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裏是劍,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實,你不幫我,我照樣也能去找那個妖精算帳,”神澈嘴角浮出一絲笑,佝僂著身子,望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裏有一絲輕快的惡毒,“我殺了昀息後,從聖湖裏沿著水脈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卻隱隱有著徹骨的失望:“我,我以為既便是過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總還會幫我的。”


    扶南站在桫欏樹枝上,手中長劍緩緩下垂:“不,這不行。”


    頓了頓,他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在五年前被逐出月宮時,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絕不對任何教中之人拔劍,否則…”


    這一次的停頓,長久得仿如一生,最後終於他說出來了:“否則,流光就會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許久許久,才在記憶裏找到那個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時候的月宮裏,還有另一個少年。比扶南年長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個少年沉默溫和,醉心於術法,從不來找她玩耍,記得她沉入湖底的時候,他已經十三歲,術法上有了相當的造詣。


    “流光落到了那個妖精手裏?”她有點明白了,卻詫然,“那你怎麽好好的?”


    這樣的一句詰問,讓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幾乎站不穩。


    五年前那一夜後,為什麽流光再也沒回來…而為什麽,他還好好的活著?


    “我是個懦弱的人…”桫欏樹的陰影投射在臉上,扶南的眼睛卻在暗影裏閃著光,喃喃自語,“我害怕痛苦,畏懼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師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後、然後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剛剛從南疆遊蕩回來,便和流光一起被紅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著,毫無預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竟然聯手對兩位少年發起了伏擊!


    原來,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們對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眾寡懸殊的一戰,兩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術法的孩子竭盡全力地反擊,然而麵對著的,卻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長老,以及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


    最後…最後如何呢?他望著天空的明月,忽然斷斷續續地低聲苦笑起來。


    那一次被擒後,他和流光遭受了種種酷刑,那個紅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為條件引誘他,讓他反戈暗算師傅——十五歲的他畏懼死亡,最終在那樣的條件麵前屈服了。


    而流光卻沒有。


    那一夜,他按照計劃,前去引誘昀息踏入了陷阱,將下了龍血之毒的茶水遞到他手中,看著師傅喝下去。他最後還親身參與了十長老聯手發動的襲擊,親眼看著那個紅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惡狠狠地笑著,將祭司推下水底。


    紅蓮幽獄轟然洞開,又瞬間關閉。


    無數死靈在水下怒吼,興奮地噬咬著一切墜入水中的東西。


    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幽暗水底關著的那個白衣女孩——那個多年未見的女孩正驚喜地抬起頭,注視著頂上洞開的牢獄之門,以為自己將獲得自由。


    他呼喊著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來——然而在手指接觸到聖湖水麵時,他卻驚怖於那些暴烈的惡靈,遲疑了…隻是一瞬,隨著昀息祭司的墜落,幽獄密室的門轟然關閉。


    “我給了你機會,”那個紅衣女童看著發呆的他,譏誚地對著他冷笑,“是你臨陣退縮,可別怪我…真沒用啊。”


    那個黑夜裏,所有的血腥和殺戮都過去後,麵對著空無一物的湖麵和高空的冷月,十五歲的他頹然坐倒,看著染了師傅鮮血的雙手,忽然發出了困獸般的低吼,淚流滿麵——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為心裏的信條被踐踏和粉碎,也為那些接二連三一個個離開他的人。


    曾經心高氣傲的他,在那個夜裏,遭遇了人生裏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嚴被碾為粉碎。他已然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驅逐出了月宮,孑然一身離開了靈鷲山。


    教眾都詫異一貫手段嚴酷的天籟教主為何對他網開一麵,卻不知在那個紅衣女童眼裏,這個懦弱無能的少年已然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廢物。


    何況,流光還被扣留在月宮神殿裏,他又敢如何。


    五年前那一夜後,流光再也沒回來…而他,卻還好好的活著。


    神澈那樣的一句問話,引發了心中的劇痛,讓他幾乎站不住地從樹上墜落。


    “那時候,我也一直對自己說,我之所以背叛師傅,隻是為了救你…”扶南頓了頓,冷笑起來,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並不是為了你——隻是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五十二


    “就如我十歲那年看著你被關入紅蓮幽獄、卻不敢跳出來反抗師傅一樣。我一直對自己說那是為了救你…其實,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罷了。”站在桫欏樹上,凝望著七月半的滿月,扶南低聲歎息:,“所以,到最後那一刻,我依然沒有勇氣,去將你從紅蓮幽獄中拉出來。”


