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忽然就安靜了,隻有密雨急急打下。


    “流光!”密室裏,扶南失聲驚呼,望著對方已然變成赤紅色的眼睛。


    那隻操縱著紅蓮烈焰的手頹然落下,勉力想支撐,卻還是無力地倒下。外麵的火光熄滅了,流光跌倒在密室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白衣上沾滿了血和灰。


    “殺我,扶南…快些。”他斷斷續續地對那個朋友說話,眼睛卻已然紅得要滴出血來,“因為我的召喚,魘魔已經徹底醒來了…我也會慢慢變得完全不像一個人。你快過來殺——”


    那句話是到中途斷掉的。因為那一刻,他看到了扶南的臉!


    那是怎樣可怕的一張臉啊…無數的惡靈噬咬下,扶南肌膚已然沒有一處完好。特別是那張曾經清秀的臉上各更是傷口密布,血流覆眼,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流光中止了話語,臉上浮現出苦痛的表情,望著那個替自己擋了這萬鬼噬身之罪的朋友,忽然喃喃:“沒事,我還你一張臉。”


    重新抬起了手,按住自己的臉,低聲:“魘——”


    “不!”不等他將第二個字吐出,扶南厲聲叫了起來,地上的卻邪劍驀地重新躍起——然而,卻不是刺向流光,而是瞬地折回,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停!”顧不得重新召喚魘魔,流光中止了咒術,閃電般地騰出手定住了那把劍。


    卻邪劍已然到了扶南咽喉前三寸,定定地停在那裏。


    “我不恨你。我也不是為你至此——我隻是為自己。”扶南望著他,低聲,眼裏卻有罕見的絕決,“我也不會替你了斷。”一邊說著,他握著劍緩緩站起身來:“你若有愧,應和我一起設法,將魘魔再度封印。”


    流光望著這個忽然變得決斷起來的師弟,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扶南麽?這是以前那個吞吞吐吐,遇事優柔寡斷的扶南?越過了方才那個極限,隻是刹那間,他仿佛就變了一個人。


    是否,人的內心都有兩張臉,隻要打破了外層的麵具,便能轉出新的一麵?


    “流光,你知道麽?”扶南忽然笑了起來,低下了頭,“我剛才才發現,隻要豁出去,好像很多事根本…根本是不難做到的啊!哈…為什麽以前,我不敢去做呢?”


    幽暗的室內,兩人靜靜對望了片刻,外麵風雨如嘯。


    “扶南!…流光!快、快來…救救…啊!”


    忽然間,一聲嘶啞的厲呼劃破了雨夜,將兩個人同時驚得站了起來——


    “縹碧!”


    七十五


    血嬰


    縹碧偷偷從朱雀宮側門出來,下到靈鷲山腳下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


    她沒有回自己住的竹樓,反而直奔扶南的竹林精舍而去。


    雨已經開始細細密密地下了,縹碧穿過那一些曼珠沙華,小心地不讓墳地的黃泥弄髒自己的裙角。那些半枯萎的花觸著她的裙裾,她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一隻隻冰冷的小手在拉扯著自己的衣襟,不讓她前行。


    不知為何,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半路上經過了岩生住的棚子,她照例往裏看了看,卻發現裏頭空無一人,塘裏的火還在燒著,水煙筒擱在一旁,煙絲灑落了一地,似乎岩生是匆忙外出的,一串淩亂的足跡從屋外直通向竹林深處。


    縹碧準備走開,忽然間察覺了什麽,回身摸了一下窗台——手指被一滴血染紅。


    她望著竹林精舍方向,眼神霍然雪亮。


    暮色四合,烏雲籠罩,密雨仿佛在靈鷲山上織起了一張無形的網。而在這樣黯淡的背景裏,那片竹林裏卻是有燈火閃爍的,然而不知為何、那燈光,卻閃著黯淡的紅。


    縹碧想了想,沿著棚子外淩亂的腳印走出去。那腳印直通竹林精舍。黯淡的暮色裏,她孤身一人走向那座她曾經去過千百次的房子,一路上開滿了血紅的曼珠沙華。唯有閃電不時穿雲而下,在短短的刹那照亮天地。


    然而,在走近那片竹林的時候,縹碧停住了腳步,手緩慢地搭上了一枝青竹,啪的一聲響,折斷。


    “扶南?”她站在院子外,叫了一聲——聲音聽起來不大,卻是用了真氣送出,穿透了雨簾直送進去。裏麵燈還亮著,想來扶南和阿澈都在吧。


    然而,半晌不見裏頭人回答。她心下更是忐忑,便又叫了一聲。


    “嗚嗚…”忽然間,房內黑影一動,傳出一聲低低的哭,赫然是神澈的聲音。


    “阿澈?你怎麽了?”縹碧再也忍不住,脫口問著,踏上了竹舍門檻,一邊推門往裏看,“不舒服麽?為什麽哭?”


