一人,不得株連九族!”


    “丹書鐵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雋都逃得沒影了,丹書鐵券又在哪裏?”


    “這…”悅意公主一時語塞。


    “在這裏!”慕容逸卻上前一步,將一物握在手心高高舉起,朗聲,“太祖光華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在這裏!請白帥放了這裏無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著他,忽地冷笑:“你們兩兄弟,一搭一檔,倒是唱得天衣無縫!是慕容雋讓你這麽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裏!——殺了夜來,他以為自己可以逃掉麽?!”他眼裏的殺氣又驟然湧現,忽然一刀砍了過去!


    “小心!”黎縝再度低喝,一把將慕容逸往後拉去。


    千鈞一發之際,刀鋒從掌心劃過,差點把手掌斬斷。慕容逸卻沒有鬆手,任憑血從掌心沁出,也不肯丟下這幾乎被劈成了兩半的丹書鐵券。


    “逸!”悅意失聲驚呼,厲聲,“怎麽?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著她,眼裏的不耐終於到了極點,忽地冷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隻是戴上了皇天,換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雲荒的主宰者了?老實說吧,你現在的處境,其實能比被鎖在白塔上時好得了多少?”


    他語氣鋒銳,毫不留情,令女帝變了臉色。


    “白帥,請謹言慎行!”旁邊的黎縝大總管忽地發話,白胖喜氣的臉上忽地換上了一副凜然的表情,“神廟中女祭司帶來神諭,令女帝繼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悅意公主既為女帝,白帥自然可以加封親王,攝政平權,君臨天下,此刻萬不可做如此言論。”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對方。


    是的…這個曆經了三朝始終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萬變的深宮鬥爭裏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內總管,如今終於站了出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原來…你竟是站在這一邊的麽?”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笑臉米勒一樣的內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縝頓了頓,隻道:“在下隻聽從白塔女祭司的神諭。”


    白墨宸點了點頭,語氣裏忽然露出了一絲悲涼:“加封親王…攝政…平權。你以為白某血戰半生,所求的就是這些東西麽?”


    “白帥已經位極人臣,在下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縝頓了下,語氣冷了一冷,“莫非白帥還想要更進一步,覬覦王位?”


    駿音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被說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卻低聲笑了起來,喃喃,“是啊…在我年輕的時候或許曾想過這些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白帝把女兒許配給我的時候覺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現在,”他頓了頓,隻覺得心裏有奔湧的熱流,哽咽在喉頭,令語氣顫抖——


    “到現在,我隻想要夜來能活著。”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表情各異。


    駿音暗自歎了口氣,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聲:“人死不能複生,墨宸,你也要為將來打算打算——現在是個好機會,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口,女帝一定答應。”


    然而,白墨宸似沒有聽到同僚的耳語,隻是看著悅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變暗。是的,時隔多年,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總算也活著相見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頂峰,也將永遠見不到想要見的那個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臨死前的低語還在耳畔回蕩。然而,就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她終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圍在藥膳司、放火活活燒死!他們在烈火裏呼喊著彼此的名字,卻再也無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種巨大的憤怒、憎恨、嫉妒和狂熱忽然間席卷了他的頭腦。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語,一字一句引誘著。灼熱的感覺在心底蔓延,一種隱約的嗜血衝動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製地握住了刀,隨著一聲厲喝,刀鋒下斬,頓時將匍匐在腳邊的一個人斬殺在地!


    “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她能活著——”


    “既然不能,那麽,就以血還血,以命償命!”


    血濺了他半麵,令他的眼神顯得如同修羅惡鬼一樣可怖。看到這樣的情景,滿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驚呼起來,紛紛拖著鐵索手足並用地逃離。


    “住手!”慕容逸失聲,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攔。白墨宸看到那張和慕容雋相似的臉,殺氣如湧,反手一刀便斬了下來!


    “白墨宸!”悅意厲聲喊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幾乎將頭顱送到了刀鋒底下。白墨宸一時收手不住,隻聽哢嚓一聲,純金的帝冕被一斬直劈到底,秀發披散下來,一行血從發際流下額頭,讓她顯得宛如瘋狂。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差點失手殺了她,也有些震驚地頓住了手。


    “女帝!”黎縝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搶身過來。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動手,那麽…”悅意嘶聲喊,忽然反手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玉勝,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來:“別傻了…你以為我會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隻不過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罷了,如果不是靠著我和我父親,在各位藩王眼裏你什麽都不是!如今,隻要我一死,你就將失去在六部裏賴以憑借的貴族身份,”悅意厲聲,語氣激烈,“來的時候我就留下了遺詔,如果我的死訊一傳出,就等於昭告六部,說你是為了篡奪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還停在第三個人身體裏,聽到那樣的一番話,終於頓住了手。他回頭看著這個女人,眼神疑慮而震驚,還有隱約的憤怒。


    這些話,是一個剛當上帝君的人能說的出來的麽?


    這個女人被關了十年,放出來後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發瘋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時候會如何?”悅意冷笑起來,語氣有些失控,“剛達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潰,王位懸空,天下大亂!隻怕西海上的冰夷會長驅直入,滅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讓你不得安寧!”


    “…”白墨宸的手握緊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婦人之見,”他咬著牙,“竟為了一個男人攪亂天下!”


    “彼此彼此,你還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屠戮無辜?”悅意低聲冷笑:“殺百萬人是殺,殺幾百個人難道便不是殺了麽?我是婦人之見,你又算是什麽!”