    他低下頭,不敢看屋簷上那個佝僂著背站著的畸形女孩:“我…實在是一個懦夫。”


    “好了…不說這些。”神澈沒有說話,半晌忽然微笑起來,輕輕一躍,從屋簷上落到了桫欏樹梢,望著扶南,“我有東西送給你。”


    “什麽?”扶南被她的乍驚乍喜弄得有點胡塗——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驚了。


    “這、這是…!”望著神澈手裏托起的東西,他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銀色的額環,交織著曼珠沙華的花紋,刻著精細繁複的咒語,精美絕倫——在額環的正中,鑲嵌著一枚火紅色的寶石,在月光下光芒四射。


    這,分明是教中三寶之一的“月魄”!


    “最後那一刹,我從昀息身上扯下了這個——沒有它,誰都當不了祭司!”神澈得意地笑了起來,在扶南失神的刹那踮起了腳,將額環輕輕戴上了他的額頭,“你看,我回來當教主了——你就當我的祭司,好不好?”


    寶石額環一戴上額頭,強烈的靈力洶湧而來,瞬間讓他的精神恍惚。


    “不…不行。”扶南踉蹌了一下,用劍支著身體,另一隻手下意識的去推那道額環,反抗著,“不能要…戴了就會、就會…”


    他的神智有些渙散,但竭盡全力,終於扯下那道額環,扔到地上。


    “為什麽不要!”仿佛受到了刺激,神澈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厲聲尖叫,推搡著這個反抗自己的少年,“我已經不要你去殺人了,現在隻要你當祭司,為什麽還不聽!你不聽話,就是對我不好…對我不好,我就殺了你!”


    扶南勉力抬頭看著她,片刻前那種澄澈歡喜的目光已然消失,換上的是陰鬱瘋狂,宛如…他遲疑了一下,在記憶裏搜尋著。而眼前浮現的,卻是五年前昀息師傅墜入地牢那一瞬間,那個紅衣女童瘋狂的笑靨。


    “我不當祭司。”他平靜下來,靠在桫欏樹上,閉目凝神,淡淡回答。


    “為什麽!”不用看,他也感覺出那支白骨之劍對準了他的咽喉。


    “當了祭司,就會變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不要那種生活。”他嘴角浮出一個悲哀的微笑,搖了搖頭,“何況,阿澈,你還在額環上下了傀儡術!你、你居然想通過傀儡蟲來操縱我麽?”


    他攤開手,手心赫然有一枚透明的東西在微微扭動。


    話已然說到這份上,決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神澈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細聲,“嘻,你倒是很聰明。我和你周旋了那麽久,軟硬你都不吃啊…可真是難對付呢。”


    那樣的語氣,讓閉目養神的扶南渾身一震,瞬地睜開眼來!


    ——不,不對…完全不對!這不是阿澈的語氣!那是誰在說話?


    睜開眼,立刻對上了白衣少女的視線。


    而那一雙眼睛也是完全陌生的,充滿了輕蔑和怨毒,竟似沉積了數百年。


    “你是誰?你不是阿澈!”大吃一驚,他來不及多想便反手拔劍,卻不知該刺向何處。


    牙牙在一旁探頭探腦已然看了許久,仿佛一直對這個不速之客懷有很深的敵意,一反常態沒有上去對著神澈多嘴多舌。此刻,在兩人劍拔弩張的刹那,忽然,傳來嘎地一聲尖叫,黑影閃電般飛來。


    “該死!”神澈尖叫了一聲,出手如電。隻聽嘎地慘叫,烏鴉從她背後飛了開去。


    然而,她背後的衣服,卻也被牙牙用尖利的喙子一下啄開!


    “啊?!”扶南失聲驚呼,看著神澈背上的東西。


    暗夜裏,大片衣衫被撕開後露出了背後雪白的肌膚,然而神澈那一頭漆黑的發絲後,居然有一點幽然的碧光緩緩亮起,對著他桀桀冷笑——


    那裏,神澈光潔的背上,赫然騎坐著一個嬰兒!


    那個嬰兒隻有一尺多高,蜷曲著枯萎的身體,騎在神澈後背,雞爪似地小手抓著神澈的頸椎和後腦,牢牢吸附在背上!


    那樣小的孩子,被蓋在長發底下,看上去也不大凸顯——難怪方才阿澈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犯了佝僂病的畸形人。


    “嘎——嘎——”牙牙吃痛,繞著樹不停旋轉,發出長短不一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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