    “嗚…”那個哭聲是從角落裏傳出的,細微而委屈,帶著某種崩潰般的無助,“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


    “什麽?你說什麽!”縹碧心裏猛然一跳,“你殺了誰?”


    難道是扶南…扶南被她…!


    她失了方寸,不顧一切地推門衝進去,但剛側身進去,額頭就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地抬頭,眼前晃動的、卻是一雙沾滿了黃土的慘白的腳踝。


    “天…!”縹碧一抬頭,便踉蹌地往後退,捂著自己的嘴巴。


    那是岩生…被吊在門內橫梁上的,赫然是看墓人岩生的屍體!


    沒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窩裏留下幹涸的血,凝固在皺紋層疊的臉上。然而奇怪的是那張臉上居然沒有恐懼的表情,嘴角以詭異的弧度彎上去,做出一個僵硬的笑,仿佛臨死之前還在某種誘惑裏不可自拔。


    房間裏點著燈,然而燈火不知為何卻籠著一層淡淡的紅,一明一滅,映著縮在牆角的一個小小白衣身子。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眼神呆滯地張開手,望著被剝下皮膚之後血紅色的手掌,神澈在不停地喃喃,眼神恍惚,“啊…嬰,你為什麽要逼我殺人…”


    在她的手心裏,赫然掉落一隻羽毛零落的被扭斷脖子的烏鴉。


    “牙牙!”縹碧失聲驚呼出來,好半日才把視線落到那個縮成一團的少女身上,想上前,卻驚於她身上的邪氣。


    方自猶豫,忽然聽到一個生澀陰冷的聲音響起:“反正,你,也早殺過人了。”


    那是陌生人的聲音!


    是誰?是誰也在這個竹舍裏?


    縹碧驚詫四顧,默默識別,忽然手中竹枝點出,直指神澈背後,厲叱:“出來!”


    一張慘白扭曲的孩童的臉,從神澈瀑布般的長發裏冒了出來,對著她咧嘴一笑。剛才出聲的,果然是這個寄生的魔物。縹碧乍然吃了一驚,不過是幾日不見,那個嬰兒卻萎縮了不少,仿佛整個人都貼在了神澈背上,慢慢融入。


    “啊!胡說,胡說!你給我閉嘴!”聽得那一句,張皇的神澈陡然尖叫起來,用手捂著耳朵,將脊背猛烈地往牆壁上撞,“你這個妖怪,給我閉嘴!”


    七十六


    “桀桀…”背後的嬰兒被撞得聲音斷續,卻笑如夜梟,“不是麽?昀息和我,不都是你親手殺的?——你想故意忘記?可沒那麽容易…我總得提醒你一聲,別以為自己是什麽好孩子。”


    “啊——!!”神澈終於失去控製地大叫起來,用手拚命捂著耳朵,身子卻縮成一團。


    她用力將背部撞向牆壁,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那個可怕的東西壓碎在自己背上,然而她這樣努力的結果,隻不過是讓那個怪物變得更加深入她的體內。


    她知道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地鑽進她的心裏,一分一分,一寸一寸。


    這幾日來,她時時刻刻在心裏聽到這個東西的聲音,尖銳、惡毒而又瘋狂。先是一句一句地幫她回憶起在紅蓮幽獄發生的一切,摧毀她僅剩的一點自信,然後再一句一句地勾起她內心的種種陰暗念頭。


    說到底,在水底的一瞬間,她對昀息產生了恨,所以動了殺心;而現在,她心裏也對縹碧有著嫉妒和敵意,希望這個人永遠從她和扶南之間消失——


    正因為心裏有了裂縫,所以那個怪物才能不停地引誘她罷?


    有我在,你任何願望都可以滿足。隻要你說兩個字。你也看到了,那個羅嗦的看墓人不是被你用一根手指就殺死了?——如果你要扶南永遠屬於你一個人,也很容易啊,隻要再動動手指,麵前這個女人就會永遠消失了。


    隻要你說一句“魘來”…


    那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身體裏說話,用盡種種手段,直到她無法堅持。然而殘存的清醒讓她死死恪守著最後的理智,絕不讓自己說出那個召喚魔物的咒語。


    神澈隻能一疊聲地尖叫,用這樣撕心裂肺的叫聲來掩蓋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誘惑聲。


    熟人的屍體在麵前晃動,神澈得尖叫聲響徹竹林,縹碧望著這匪夷所思的混亂一幕,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揚聲疾呼:“扶南!扶南!”


    然而,竹舍的主人完全失去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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