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夜來。”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經結束了,鎮國公府內外也稍微安靜了些。


    “唉,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海皇祭也已經過去三天了,客人還一點不見少!”粗使丫鬟們打掃著杯盤狼籍的廳堂,累得直不起腰來,“聽說城主興致大發,要留所有貴客在城裏再宴飲七天!我的娘呀…這一個月幾乎天天夜裏宴請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還讓不讓人活了?”


    “小丫頭,你還敢說累?”旁邊有個年長一些的同樣不屑,“好歹我們還能輪班休息,看看楓夫人還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閑不得——我看這一個月,城主喝的酒夠挖個小水塘,花掉的錢也可以鑄一個金屋。真是可憐。”


    “可憐?”小丫鬟們有些詫異。


    “你們沒看出來,其實城主一點也不開心麽?”那個老仆人喃喃,“連著楓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喏,你們看。”


    一群丫鬟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嚴肅蒼白的女子從廊下匆匆走過。


    楓夫人是鎮國公府的管家,從老城主開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歲,已經執掌了二十多年的內務大權,將內外打點得井然有序,仆從無不心服口服——此刻遠遠看到她過來,所有人都避在一邊,彎腰行禮,大氣都不敢出。


    “臉色很不好呢,”等她走過,有人竊竊私語,“走路也比平時快了很多。”


    “聽說這次海皇祭風浪太大了,出了一點意外,扮海皇蘇摩和白瓔郡主的兩個舞者掉到海裏去了,救起來了一個不見了另一個——不過除了這個,其他都做得很不錯。”


    “那楓夫人的臉色為什麽這麽難看?”


    “噢,我想起來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帳房裏,想支一筆錢用,結果沒有得手,便在那裏借酒裝瘋大吵大鬧起來。楓夫人過去勸了半天,給了一百個金銖打發了他,然後整個下午都待在帳房裏,連吃飯都沒出來。”


    “真的?這大公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前幾天還聽說因為一個青樓妓女和人爭風吃醋,派府裏的家丁打了人,差點鬧出事來。沒想到城主剛責怪過他,安分了沒兩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紀大點的丫鬟歎了口氣,“大公子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麽?”


    “對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還溫文爾雅呢!長得也俊秀,脾氣也好,除了不愛讀書喜歡遊冶,倒沒有現在那麽愛胡鬧,簡直是個混世魔王——我記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歲娶了夫人之後才變成這樣的。”


    “為什麽啊?”侍女覺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靜溫順,像個紙人兒似的,說是中州人講究什麽‘三從四德’,她就算是典範了。大公子有什麽不滿意麽?”


    “不知道,反正就是從過門那天就鬧開了,”老侍女歎了口氣,“聽說當時大公子不從,還往外跑了好幾次,最終把老爺給惹惱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公子的嫡長子地位被廢除了,老爺開始越來越多地看重城主了。”


    “那也應該,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穩能幹多了!”


    “幸虧城主繼位後,對這個不成器的哥哥還是很照顧,一貫大公子要多少就給多少,從不皺眉頭。”老侍女蹙眉,“所以我這次才覺得奇怪——怎麽隻給了一百個金銖,估計還不夠大公子三天的花銷呢!”


    “奇怪,難道府裏的帳麵有問題麽?”


    “什麽?你可別嚇我啊,我上個月的月錢都還沒領呢!”旁邊聽的侍女嚇了一跳,“楓夫人一直說因為海皇祭太忙,帳房來不及管這些小事,等海皇祭過了再一並發放——你可別說府裏是發不出來啊!”


    “我可不敢亂說話,隻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丫鬟們竊竊私語,看著楓夫人疾步走向後院的梅軒。


    梅軒還是沒點燈,一片黑暗裏,冷雨簌簌地下,雨氣裏隱約有縹緲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綻開,時有幽香飄散了林間。


    “公子。”楓夫在門外站住,對著黑沉沉的房內輕聲稟告。然而房間裏沒有人回答,窗戶都開著,隻有風吹帷幕,發出輕輕的簌簌聲。


    “公子?”楓夫人有些驚訝,方才公子還在宴席上和宰輔素問大人推杯換盞的應酬,大醉嘔吐,回到梅軒摒退了侍從一個人靜坐,關上門後便再無出去。可如今房內沒人,外麵又下著雨,卻是去了哪裏?


