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目光微微掃過來,殷夜來不自禁微微打了個寒戰。


    白帝唇角露出一絲微笑:“聽說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戲班裏也是紅極一時的頭牌,想必擅長歌舞——那,今日朕就點一出中州人的戲吧!”


    “戲?”殷夜來有些意外,“請問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地開口:“朕聽說,你們中州人有一場有名的戲,叫做《霸王別姬》——是不是?”


    霸王別姬?此語一出,滿殿的人都不易察覺的震了一震。殷夜來下意識的看向白墨宸,卻看到空桑元帥也正在注視著她——是的,這是敲山震虎。


    “樂帥!樂帥呢?”白帝卻在拍案,“奏樂!伴唱!”


    帝都京城內雲集了天下一流的藝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傳中州戲曲已經有一段時日了,王宮中會唱中州人戲也少,殿下的那一班優伶相互商議了半日,隻有一個伶人怯怯地站出來,說自己會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調子不大熟。


    “也罷了,”殷夜來微笑,“跟著我的調子來就是。”


    她整衣來到了殿堂中間,對著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禮:“啟稟帝君:霸王別姬中有一段乃是劍舞,宮中不可攜兵上殿,且讓夜來以簪代劍。”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發的金簪,一頭烏發如瀑布瞬間垂落,豔驚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著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紅如血的簪子,難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贈予的珊瑚琢成的麽?


    殷夜來在第一聲撥弦裏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氣,盈盈站定,擺了一個起手的姿勢。


    那一瞬,滿殿屏息,光華滿座。


    絲竹悠揚而起的時候,殷夜來隨之起舞。她舞得很輕盈,似乎完全沒有被眼前這沉重的氣氛壓倒,也沒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邊緣徘徊,裙裾在華麗的、染滿了美人鮮血的殿堂上飛揚而起,宛如一朵旋舞著盛開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處的金座上遠遠望著,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來。


    宰輔素問一邊吸著水煙,一邊冷眼看著這君臣兩人,手指默默敲擊著案板,似乎在沉吟盤算著什麽,眼神變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懷心思想著什麽的時候,一曲《十麵埋伏》的琵琶方過,隻聽那個唱霸王的伶人開口,因為恐懼聲音還在微顫:“今日裏,敗陣歸心神不定。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雖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一令,休出兵各歸營帳——虞啊!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


    虞姬曼聲應合:“自隨大王戰天下,風霜勞碌年複年。妾無怨,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好!”白帝擊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著以霸王的語氣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來,大小幾十餘戰,未嚐敗北,今日十麵埋伏,困在垓下,糧草俱盡,又無救兵——哎呀!依孤看來,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期了。”


    白墨宸聽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這是中州人的傳統大戲,可裏麵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為了今日唱給他聽而寫。


    卻聽虞姬婉轉道:“大王且退往江東,徐國後舉,勿以妾為念也。”


    霸王一頓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戰,必須要輕車簡從,方才殺出重圍,看來不能與妃子同行,這、這、這便怎麽處?——哦嗬,有了!劉邦與孤舊友,你不如隨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懸心。”


    白墨宸聽得出了神:那個中州人的霸王,在窮途末路下,居然開口要自己的女人隨了敵方主帥麽?他是在故意試探吧?是不是因為這樣,那個叫虞姬的女人最後才會死?——並不是因為十麵埋伏無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無法讓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還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頭。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過她的口,唱給他聽這一出。


    旋舞中,殷夜來來到他麵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盞金杯,他一震,下意識地抬手接了,她卻在一笑後又旋舞著離開,曼聲唱:“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再聽軍情報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著那一杯酒,手第一次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隻覺得血從腳底往天靈蓋上衝來,幾乎令他握不住手裏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徹底決裂。


    然而,時間還沒到…他必須再忍一忍。


    接下來,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劍舞。


    琵琶聲一轉,從淒婉低回轉為急切,旁邊樂師檀板加急、鼓聲漸密。殷夜來足尖一頓,也忽然收斂了柔媚輕盈的舞姿,拈著一尺多長的簪子,縱橫而舞——那是劍之舞,姿態優美,灑脫舒展。那種凜然之美,震懾了滿殿的人。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青樓出來的女子,居然還能舞出這樣的氣勢!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記了片刻前的恐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統帥,卻發現對方在出神——特意點了這一曲《霸王別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對方若繼續不知好歹,即便是蓋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個西楚霸王落得一個美人喪命、自刎烏江的下場。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臉色還是沉如水,注視著殿上的歌舞,沒有絲毫示弱的模樣——這個男人被逼到了現在這個境地,居然還能這樣不動聲色!


