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神廟隱藏在夜色裏,門窗緊閉,沒有人的氣息——自從在誓碑之前替自己戴上這枚皇天神戒完成加冕儀式後,那個蒼老的女祭司便退回了自己的殿堂。然而戴上戒指時,她在自己耳邊說過的那句話,卻一直回響在耳畔。


    “皇天為證,若違反誓碑上的三條約定,天人共誅!”


    那是一句沒有感情色彩的陳述和警告,聽起來卻仿佛是詛咒。


    宰輔沉默了良久,試探的問:“那麽,陛下想要從哪裏下手?”


    “還不知道,先讓朕想一想吧。”白帝忽地笑了一笑,“明天是海皇祭了,老師不跟我一起去葉城麽?殷仙子的舞姿可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啊…”


    “微臣老了。”宰輔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而且白帥的女人,怎敢覬覦?”


    “哦,也是…”白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墨宸倒是比朕有福氣。”


    “陛下太謙了。雖然流光皇後已逝,但如今後宮的麗容二妃均為豔色,而且悅意公主也是出名的美人——”說到這裏,仿佛知道失言,宰輔頓住,笑了笑:“如此說起來,白帥的確是豔福不淺。”


    “悅意?別提那個令朕頭疼的瘋丫頭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兒,白帝卻長眉緊蹙,“朕當初將她嫁給墨宸,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她卻…”


    話音未落,暗夜裏忽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喊聲。那個聲音來自伽藍白塔頂上,似乎是一個女子聲嘶力竭的笑聲和咒罵,伴隨著金鐵拖地的刺耳剮擦聲,在塔頂上來回地疾奔。


    “你看,又來了!”白帝不耐煩地蹙眉,“每夜都要發一瘋,從沒有安生的時候。”


    “公主的情緒一直不穩,”宰輔歎氣,“一直用鎖鏈鎖著,總不是個辦法。”


    “不鎖著還能怎樣?”白帝用手拍擊著王座的扶手,“一放她下了白搭,不出一個月,她一定又要千方百計地逃出去了!丟人現眼!”


    顯然宰輔也知道昔年帝王家那些不能見人的秘密,不由有些頭疼地蹙眉,沉吟半晌,道:“陛下有試過告訴公主麽?公主傾心的那個人早已別娶,她還在等什麽?”


    “當然不能說!”白帝衝口而出,“一旦說了,那還得了?”


    宰輔笑了笑:“原來陛下還是心疼公主的。”


    “唉,畢竟流光她隻留下那麽一個孩子…朕也沒有其他骨血。”白帝頹然坐下,喃喃,“而且悅意是朕賜給墨宸的妻子,一旦出事,怎麽和墨宸交代?”


    宰輔無聲頷首,默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水煙,將手伸了過來。


    白帝愕然看著那隻蒼老如枯樹皮的手在他眼底下攤開,手心裏靜靜躺著一枚丹丸,黑色裏夾雜著一點點金屑,香味濃鬱沉厚——宰輔將那枚藥物呈給白帝,悠然道:“這黑甜香入水即融,服之令人忘憂,真乃神物。”


    “黑甜香?”白帝一怔,一時沒明白為什麽臣子忽地說到這個上來。


    “那是中州過來的藥,據說是用天竺的阿芙蓉提煉而成。每次服用一枚,便舒服如神仙,翩然忘憂,想不起任何煩心事。”宰輔悠悠然吸著那一管水煙,語氣微妙,“公主夜夜不能安睡,此藥十分對症。”


    “哦!”白帝終於明白了過來,眼神卻有些複雜,“這不就是迷魂藥麽?”


