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霍然一驚。“我要死了,龍…所以,請你現在不要離開。”她在他懷裏輕聲道,斷斷續續,“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請求。”


    溯光有些無措,隻能點了點頭。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鶴一樣,鳳凰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守望,為了守護命輪,為了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榮,在黑暗裏默默耗盡了一生。


    “不,不是這樣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鳳凰虛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這些年來,支撐著我在每一個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隻是,隻是能再度見到你。”


    她的聲音微弱卻清楚,令身邊的人震了一下。


    “鳳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這口氣一斷就再也說不完這些話,垂死的女子沒有容他說下去,繼續低聲喃喃:“鮫人的宿命,是一生隻能愛一次的…我知道無法靠近你…所以隻能守著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歸來。”


    “我隻能這樣等著…等著。”


    她微弱的語氣裏帶著自嘲的苦笑:“對一個陸上人類來說…八十二歲,已經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殺我,我也該壽終正寢了。可是,沒有見到你,我怎麽甘心死呢?”


    溯光因為震驚而無法說出一個字,低下頭,定定凝視著懷抱裏的女子——她的臉枯槁而蒼老,白發如雪,然而眼裏卻有少女一樣的憧憬和閃亮,令他不由得見之心驚。


    這些年來,他沉湎於紫煙離開的哀傷之中,從來不曾注意過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們之間隻見過兩麵。就算在她韶華鼎盛的時期,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同伴的模樣,然而,她卻在黑暗裏等了他足足一個輪回!


    太晦澀了…這從何說起呢?


    她為他耗盡了一生,他卻毫無記憶。過去短暫的幾次相逢裏,她是否對他說過一些什麽暗藏深意的話語?是否曾經給過一個隱忍而深情的凝望?這些都無從回憶了…他隻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麵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鮫人的一生那麽漫長,可是我們人類隻有幾十年…我用盡了一生,也隻能見你兩次啊…龍!”鳳凰用盡全力,抬起手輕輕觸摸著那一張夢幻中的臉,“可是,在我死的時候…你卻正好在我身邊…這是天意麽?”


    蒼老的女子臉上忽然出現了奇特的紅暈,從胸臆裏吐出最後一口氣:“吻我一下吧,龍…”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體卻是僵硬在那裏,沒有辦法動一動。


    “就當是送別一個同伴。”鳳凰虛弱地喃喃,“可以麽?”


    黑暗的神廟裏,鮫人的呼吸輕而紊亂,顯示著他的猶豫不決。感覺到懷裏的女子氣息逐漸微弱,溯光暗自握緊了拳頭,緩緩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觸到冰冷的額頭之前,他卻停住了,仿佛有什麽無形的力量攔住了他。


    黑暗裏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劍上鑲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煙臨死前的模樣在他眼前晃動,她也在對他微笑,對他說話,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邊回響,刺痛他的心肺,令他無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緊了那把辟天劍,無聲地頹然搖頭。


    “啊…連這樣也不行麽?”懷裏的鳳凰輕輕笑了一聲,微弱地喃喃,“原來,我們一生的緣分僅止於此而已…但願下一世,我能轉生在你們鮫人裏,會為你而選擇成為女子…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會的。”


    “嗬,我知道你是在騙我…龍。”鳳凰微微地笑了起來,語音蕭瑟:“你不會再認得我了…幾百年來,你眼睛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紫煙…”她用盡全力抬起手伸向虛空,一寸一寸地,終於觸到了他的臉頰,忽然聲音轉為決斷而清晰…


    “但願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那一句後,黑暗中的聲音終於停頓了。溯光怔在了那裏,一動也不能動,直到枯槁的手指頹然從他臉頰上滑落,懷裏蒼老的女子再也沒有了呼吸。


    神廟空寂而冰冷,隻有巨大的孿生雙神像在高處靜靜俯視著他們,金瞳和黑眸深不見底,宛如看穿了時間和空間。外麵有風瑟瑟吹來,寒冷而空蕩。


    她最後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落,震動了他的心。這一刻,在紫煙死後一百多年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愛。那種震憾直抵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抗拒地感覺哀傷和痛苦。


    忽然間,他聽到門外有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誰?”他失聲,抓起了身側的辟天劍,抬頭看去。


    黎明的天光裏,巨大的比翼鳥無聲無息地停在神廟的屋簷上,那個追蹤他而來的少女站在洞開的門檻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高空的風吹動她的衣袖,獵獵如飛,仿佛一群雪白的鳥兒鑽進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卻是複雜而空洞的,宛如蒼老了十歲。


    “琉璃?”他失聲。


    她,是追著自己來到這裏的吧?這個丫頭為什麽總是這樣追著自己不放呢?難道是因為…仿佛有一道閃電劈下,心裏一亮,他忽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來是這樣!