    白帝忽然間有一種挫敗感,惡毒的念頭再也難以控製地從內心升起:算了!如果這個人再不知好歹,那麽,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給清除了!這樣也不錯,至少這麽一來,眼前這個垂涎已久的女人從此後就徹底歸自己了!


    劍舞到了極處,滿殿隻見白衣閃動,遊走無方。


    遙想當時垓下之圍,十麵埋伏,那個女子懷著心死之心在中軍帳下持劍而舞,曼聲做歌——十年征戰,十年相伴,到最後看破這紅塵債孽,彼此相互拖欠,不過是三生未了的緣。


    這一劍之後,便斬斷今生所有的牽絆。


    那個唱霸王的優伶終於驚魂方定,入了戲,聲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絕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間,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擊,竟潸然淚下!那一行淚滑過鋼鐵般的臉頰,墜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聲,隨即消失無痕。


    刹那間,白帝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原來,方才白墨宸這樣的表情,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戲中無法自拔。這一出《霸王別姬》真是點得不錯,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這個鋼鐵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來執簪起舞,曼聲應:


    “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聲裏緩緩站起,朝著帝君的席位側過身去,彎下腰去撿那一塊被扔在階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終握緊了那一塊片刻前丟棄的虎符。他終歸還是屈從於帝君的意願,被那隻翻雲覆雨水控製。


    看到屈膝的統帥,白帝滿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這樣鋼鐵般的性子,終究還是為了一個女人向他妥協了啊…


    然而剛得意地想到這裏,喉頭卻是忽然一窒,這杯酒頓時喝不下去。耳邊風聲一動,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蹌了一下,幾乎撞倒了案幾。空桑皇帝驚愕地抬起頭,卻看到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來不知何時已經旋舞了過來,靠在了身側。


    他們離得這麽近,女子唇裏呼出的芳香氣息幾乎可以直接吹進自己的嘴裏。白帝心裏一蕩,思維空白的瞬間,有一種香豔的錯覺——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卻正抵在自己左頸動脈上!


    變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輔和白帥,連下麵樂師和歌姬都震驚地停下來,看著高處金座上挾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靜如死,隻聽得見一片錯落急促的呼吸聲,片刻後,那群人才醒過來似的發出一聲驚呼,扔掉了手裏的樂器,爭先恐後地跑出了光華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來人!”


    這一瞬之後,白帝也回過神來了。他不能動彈,眼睛卻在著急地四處看——寒蛩、寒恐呢?那個寸步不離的影守,如今去了哪裏?


    “帝君!”宰輔失聲驚呼,一下子站了起來,似要衝過去救駕。


    “別動!”殷夜來立刻低聲厲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釵劃破了白帝的側頸,一行殷紅的血流了下來,白帝悶聲痛呼,卻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皇帝,此刻生死關頭,倒不曾亂了陣腳。


    宰輔不敢再動,隻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側。


    “夜來,別這樣。”白墨宸疾步走過來,壓低了聲音,“你太冒失了!”


    “別這樣,又該怎樣?還有別的方法麽?”她看著他,聲音卻透著一股決絕,“你是想違背良心做一個千古罪人,還是想做一個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兩個罪名,你總得挑一個!如果你還不能決定,我現在已經替你決定了。”


    “…”白墨宸一震,沒有說話。


    她的性格還是如此決絕,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變——十年前她可以為了家人頭也不回地踏入修羅場,幾天前可以為了被侮辱的青樓姐妹一怒殺死貴族王孫,如今在情勢危急之下,她竟然選擇了挾持帝君!


    他的腦子一時間有點亂,沒想到要怎樣化解麵前這個幾乎到了絕境的局麵。


    “聽著,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宮!”殷夜來卻已經轉過了頭,語氣森然地對白帝道,“撤除外麵的侍衛,調走帝都裏巡邏的緹騎,備好車馬和通行令牌——否則,別怪我馬上就要為外頭那幾十個枉死的姐妹報仇!”


    白帝似還沒有回過神來,喃喃:“什…什麽?”


    “怎麽,不相信我會這麽做?”殷夜來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邊說了一句什麽。帝君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驚駭來,一瞬間竟然劇烈的發起抖來:“你…你難道就是…”


    “現在你相信了?”殷夜來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說了什麽,陰梟的白帝居然忽然沒了脾氣,立刻毫不猶豫地點頭,“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宮的令符就在朕懷裏,你拿去吧…”


    殷夜來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懷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脫口啊了一聲!殷夜來隻恐有詐,連忙縮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隻聽“噗”的一聲,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隻手上居然沾滿了血!


