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中,她猶自記得那個人來到身邊,奮力將自己從海裏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識前,腦海裏最後一個鏡頭——那一瞬,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當他在怒潮裏不顧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時,她甚至以為是十年前的歲月又回來了。


    而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們將永不再分離。


    可是,一切不過是一瞬間的恍惚錯覺。


    ——而他,也在她醒來之前悄然離開。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著太多的負累和顧忌。


    她想起日間在街頭人群裏看到的那個少女,明麗而活潑,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顧忌地攀在他的肩頭,親密地竊竊私語——雖然隻是一眼瞥過,但她注意到那個少女的衣服上繡著卡洛蒙家的薩朗鷹紋章,是廣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著的,赫然是那一對慕容家世代隻傳給新婦的避水珠!


    原來,他畢竟選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親密地站在街頭,看著彩車上走過的自己,在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麽呢?她隻聽到那個少女毫無避忌的說自己年老色衰——聲聲刺耳,態度卻坦然,仿佛隻是一個孩子說出啊實情。可是…他呢?他會怎麽回答?他會怎麽向她描述他們的過往,而那個少女,又會怎樣評論她的過去和現在呢?


    她默默地想著,心思如潮起落。


    “夜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傅壽卻是在一邊擔心地看著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會出這樣的事情?那風浪也太邪門了…你還算幸運,那個男舞者,據說到現在還不落不明呢!”


    “是麽?那個人…”殷夜來眼神驀地一變,剛要說什麽,忽聽有人走到了門口,劈頭說了一句,聲如洪鍾:“都給我回去!我妹子剛好一點,你們這一群娘們,別在這兒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煩。”


    這話說的粗魯,然而殷夜來聽到卻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爺?”傅壽失聲,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去。


    站在門口的果然是那個胖子,衣衫華美,滿身珠光寶氣,隻是額頭和手臂上都綁著白帶,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他一來,就對著一屋子的女人一臉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那些鶯鶯燕燕知道這個九爺是葉城青樓裏有名的暴脾氣,嘴裏抱怨,對殷夜來慰問了幾句,便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出去。唯獨傅壽留在最後,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心裏的關切,低低問了一句:“九爺,這幾日不見,你…你好麽?”


    “嗯,”清歡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卻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壽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繃帶,嘴唇動了動,還是不敢多嘴,隻是低聲婉轉地道:“那天九爺不告而別,真讓人擔了半天的心。”


    “沒什麽,趕著有急事,”清歡越發不耐煩,“等忙完了再去紅袖樓找你。”


    “那好,我等著爺來。”傅壽歡喜起來,眼睛在他臉上一瞟,輕聲叮嚀,“九爺要保重身體…有事不要強撐著。這世上錢是賺不完的,身體卻隻有一個。”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歡胡亂揮著手,“別囉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壽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樓,殷夜來在榻上擁著被子笑了一聲。


    “笑什麽?”清歡關上了門,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裏明明喜歡人家,非要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架勢來——擺什麽大爺架子啊?”殷夜來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釘子碰多了,某一天轉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時候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沒了,還惦記這些?”清歡咬牙切齒,然而剛一跺腳,卻哎呀了一聲,隻看到一股血箭從肋下射出,登時染紅了衣服。


    “哥!”殷夜來吃了一驚,顧不得什麽,從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剛一舉步,便因為牽動了傷口,一個踉蹌跌倒在他身側,同時也哎呦了一聲不能動彈。


    兩兄妹就這樣躺在地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地笑了起來。


    “怎麽搞的?你是從哪裏落回這一身傷?”殷夜來蹙眉看著他,“被人揍了麽?可別傳出去丟了劍聖一門的臉。”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歡仰天躺著,看著屋頂,忽然一拍地板,沒頭沒腦的叫了一聲,“好多年我們兩個兄妹沒有這樣痛快地聯手和別人打上一架了!”


    “聯手?”殷夜來吃了一驚,旋即明白過來,“難道也是‘那個人’傷了你?”


    “是。”清歡咬著牙,眼裏有猙獰的神情一閃而逝,低聲:“放心,我已經把那家夥給宰了…居然要我們兩個人聯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強了。”


    殷夜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


    “怎麽了?”清歡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說我已經把他宰了,別擔心。”


    “你…”殷夜來的聲音低了下去,“怎麽能做這種事?”