    紫煙離開後的一百多年裏,他的軀殼雖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靈魂卻早已遊離在外,隻活在虛幻的過去裏。然而此刻鳳凰的死,仿佛猛然推開了他心裏那一扇緊閉許久的門,另一個世界的風開始颼颼地吹進來了,凍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著這個活潑明媚、敢愛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種無法麵對的感覺。


    然而,琉璃在神廟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卻沒有說什麽,甚至沒有踏入神廟,就這樣掉轉頭躍上了比翼鳥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朱鳥留給你。”少女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然後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掃過,卻忽然怔了一下:神廟的那個角落已經空了,重傷昏迷的麒麟已經不在原地,隻有一線血色從柱子後延伸出去,拖著越過了窗台,消失在黎明裏——就在他因為鳳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脫了!難道剛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實都是裝出來的麽?


    真不愧是闖蕩江湖多年的老滑頭。


    他蹙眉,轉過身走入神廟,將鳳凰的遺體從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頂底下女祭司平日靜思用的神台上,讓她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態,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這裏安眠吧,”溯光抬起那隻刻有命輪的右手,輕輕按在了她的額心,低聲,“我會替你報仇,也會繼續守護命輪的誓約——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後,我將和星主帶新的‘鳳凰’來這裏。到時候,你將得到徹底的解脫。”


    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穿過穹頂大塊的水晶將清澈的光線射入神廟。八十多歲的女祭司在死後反而顯得分外的美麗,枯槁的臉舒展開了,如同一朵幹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潤著綻放,沒有痛苦,隻有寧靜。


    那一瞬,他幾乎都忘記了她是在一場殘酷的戰鬥裏被殺的。


    “不用替我報仇…龍。”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死去之人的顱腦中,從他掌心的命輪裏傳入。


    “鳳凰?”溯光愕然地看著她。


    死去的人額心尚有餘溫,竟是用殘存著的一點點念力將最後的話傳遞給他,聲音隨著魂魄的消散,卻越來越微弱——


    “麒麟是為了他所愛的人而戰,就如我們為命輪而戰一樣,隻是各自立場不同,並無絕對的對錯。”


    “在活著的時候,我竭盡全力,守護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後,便讓一切都成為飛煙吧…不要再延續仇恨了。”


    溯光看著三魂六魄漸漸從死去之人的軀殼裏散開,化作一道道銀白色的流光飛向天宇——她的靈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沒有一絲滯重汙濁。沒有了愛和恨,沒有了一切執念,才能這般飛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應你,不再為此找麒麟複仇——”他終於輕聲歎息,將手從她額頭放下,“不過,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誅殺第五分身,我必然不會手軟。”


    “無論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殷夜來!”


    黑色的神鳥展開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閃電衝下雲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鳥背上,任憑天風在頰邊掠過,忽然間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哭泣——隻是覺得隻到他和那個垂死的女人的最後對話,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就像是一種長久以來隱藏在心裏的不詳和不安霍然間被證實了,令她如墜冰窖,身心俱冷。那種寒意甚至凍得她無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這個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個蒼老的女人用一生驗證了她的揣測,讓她明白了自己那點念想是何等的虛妄和不實際——鮫人是因為愛才變身的,這種愛,至死都不會改變。哪怕你用盡一生去等待,也無法換取一個哪怕是撫慰的吻。


    那個女祭司用盡了一生,也無法觸及所愛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裏又有“一生”的時間來等待?