    宰輔笑了笑,將手收回:“既然帝君不忍心,那恕老臣冒昧了。”


    “不——”白帝抬起頭對著虛空發話,“寒蛩,替朕把這個黑甜香轉賜給公主。”


    隨著那一聲吩咐,黑暗的最深處有一個珠灰色的人影浮了出來,無聲無息,仿佛一個沒有重量的魂魄——那是一個男子,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寒意,隨著帝君的召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空曠的紫宸殿裏,就像一個幽靈。


    那個幽靈藏在暗影裏,微微一躬身。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托著,宰輔隻覺得掌心一陣風過,那枚黑金色的藥丸就忽地消失了。


    白帝長長歎了口氣,有些煩亂地揮了揮手:“去吧。”


    那個幽靈躬身一禮,轉瞬又藏回了黑暗。


    宰輔素問默默地看著那抹來去無蹤的影子,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傳說這個叫“寒蛩”的影守,劍技高絕,當世罕有對手。當白燁還是二皇子時便將其收在身側,多年來一直形影不離,就算是臨幸女人時也守在暗裏。


    那就是帝君的護身符,是除了他和白墨宸兩大肱股大臣外,最後的底牌。


    “已經三更了,微臣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撐不住了,隻怕又要睡到日中才能回過神來。”宰輔拱手告退,苦笑,“明日的海皇祭不能奉陪,望陛下饒恕。”


    “嗯,老師一貫不喜熱鬧,不去便不去吧。”白帝揮手,“早些歇息。”


    重臣告退離開,紫宸殿重新陷入了沉思。黑夜裏,遙遙地,白塔頂上那個鐵鏈聲和怒罵聲顯得更為刺耳,白帝側耳聽著,眼神不停地變換著,時而暴戾,時而猶豫,時而悲傷——片刻後,隻聽身周風聲微微一動,卻是那個幽靈般的影守去而複返,聲音枯澀平淡:


    “公主服了藥,已經安靜了。”


    塔頂上和大殿裏一起重新沉寂了下去,再無生息。


    白帝十月十五,海皇祭。


    當日雲開雨散,碧空萬裏。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果然是海皇蘇摩在天之靈保佑,數百年來,十月十五這一日從不會下雨。


    碧落蒼茫水連天,此中血淚與誰言?


    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濤聲到枕邊。


    十月十五日的大潮出現在九百年前亂世初定之時,此後數百年,來自碧落海的怒潮一年一度準時造訪葉城,壯觀無比,堪稱奇跡。


    有人說,是因為那個鮫人皇帝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陸上的女子,在死後還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化為潮水一年一度的造訪雲荒,回到戀人所在的土地上。為了緬懷犧牲的同盟者,光華皇帝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南方入海口的葉城舉行盛大的“海皇祭。”


    數百年後,戰爭的影子逐漸消失,十月十五的海皇祭成了雲荒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吸引了各方甚至遠自碧落海和中州的客人。“葉城觀潮”成了雲荒的一景,和北陸的“仲夏之雪”,西荒的“雪浪之湖”,南迦密林的“通天之木”並稱四大奇景。


    鎮國公慕容氏家族掌管著這個雲荒最富庶的城市,每次的海皇祭都辦得隆重無比,此刻望海樓下的廣場上搭了臨時的集市,設有百戲台、角鬥場和歌舞館,重金邀請了整個雲荒最頂尖的歌姬舞者、雜耍藝人和角鬥士。


    大潮尚未來臨,各地前來的百姓在台上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個個伸長了脖子。


    鬥唱剛過,紅袖樓的傅壽姑娘以一曲《潮汐》,力壓胭脂痕新出的歌姬越素女,依舊奪了頭籌。周遭人一片叫好,一曲未畢,台子上便落滿了拋來的彩頭。傅壽盈盈斂襟謝禮,眼神在人群裏掃了一遍——然而在簇擁的人群裏,卻沒看到那一張惦記著的臉。


    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爺,果然自那夜之後便消失了蹤跡。難道是真的被慕容大公子脅迫,不得不離開葉城?