    她說得銳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殺氣忽地凝聚。他揚起滴血的軍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厲聲,“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場大火是怎麽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雋手裏?——你知不知道這該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惡,殺光也不足以贖罪!”


    “我不管這些!”悅意女帝抓緊了身側男子的衣袖,冷笑,“這個空桑,和我有什麽關係?你殺慕容雋我不管,但如果要動逸,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刀鋒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頓了良久。


    沉默的夜裏,隻聽到風簌簌而過。許久許久,白墨宸頓了一頓,咬著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說什麽,慕容逸卻已經往前踏了一步,語氣堅定,“若要殺我的族人,先將我一並殺了罷。慕容逸身為嫡長子,絕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這個時候逞英雄麽?”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卻是毫無退讓,一字一句地清晰說出來:“慕容雋到底做了什麽令白帥如此狂怒的事,在下並不清楚。我隻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濫殺無辜——白帥,你是空桑的元帥,你的刀,不應該指向手無寸鐵的同胞,而是應該用來對付冰夷才是!”


    “說的好!”忽然間,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個人一起抬頭。暗夜裏,隻見庭園圍牆外的樹梢上站著一個少女,身姿輕盈,收斂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牆頭看著裏麵的情景——卻是廣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她站在樹梢,指著白墨宸,“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錯!卻還要濫殺無辜,遷怒旁人,真是一點都不招人待見…早知道殷仙子拚死入宮去救的是你這樣的人,當時在非花閣我一定會攔住她的!”


    她的話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過頭看著這個少女,喃喃:“你…認識夜來麽?”


    “是啊…我很喜歡她。她差不多是我在這雲荒上見過的最喜歡的女人了,”琉璃看著白墨宸,“你知道麽?那時候,緹騎扣住了星海雲庭的人,脅迫殷仙子入宮。她為了讓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隨緹騎入京去見那個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沒有說話,隻是屏息聽著她的每一句話,眼神專注,近乎貪婪——那一場大火已經把一切都焚為灰燼,什麽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從旁人口裏聽到一點一滴關於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覺得珍貴無比。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做的事,和那些該死的緹騎又有什麽不一樣?”琉璃見他不說話,忍不住劈裏啪啦地把所有話都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指著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殺這幾百個毫無過錯的人,隻怕在地下都會被你氣得活過來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然而,握刀的指節卻已經緩緩鬆開。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話…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內的局麵變得微妙而關鍵的時候,忽然間外麵傳來了轔轔的車馬聲,似有一輛車由遠而近地奔了過來,停在了外麵。


    “哎呀!一定是慕容來了!”琉璃忍不住歡呼了起來,“我說過,他定然會來的!”


    -


    第三章 母子


    院子裏女帝和白帥對峙良久,遲遲不出。外麵駐守的駿音焦急非常,不時詢問往來通報的斥候:“裏麵現在如何?女帝說服白帥了麽?”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樣子…還沒有。”


    “怎麽還沒有?!”駿音眼見居然連女帝都按不住這事兒,不由更是急得跺腳,“再去門口看著!一有動靜就來稟告——盯緊點兒,可別真弄出什麽事來才好!”


    左右諾諾而下,驍騎軍統領長長歎了口氣,隻覺得頭大如鬥——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認識了十幾年的生死之交,還從沒看到他如此失態過,就像是忽然完全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麽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那個女人的死,就令他變成這個樣子麽?


    這些年來,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對其所提建議多半采信——偏偏在這個當而上,穆星北那家夥卻不不知道去了哪裏!駿音在院子外打轉,暗自叫苦,決定萬一裏麵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衝突,就立刻帶人闖進去將雙方隔開。


    斥候過去了一會兒,回來:“稟將軍!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書鐵券。”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那東西被慕容雋帶走了呢!”駿音喜形於色,搓著手,“有這個救命稻草在,墨宸說不定還會顧忌幾分——畢竟他很是景慕光華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帥忽然抽刀,將丹書鐵券砍成兩半!”


    “什麽!”駿音立刻跳了起來,就要往裏衝。


    斥候連忙道:“不過…幸虧被黎縝大總管給攔下來了。”


    “…。以後有話一次性說完!別嚇唬人!”一驚一乍之下,駿音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不由得四處尋覓,嘴裏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裏去了!”


    一個戰士上前稟告:“穆先生三刻鍾前出門往東邊去了。”


    “什麽?”駿音隻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這邊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出門!”


    戰士低聲:“說是十二鐵衣衛那裏傳來的訊息…”


    “啊?”駿音倒抽了一口冷氣,十二鐵衣衛是秘密奉命護送殷夜來家人北上的,如今難道有了什麽意外?他忍不住失聲:“不會是十二鐵衣衛那邊又出了什麽問題吧?——我的天,這個消息要千萬瞞著白帥!擅傳一個字的統統殺無赦!”


    “是!”這邊戰士剛退下,那邊斥候又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臉色驚恐地揮著手,低聲:“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樣子要自盡!”


    “什麽!”駿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開什麽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邊跑去,剛要破門而入,卻聽耳邊有人稟告:“穆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駿音大喜過望,回身卻看到一襲青衣的謀士果然已經在鎮國公府門外翻身下馬,疾步而來——夜色已經很深了,穆星北的臉色極其疲憊,在他身後,卻已看不見那個瘋癲的被割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奇怪,他把那個瘋了的天官藏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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