    琉璃伏在玄鳥背上呼嘯著衝下了白塔,任憑冰冷的雨水和天風擦拭著雙頰,拂去不斷墜落的淚水。那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


    “…”慕容雋在她身側看著這一切,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輕聲道,“至少你喜歡的人,他還活著。”


    比翼鳥展翅翱翔,將這一對青年男女帶離了交織著血火和權欲的帝都。烏雲很快被拋在腳下,陽光從九天射落,明亮而溫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汙濁都遠離他們而去。烏雲之上,是純淨的青空,宛如透明美麗的大塊琉璃。


    後世之人不會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樣漫長的一夜。


    伽藍大雨,入冬驚雷,天下格局一夕傾覆。


    僅僅一夜之間,帝都驚變。帝君被殺,宰輔喪命,白帥被圍,緹騎出動、驍騎闖宮…在錯綜複雜的局麵下,各方勢力輪番上台,一環套著一環、一個陰謀牽連出另一個陰謀,蟬、螳螂、黃雀、獵人依次出場,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後世公開記載裏的,卻隻有寥寥幾句話: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擊光華殿。帝都大火,死傷累千人。次晨,白帝燁駕崩宮中,女祭司攜神諭從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悅意為女帝。百官朝賀,六王均服。史稱‘劫火之變’是也。”


    ——《六合書.本紀》


    第十五章空心之人


    當空桑的心髒上發生一幕幕驚心動魄的變故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難得的風平浪靜,百萬大軍對峙海上,雙方均引而不發,停戰已經十多日。


    空桑方麵雖然占據了優勢,離滄流帝國的本島已經隻有一步之遙,然而因為主帥返回雲荒麵聖,龐大的軍隊隻能暫停了攻勢,暫時駐紮在了初陽島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將玄瑉帶領,等待白帥的一下步指令到達。


    由於空桑內部的不和,這短暫的間隙便成了冰族休養生息的絕好機會。


    已經是三更了,空明島的船塢裏依舊一片燈火通明。上千名工匠連夜趕工,聲音聞於內外。長達上百丈的冰錐靜靜地停在船塢裏,外形簡潔,線條流暢,類似一個梭子的形狀,仿佛一條深海裏遊弋的魚類,銀色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呈現出珍珠貝母一樣的光澤。


    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錐尖端,“噠”的一聲,親手釘上了最後一塊短板,嘀咕了一聲:“好了…終於算是完成了。”


    旁邊的匠作監總管一直提著一口氣,直到最後一錘子落定才落下冷汗來,顫抖著伸出手,撫摩著那一塊紋絲合縫的金屬,讚歎不已:“太厲害了!——那麽大的一個機械,十萬多塊的小殼子,拚接到最後一塊的時候居然一絲縫隙也沒有!”


    “不是我厲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們厲害,按照圖紙做得毫厘不差。”望舒抬頭看了一眼冰錐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鑄造的外殼,皺眉,“不過這個外殼似乎比預計的厚了一厘。這樣一來冰錐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帶一些銀砂和脂水來做動力了。”


    “可是…冰錐的承載力設置最多也隻有一萬石啊!”匠作監有些為難,“再多帶燃料,隻怕在水裏就要沉下去了。”


    “這個我來想辦法,”望舒搖了搖頭,“問題不大,肯定能按時交付。”


    “有巫即大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匠作監終於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軍令如山,如果月底萬一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腦袋啊!”


    “怕什麽!”此刻望舒心情頗好,手掌在下屬脖子上一橫,笑,“就算你真的掉了腦袋,我也能給你再做一個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涼,令匠作監縮了縮腦袋,吐舌笑:“屬下不敢懷疑大人的能力,隻是還是更愛自己這顆原裝的腦袋罷了。”


    “哈哈!”望舒大笑著轉過身,在冰錐艙室裏巡查看著自己迄今為止製作的最高成就,誌得意滿:真是完美…織鶯看到這一切一定會非常開心她,她會怎麽誇獎自己呢?想到這裏,望舒唇角就露出了一絲孩子般的得意的笑。


    “對了,這裏是不是還缺了什麽?”匠作監指著一個位於操作席上方的空蕩蕩的架子,上麵垂落一根細細的金色鏈子,查看了一下設計圖紙,詫異:“怎麽回事?圖上沒有這個東西!”


    “噓,別大驚小怪,”望舒抬起手,豎在了嘴唇上,低聲,“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來放給織鶯的生日禮物,不會影響冰錐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別去向十巫通風報信!”


    “是。”匠作監知道這個總機械師的乖僻脾氣,連忙答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羽·赤炎之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羽·赤炎之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