    她黯然地想著,有點擔心又有些釋然,轉身下了台。


    這邊鬥唱結束,戲班優伶紛紛準備離開,接下來是百戲雜耍,那是西荒人的專長。隻見絲竹歌舞方歇,轉瞬便換上了全新的景象,披著皮裘揮著馬鞭的年輕漢子輪番走到場地中間,表演驚險之極的吞刀吐火節目,一派大漠風情。


    “好!”一個少女混在人群裏,踮著腳尖往裏看,聲音比男人還響亮。


    她不過十七八歲,容貌明媚,氣質爽朗,脖子裏掛著一個古玉項圈,玉被雕刻成一對翅膀的形狀,合攏在一起,隨著她的蹦跳在頸中搖晃。


    這個少女雖然湊熱鬧地看了一場又一場,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踮著腳尖左顧右盼,似乎在人群裏尋找著什麽人——轉過一條街,忽然心頭憑空一跳,感應般地抬起頭來,看向海邊聽濤閣上的一扇窗子。


    那一扇窗後,隱約露出半張臉來。


    一個當窗把盞的年輕男子,正注視著下麵熱鬧的集市和海麵,眼神深不可側——聽濤閣是葉城裏僅此於望海樓的觀潮地,視野開闊,海天盡入眼簾,每年海皇祭的價位都貴得驚人,出入的非富即貴。然而這個客人卻隻穿著一襲樸素的黑袍,在城裏也不曾將風帽除下,整張臉陷在深深的陰影裏,隻看得清秀的下頷和蒼白薄唇。


    “啊?”雖然看不見臉,琉璃卻脫口低呼。


    ——這個男子,不就是前日她滿城在找的神秘鮫人麽?


    那個鮫人身後有一個紫衣女子,坐在他身後的陰影裏。那個紫衣的女子仿佛也看到了樓下的琉璃,坐在那個人背後,忽地對她靜靜一笑,抬起手指,指向了窗外的天空。少年不由自主地順著對方的手往上看去——然而,頭頂是晴朗的天空,潔白的流雲在湛碧色天幕裏流動,看不出絲毫異常。


    ——然而,在她將視線轉回的一瞬間,那個虛影裏的紫衣女子卻消失了!


    怎麽回事,難道是方才自己眼花了?


    琉璃大吃一驚,忍不住背後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再也按捺不住,直跳起來——上次追了三條街還是追丟了這個男人,這次,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再放過了!


    “九公主,可算是找到您了!”然而,不等她進入聽濤閣,耳邊便傳來一個熟悉的霹靂般的聲音,震得內外的人一起轉頭——少女心裏暗道不好,一眼看去,果然是家族裏的幾位家臣滿頭大汗地找了過來,一把攔住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帝君要召公主覲見,請立刻隨臣等回望海樓去!”


    “等一下!”她顧不得和這些人多說,一個箭步跳上樓梯,蹬蹬幾步便竄到了二樓雅座,一把撩開了珠簾——果然又晚了。


    靠窗的位置上空空蕩蕩,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顯然客人走得匆忙,隻在案上留下了一枚金銖結賬。桌上杯盞猶溫,是清清爽爽的兩道素菜,一道是涼拌海帶,一道是鬆子豆腐,還有一小瓶隻喝了一半的青梅酒,不見絲毫葷腥——然而,桌上卻隻放著一副杯筷。


    “這位小姐,”小二有些為難,“聽濤閣的位置今日全數有了預訂,不接待外客。”


    “…”琉璃沒有回答,怔怔地在桌子前愣了片刻,忽地問,“剛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客人,身邊是否帶著一個女客?”


    小二愣了一下,陪笑:“沒有啊…那個客官是一個人來的。”


    “真的沒有?”琉璃愕然,心裏反複想著方才那一瞬看到的窗後情形,不自禁地走到那個紫衣女子坐著的位置,抬起頭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心裏猛然打了一個咯噔——是的,那個紫衣女子說的是“破軍”。而她手指的方向,分明是北鬥七星的位置!


    她在暗示什麽?她到底是誰?


    琉璃一個激靈,想要追出去,不過知道家裏的仆人就堵在樓梯口,當下也不敢從原路下樓,直接打開窗子,從二樓一躍而下。


    然而她跳得急,卻沒有看清底下的街上站著個人,正仰著頭往樓上看。她啪的一聲跳下,居然不偏不倚地掉到對方的懷裏。對方下意識地伸臂將她托住,然而衝擊力實在太大,那人猛然一個踉蹌往前摔去,兩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呀!”感覺到男子的氣息一下子壓上了身來,琉璃連忙伸手撐住,“滾開!”