    她心裏陡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走入房內:“公子?”


    她在房間裏點起燈來,四顧。房內一切都如常,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所有東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獨不見了此地的主人。


    “公子!”楓夫人心裏的不安到了極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麽了,楓姨?”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背後懶懶說了一句。


    她一驚,霍然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幽靈般出現在軟椅上的人——他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正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懶懶地用手撕扯著一支梅花的花瓣。可是,分明片刻前她看到時,這個屏風後的椅子上分明還空無一人!


    城主又是從哪裏忽然走出來的?


    “你…”驚詫於對方這樣神出鬼沒,她頓了一下,將方才的那種焦急也緩了一下,低聲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公子,這是廣漠王那邊退回來的聘禮。”


    慕容雋“哦”了一聲,看也不看那對避水珠,吐著酒氣喃喃:“玩夠了才退回來,這種事,還真隻有那丫頭才做得出來。”


    “和廣漠王那邊的婚事,看來真的是成不了。”楓夫人低聲歎了口氣,“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另尋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當年,大哥抵製這種聯姻,非要逃脫,父親卻一次次把他押回這個牢籠。可現在,我主動自覺的要政治聯姻,卻居然沒人要我?”慕容雋笑了一聲,喃喃,“嗬嗬,楓姨,我…我難道有那麽差麽?”


    楓夫人看著他蒼白的臉,眼裏露出痛惜的表情。


    “公子怎麽會差呢?”她歎息,“多少女子夢想著要嫁給你這樣的人。”


    “是麽?”慕容雋發出了一聲冷笑,喃喃,“再多又有什麽用?從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終不會選擇我。哈…”


    他將臉埋手掌裏,許久沒有再說話,似乎又醉過去了。


    楓夫人沉默了許久,仿佛不知道說什麽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門邊,忽然一頓足,終於低聲道:“公子,這一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怎麽?”慕容雋醒了過來,吐著酒氣,“還有什麽事?”


    “最後的一百個金銖已經被大公子拿去,庫房裏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到了明天,等債主一上門,鎮國公府要名聲掃地了!”楓夫人將袖中厚厚的一卷帳本放到他麵前,聲音發抖,“按公子吩咐,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顏麵,我在外頭借了一大筆錢來周轉,光分發粽子一項就用了一萬金銖——明天第一筆還款就要到期了。怎麽辦?”


    “哈,原來是為了這個啊…”慕容雋醉眼朦朧地掃了一眼帳薄,笑起來,“怎麽辦?一百萬金銖,除非把這座府邸賣給裕興錢莊才夠…噢,或者還不夠?”


    “公子!”聽到他這樣無所謂的語調,楓夫人臉色蒼白。


    “把葉城賣了,估計就夠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買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雋哈哈笑了起來,敲著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幾百年來敲骨吸髓,貪得無厭,終於把慕容氏這個外族給搞垮了!”


    “公子!”楓夫人嚇了一跳,連忙提醒他小聲。


    “還有什麽可以賣的呢?”要不就把我的靈魂賣給魔吧…”慕容雋搖了搖頭,喃喃:“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楓姨,你該怎麽辦?還有我那個不爭氣的哥哥,又該怎麽辦呢?他除了玩女人,什麽都不會…”


    他喃喃說著,語聲越來越低,伏在了案上。


    楓夫人看著他孩子般的睡相,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來,作為一個外來的異族,慕容氏雖擁有葉城,卻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巨大壓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覬覦這座城市,個個巧取豪奪,將慕容氏作為取之不盡的金錢源泉,稍有不滿足便要設法刁難。


    為了支持這個表麵風光的大家族,這些年來公子實在是用盡了心血。


    可是,難道到了這一次,是真的過不去了麽?


    “楓姨,別發愁…”忽然間,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說了一句,“好好睡一覺吧。等明天去庫房…一切都會解決了,一切都會解決了…”


    “什麽?”她以為他是喝醉了說的胡話。


    鎮國公府已經欠下了巨額債務,連府邸都已經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貨物進城繳稅之前,府裏沒有任何新的款項來源,怎麽能還清那麽大一筆欠債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隻是從架子上拿起一襲輕裘,披在了他肩膀上——這些年來他已經太累了,就讓他好好地睡一覺吧!