    有一道血箭從白帝心口噴出,濡濕了她的手。


    是誰?!是誰在這一瞬間,居然在她手裏斷然刺殺了白帝!


    殷夜來大驚,剛一回身,就又有一道淩厲之氣直射而來,她揮手格擋,隻聽嗤的一聲,那道光轉了一個彎,刺穿了殿上的蟠龍柱。隻是一擊,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斷!


    “小心!”白墨宸失聲驚呼,一掠而上,一把將她拉開。


    殷夜來和白墨宸齊齊退開。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後,他們兩人才回過頭,順著殺氣的來勢看去——光線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煙霧一樣,緩緩浮現出了一個蒼白的人形,帶著一個奇特的沒有五官的麵具。


    劍光是從他手裏刺落的,一瞬間洞穿了白帝的身體。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們更震驚的卻是白帝。帝君呻吟著看著那個此刻才從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議地喃喃:“為什麽?…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麽?”寒蛩的聲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沒給我自由。”


    隻聽“嚓”的輕輕一聲響,他手裏的劍芒忽然暴漲,一瞬間吞吐數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體!白帝全身一震,身體晃了一晃,終於倒了下去。


    影守發出了一聲長笑,一把扯下了麵具——青銅麵具下的是一張妖異如女子的臉,似是長年不曾見到陽光,蒼白寡淡,眼睛裏卻有著一股閃電一樣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兩道眉毛淡淡如霧,在眉心連在了一起。這種“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見難忘。


    殷夜來猛然一震:是的…她記得這張臉!


    這張臉,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夢永遠聯在一起。


    十年前那個血腥的夜裏,豹房裏屍體橫陳,她握著一把刀,斬殺了幾十個試圖闖入的侍衛,筋疲力盡地守在門口,聽見身後那些飽受蹂躪的雛女們在瑟瑟發抖地哭泣,聽見白帝白煊高喊著要把所有造反的雛女都碎屍萬段…這一切聲音,都顯得那麽遙遠了。


    她知道再過半個時辰,自己便要被那些來救駕的侍衛亂刀分屍,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質,然後再護著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從死去的侍衛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來。雙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話沒有說完的一瞬,她宛如閃電般巧妙地穿過了人群,搶身到了的白帝身側。


    “帝君!”所有侍衛都失聲驚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裏的所有人…”她剛扣住了白煊,然而話音未落,一陣風在黑夜裏吹過,有一個禁宮侍衛閃電般地搶身過來——她不由一驚:在伽藍帝都內,居然還有身手如此驚人的侍衛!


    就在那個刹那,她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從眼前掠過,一股力量隔空打來,正正彈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後一跳。嚓的一聲,刀鋒切入咽喉一寸,她手裏的白煊連叫都來不及叫出一聲便抽搐著倒了下去!


    一瞬間,侍衛們驚呼著圍過來——這個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隻覺得手足冰冷,失聲:“不是我!”


    沒有一個人看得清是誰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頭,看到了隱藏於暗夜的獵手——那個人穿著和侍衛一模一樣的裝束,在成功地一擊刺殺皇帝後迅速轉身,飛快地沒入陰影中,在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門口的自己,帶著一絲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無意地張了張嘴,對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釁,有似是讚賞。


    “劍聖一門?”她認出了他的口型。


    ——這個刺客,居然認出了自己的劍法門派!


    驚鴻一瞥,她隻依稀看到那個人的臉色非常蒼白,五官秀麗如女子,斜飛的雙眉在眉心連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煙霧橫過,壓住了一雙細長冷亮的眼睛,讓整張臉都顯得有些詭異陰沉。


    那樣的一張臉,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見。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驚而茫然地喃喃,看著腳下抽搐著漸漸斷氣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後退,麵對著黑壓壓圍上來的侍衛,“不是我殺的!”


    然而那些皇宮裏的人根本聽不進去,迅速朝著她撲了過來。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關上門,劇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隻怕要在深宮裏和那些雛女一起被亂刀分屍,永無天見日的時候。


    可是,陡然間,那些如林圍上的刀兵忽地亂了,仿佛有什麽力量忽地從外圍襲擊了過來,到處一片驚呼聲。她從窗口看出去,隻看到數十個黑影從人群裏悄然凸顯,每一個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侍衛服裝,陡然拔劍,毫不猶豫地開始屠殺周圍的同僚!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無猶豫,顯然是多年來習慣於殺戮。


    那是一場嗜血的妖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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