    “九公主受驚了,”耳邊隻聽那個人壓代了聲音,帶著笑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土,“沒想到在下和公主這般有緣,走在街上都有豔遇從天而降。”


    “啊?”她聽出了是誰的聲音,驀地抬起頭,“怎麽又是你?”


    眼前的人穿著手工精良但並不張揚的素色長袍,有著一張好看的俊朗的臉,還有著熟悉的不急不緩的語氣——這一切,都是從小鍾鳴鼎食般生活培養出的優雅氣質,屬於空桑權勢階層的象征,和周圍那些普通的商戶遊人迥然不同。


    這個人便是葉城的主宰者,年輕的鎮國公慕容雋。


    “是你?”她咬著牙,更叫惱羞成怒了。


    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才不相信什麽是見鬼的“有緣”。這三年來,這家夥一直在死纏爛打的向自己求親,一直沒有斷了念頭。


    “噓——”慕容雋站了起來,順手把她拉起來,按住肩膀示意她別多話。眼看廣漠王的仆人很快就從樓裏追了出來,琉璃顧不得掙開他的手,在眾人猜測的眼神裏,兩人二話不說地擠出了人群,匆匆而逃。


    人潮在他們身後閉合,喧鬧很快將方才那一點小小的鬧劇淹沒。


    他顯然對自己統治下的這個城市了如指掌,帶著她一路穿街走巷,甩開了廣漠王派來的家臣。然而,等兩人跑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時,她卻掙開了他的手,怒斥:“哼,誰叫你多管閑事?別以為我會領你的情!”


    “我是商人,當然不指望一個舉手之勞能換來允婚。”慕容雋苦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特別我想迎娶的人還是將來的沙漠女王,廣漠王唯一的女兒,九公主琉璃殿下。”


    “誰說要嫁給你了?”琉璃提高了聲音,“你沒看到我退回的婚帖麽?”


    “婚帖?看倒是看到了。九公主的回複可真是越來越簡練,這次幹脆直接打了個叉了事。”說起被第三次拒絕,慕容雋卻沒有怒意,隻是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栗色卷發下的兩粒搖晃的耳墜,“不過奇怪的是,玉匣裏麵的兩顆避水珠卻不見了——九公主退回婚帖卻收下了聘禮,這到底算是允了呢,還是不允?”


    “當然是不允啦!”琉璃強詞奪理,哼了一聲,“這對珠子不錯,我留著玩幾天就還給你,堂堂葉城城主,小氣什麽?”


    慕容雋忍不住啞然。此刻身邊越發熱鬧,人流如梭,他怕當街爭執惹人注意,便拉著她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路邊小攤坐下,琉璃四處找不到那個鮫人,逛了半天,肚子也餓了,聞到香氣便走不動路,便一起坐了下來。


    集市中聚集著上千的人群,熱鬧非凡,在看著西荒人吞刀吐火的驚險雜耍,而旁邊那些是已經表演完了的優伶,提著箱籠和戲服從台上魚貫而下,紛紛離開。她仔細看了半天,在那群人裏卻始終不見鮫人的影子,不由有些餒。


    “這次海皇祭,我請了全雲荒各地最出名的店鋪來葉城——不知道這家店的東西如何,”慕容雋一邊拈起筷子,夾了一塊瓦罐雞在醬油裏蘸,一邊微笑,“九公主要試試麽?”


    “咦,你居然也吃這種東西?”琉璃吃驚。


    “很稀奇麽?”慕容雋反而笑了起來,“少年時,我經常跑出去到中州人住的地方吃東西——後來當了這個勞什子城主,雜務纏身,倒是沒時間偷跑出來大快朵牙頤了。”


    “哦?”琉璃有些意外,托腮看著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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