    “我怎麽了?”清歡莫名其妙。


    “你怎麽能在對方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再殺了他?!我已經和他動過手了,你再去和他對戰,豈不是乘人之危麽?”殷夜來蹙眉,語氣不知不覺地厲聲起來,“你是劍聖啊!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如果蘭纈師父在的話…”


    “去他見鬼的劍聖!”清歡不耐煩地叫了起來,打斷了她的話,“我才不管他什麽清規戒律七不準八禁止,誰要殺你,老子先殺了誰!”他用力捶著地板,結果牽動身上傷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聲,痛得臉抽搐。


    “…”殷夜來本想再說什麽,然而看到他這番模樣,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從兒時在碼頭上相識,清歡從本性上從來都是一個追逐金錢的商賈,而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劍俠。哪怕他接掌了劍聖一門。何況,今天如果不是他趕來,那個神秘的鮫人一定早就在海裏把自己殺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點過火,但我也是沒辦法不是?”清歡語氣軟了下去,嘀咕,“其實還不都怪你?如果不是當年你不辭而別,當劍聖這種麻煩事怎麽會落到我頭上?”


    殷夜來歎了口氣:“但願曆代劍聖的在天之靈原諒你。”


    說到這裏,她忽地打了個激靈,似想起了什麽,霍地轉過頭看著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歡有些不自在起來。


    “怎麽?”他摸了摸臉,“我的臉難道也被打腫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說要離開葉城去西荒麽?走之前還把這壓箱底的寶貝都給了我,”殷夜來從懷裏拿出那一本帳薄還給他,眼神犀利,“為什麽忽然又回來了?——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會出事?”


    清歡手微笑一抖,拿過殷夜來交回的帳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懷裏。


    “那個‘海皇’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殺我?”殷夜來喃喃,“這個人不是普通人——他從哪裏學來的九問?而且,他居然還有辟天劍!太不可思議了…”


    聽到這一連串的問題,清歡沉默了良久,還是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別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雲隱山莊。”


    “雲隱山莊?”殷夜來吃了一驚。


    ——自從九百年前開始,那裏便是劍聖一門最隱秘的修煉之地。而她,自從十年前和師門斷絕關係之後,便再也不曾去過那裏。


    “是的,隻有那裏還稍微安全點。”清歡喃喃,“要知道那個鮫人雖然被我殺了,但難保他沒有其餘同黨——如今你我都重傷在身,哪裏是那一群人的對手?”


    他一口氣說出來那麽多,顯然是早已深思熟慮過。


    “哪一群人?”殷夜來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來的這個不是一般的殺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絕世高手!他們到底為什麽要殺我?”


    “別胡思亂想了,”清歡截斷了她,“可能隻是你運氣太衰,惹來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說什麽,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連夜去準備馬車——等明天你情況稍微好一點,我就帶你離開葉城。”


    “恐怕不行。”殷夜來愕然,咳嗽著斷然拒絕。


    “怎麽?”清歡詫異。


    “沒有墨宸的同意,我哪裏都去不了。”殷夜來低聲道,眼裏的表情平靜而微妙,“如果他不讓我離開,那麽就算是死,我也隻能死在葉城。”


    清歡大怒,剛要說什麽,忽然臉色一變,噓的一聲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錚然彈出了一縷寒光,壓低了聲音:“窗外有人。”


    第五章名將之血


    窗戶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露出外麵黑黝黝的夜,不時有冷風吹入。清歡握劍而起,閃電般地掠向窗戶,迅速一推,一道劍光便匹練般地劃在了外麵的夜色裏。


    然而,隻聽叮的一聲脆響,那一擊居然被擋開了。


    “誰?”清歡和殷夜來都吃了一驚——雖然清歡現在受了傷,但能擋住他一擊的絕對也是個高手了!