    當楓夫人靜悄悄地退出去後,梅軒裏爛醉的人忽然間動了一動,抬起了頭。黑夜裏,年輕城主的雙眼亮如星辰,閃著令人畏懼的寒光,毫無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輕輕擊掌三下——三下之後,梅軒窗外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對著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都已經到了。”


    “請。”慕容雋一抬手。


    隻聽微微一陣風聲,身側忽然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戎裝的軍人,有著冷冷的灰藍色眼睛,右頰有一道刀疤,是冰族軍隊裏常見的那種冷硬如刀的表情。那個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滄流少將牧原。巫朗大人讓在下親手把這封密函交給公子,並轉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複。”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紙張製成,封口上加蓋著元老院的火漆,上麵是象征著冰族最高權力破軍星的徽章,在暗夜裏奕奕生輝。


    他撕開了封口,從裏麵拿出薄薄一張紙,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張金邊鑲嵌的絲絹地圖,上麵用朱筆劃了一個圈和一條線。圈裏,是未來劃給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條線,是專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貿用的航道和商道——朱筆將這一切一一標出,並加蓋了元老的朱印。


    “滄流帝國元老院呈鎮國公台鑒:


    “經諸元老聯席商議,滄流慎重承諾:從複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封爾為王,世襲罔替。免卿九死,子孫三死——立此為證,若有違者,破軍辟之。


    “滄流帝國.元老院,首座巫鹹攜十巫謹立。


    “滄流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約的下麵,是十個用鮮血畫成的符咒——他認得那是血咒裏的誓咒,對立約的人具有絕對的約束力,違背所立的誓言必然會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雋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血開始在軀體裏燃燒著,煎熬著他的神智和理性。慕容雋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然而手卻還是有一絲微微的顫抖。當握住這一份沉重的承諾時,同一個瞬間,一個聲音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響起來——


    “堇然,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州人挺直腰板,在雲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清徹明亮的少年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自己,指著伽藍白塔,對身側少女許下的諾言?十年?還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這個誓約能實現麽?


    如果他能板倒白墨宸,那麽,就能從權貴之手裏奪回她的人。


    如果他能實現昔年的諾言,那麽,她的心,也會回到自己身邊吧?


    如果是這樣,那麽,賭上性命、甚至賭上天下,那又有什麽可以畏懼的!


    一個扭轉了雲荒局麵的重大決定,在一瞬間作出。


    “轉告巫朗,說我答應他!”他霍然轉過頭,一字一句地許諾,“我將助你們除去白墨宸,滅亡空桑,奪回這個天下!”


    “多謝公子。”那個軍人深深一鞠躬,“隻是口說無憑,在下需要一個回執。”


    “回執?”慕容雋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靜,“我們帶來了兩百石黃金和朱印誓約,而公子給我們滄流的卻隻是一句話,是否有些不大公平呢?”


    慕容雋有些不悅,拂袖而起:“那你們想要什麽樣回執?”


    “隻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東西,雙手遞了上來——那是一個奇異的水晶球,裏麵旋舞著一種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體,在裏麵聚了又散開,然而仔細看去,卻不過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灰塵般的東西。


    “這是什麽?”慕容雋下意識地覺得某種不詳,倒退了一步。


    “這是言靈之珠。”牧原靜靜道。


    “言靈?”


    “是的。這是巫鹹大人給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開出的對價條件:”滄流的少將道,“當我們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後,也需要對我們做出一個有約束力的承諾——在下鬥膽,要求公子將一滴血注入這個言靈之珠,並對著它許下諾言。”


    “一滴血?”慕容雋默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那顆詭異的水晶球,沉默了許久,才笑了一笑:“這是一個咒術麽?如果我將來沒有守住誓約,後果會如何?”


    牧原抬起頭,冰藍色的眼裏沒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後公子沒有實現諾言,那麽,言靈的咒術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將會被吸入其中,永遠不得解脫。”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緊。


    水晶球裏遊走著一道道光,苦痛而掙紮,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約的靈魂?


    “販賣天下,本來就是搏命的買賣,”牧原淡淡地笑,將那顆水晶球收了起來,“沒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這一步反而膽怯了。”


    “啪”,在他轉身之前,一隻手忽地伸過來,按住了那顆言靈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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