    “都給我住手。”黑暗裏,有個聲音低聲喝止。


    窗被清歡推開,冷雨斜斜飛入,令房間裏陡然冷了。窗外的露台上站著一行六人。如今已經入夜,正是葉城最熱鬧的時候,星海雲庭自然是門庭若市,人頭湧動——然而,這一行人是如何穿過大廳,來到二樓這個幽靜的非花閣的,竟似乎無人知曉。


    這一行人均是個子高挑的男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銳,雖然沒有穿著戎裝,但一舉一動都帶著軍人的銳利沉穩。站在冷雨夜裏,風塵仆仆。最前麵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黑衣銀徽,氣度肅殺,顧盼間令人隱隱有刀兵過體的寒意,他舉手阻攔住了下屬們,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歡的時候,目光又瞬地放鬆下來。


    “是你?”他淡淡說了一聲,便轉過頭再不看那個胖子,似乎對方不存在,隻是對著殷夜來大踏步走過去。


    “墨宸?”殷夜來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人,脫口,“你…怎麽回來了?”——穆先生不是說他要幾日後才能到帝都麽?怎麽來的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達博浪角,但聽前麵傳來消息,說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連夜趕了過來。”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濕的大氅掛在架子上,等濕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麵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聲問,“你沒事麽?”


    殷夜來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她臉上脂粉不施,受了傷,臉色益發顯得蒼白,長發散亂地披拂下來。在他的臂彎裏簡直單薄得如一張紙——白墨宸低下頭看了又看,眉頭漸漸蹙起。


    “怎麽回事?這不像是落水的傷。”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綁帶,語氣漸漸凝重,“誰幹的?我馬上派人通知都鐸,讓他立刻封城緝凶!”


    “算了…那個人已經被我哥給殺了。”殷夜來歎了口氣,低聲,“帝君和藩王都還在葉城,此刻還是不要鬧得人心惶惶才好——凶手的事,等海皇祭過去了,城主和緹騎定然會去徹查。”


    “好吧。”白墨宸猶豫了下,沒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著重傷的女子走到軟榻前躺下,又扯過被褥將她蓋得嚴嚴實實——軍人的手在刺繡精美的綢緞上劃過,粗礪的皮膚映襯著柔美的織物,有一種猛虎輕嗅薔薇的微妙感覺。


    清歡不聲不響地看了一眼他們,眼神複雜。


    如果外人不知曉,這兩個人,乍一看還真像是一對恩愛伉儷。


    “一年到頭在外打仗,什麽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夜來這次幾乎死在海裏,你差點就是趕回來為她收屍了——你是怎麽照顧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這個胖子一眼,臉色很難看,卻無話可說。


    殷夜來知道他們兩人之間多年來誰也看不慣誰:清歡嫌白墨宸位高權重氣勢壓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歡銅臭味太重,隻知道好勇鬥狠,是一個十足的無賴痞子。加上清歡一直對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於懷,所以雖經她多次居中調停,這兩人卻連坐下來喝杯酒都難,更不用說好言好語地說話了。


    “哥,你別這麽說。墨宸不是沒有留下人來照顧我。”眼看非花閣裏的氣氛開始緊張,她低聲道:“我和墨宸有話要說,你…”


    她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白墨宸難得回來一次,他這個第三者應該趕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歡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說就會立刻拔腳走人,然而今天這個黑胖子卻沒有反應,想了一想,忽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我有話要跟你說。”


    白墨宸愕然轉頭,不敢相信這個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動開了口。然而清歡已經走到了非花閣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裏,對他點了點頭,眼神嚴肅。


    白墨宸看了一眼,當下便走了過去,二話不說地推開了那扇窗,“出去說?”


    清歡看了看外麵飄著冷雨的夜,“嘿”了一聲,卻不願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來看到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密室,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會兒神,心思百轉,卻想不出到底兩人之間會說些什麽。


    窗戶關上後,在外麵冷雨裏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說什麽?”


    清歡撓了撓頭,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躊躇了晌,忽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你聽過這個預言麽?”


    “你到底要說什麽?”空桑元帥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來的這個所謂義兄,一直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魯胖子,滿身銅臭,心狠手辣,做事不擇手斷,此刻忽然文縐縐地來了這麽一句,還真是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六合書.天官》”清歡一字一頓地道,“《鑒深行止錄》第六章裏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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