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我。”她哽咽道,想哭卻不知為何反而哭不出來。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騙你騙誰呢?小葉子比你強太多了,當年把你廢掉是正確的啊。”


    他慢慢說著,細心地看著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幾句話之間,那雙清澈的眸子逐漸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說,你實在是個——”他還想說什麽,忽然被爆發的哭聲打斷了。


    “你騙我!你騙我!”仿佛壓抑到了極處,神澈終於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下意識地揮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劍,想讓麵前吐出惡言的嘴永遠的閉上,“壞!不許再說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遠不知道,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駭人。


    在拔劍而起的刹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劍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間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釘在了紅蓮幽獄的頂上。琉璃般的牢頂有無數裂痕延展開來,如一朵曼珠沙華的綻放——那一劍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獄的結界!


    神澈的憤怒表情,也凝結在那一劍之後。


    殺人了?她、她殺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蹌著後退,恐懼地抬起眼睛看著頂上的那個白衣男子。她眼裏的那種澄澈表情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驚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劍的力量是可怕的。無窮無盡的血從那個不死的祭司心口裏流出來,昀息的臉色迅速變成了死灰。然而,他卻看著她,微笑起來。


    四十五


    他那樣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沒有人可以終結——在水底見到沉嬰的那一刻,他是多麽欣喜遇到這樣一種比他更強的力量!就如風涯師傅最終死於大光明宮霍恩手下一樣,他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終結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這樣的一劍,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必為此介懷。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對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來,指尖滴著血,一貫陰梟的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阿澈,你已經長大了。記住,永遠不要在相信別人的基礎上去做事…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後退,隻是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和後悔,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終於觸及了她的臉,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裏隻有混亂,腦海一片空白——嬰要死了…而她殺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離她而去了,以後她一個人該怎麽辦呢?還不如死了吧。


    “胡說!再也不用怕什麽了,你會成為最強者!”在她的那個念頭剛泛起的時候,仿佛了然於胸,昀息隨即厲叱了一聲。緩緩撫摩孩子的臉頰,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憐愛,望著那雙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歎息般地低語,“你知道麽?你和沙曼華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葉子…是個紅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個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卻很難…


    “沙曼華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後,你該怎麽辦呢?”


    “你遲早要長大…而我很高興,是我教給你這一課。”


    昀息的手指在她頰邊輕輕撫動,聲音卻漸漸衰弱。他是多麽的愛這雙澄澈純粹的眼睛,但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親手把小小的白仙女,變成了紅色的小妖精。


    ——一如當年的小葉子。


    竭盡了最後一點將要渙散的力量,昀息用帶著血的手,一寸寸將她頰邊那個記號抹去,順便一並抹去了她的這一段記憶——自此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烙印,她將完全按自己的意願來生活。


    她賜與了他死亡和平靜,那麽他就還給她力量和自由。


    血漸漸流滿了這個密室,神澈感覺仿佛地上有熾熱的火灼烤著她的心肺,恍惚劇痛。


    然而,委頓在地的嬰卻忽然動了起來。她臉上浮出一種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掙紮著俯下身、將臉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開始啜飲著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開始渙散的神智微微一驚,想抬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怎麽…怎麽還活著?失去了所有修為,這個怪物,怎麽還活著!


    難道是…魘魔複蘇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來結束了自己那一場無涯的生。然而,他卻沒有考慮過,用了這樣的手段,又將會帶來什麽樣的惡果!


    ——他放出了一個水底壓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卻撒手而去。


    血從身體裏無窮無盡地流出,流滿了玄室的地麵。


    然而,低頭看到血泊中不停吸著血來恢複生機的女童,昀息眼裏陡然掠過一陣陰影。沉嬰在水下自閉了那麽多年,辛辛苦苦克製著內心魔性的蔓延,而現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為,她體內蟄伏的魘魔又將會如何?


    魘魔要複蘇了!沉嬰的意誌一旦崩潰,她體內的魔就要複蘇了!


    連他那樣的人,心裏都掠過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徹底消散前,用盡了剩下的力氣,猛然拔出了貫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劍,用盡最後的力氣劈向那個正在飲血的女童。幹脆,就讓這個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遠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聲響,劍一拔出,囚室的頂,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無數的惡靈隨著水流洶湧而入,充斥了整個空間。


    “快走…快走。”他扔掉劍,一把將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卻委頓在血海中。


    四十六


    抬頭望著頂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覺自己在這樣模糊的光中逐漸的融化,變成一隻蒼白的水泡,向著日光緩緩上升…又在做夢了麽?


    百年的生命漫長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裏長歌疾行,與背叛、死亡、黑色為伍。隻有在夢裏,他才一次次反複地夢見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著光亮漂過去。


    那是他從來不曾承認的、天性中對於光的向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覺周圍的黑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清淺,明亮,漸漸從墨藍變成深藍,從深藍變成淺藍。光籠罩了下來,照到了泡沫上——


    終於,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間,在水麵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覺的刹那,血泊裏卻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嬰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霍然抬起了頭,隻在地麵上一撐,就迎著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機離開。


    然而紅蓮幽獄的坍塌隻出現了一瞬,依靠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這個密閉的水下幽獄有著可怕的靈力,可以在受到損傷時迅速自我修複。


    沉嬰剛剛從密室頂上的裂口裏探出頭,紅蓮幽獄已然複原。


    惡靈洶湧撲來,而沉嬰小小的身子被凝結在中間,隻有拚命對著逃離的神澈揮手,臉扭曲著,眼裏神色交織著憤怒和絕望,分外的詭異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在水底,嘶啞破碎,幾不似人聲。


    逃離幽獄後正隨著潛流往水底縫隙裏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頭望去——那,是嬰的聲音!是十年來嬰第一次對她開口呼救!


    她如何能丟下她不管?


    為了補救片刻前對嬰的傷害,神澈在生死關頭上毫不猶豫地回過身,奮力去拉那隻拚命揮舞的蒼白小手。用盡所有力氣奮力一拉,終於將嬰從幽獄裏拉出!因為那個不顧一切的動作,神澈吐盡了胸中最後一口氣,神智開始模糊起來。


    “嗬…你真好心啊。”順著慣性,沉嬰身體在水中漂出,回頭看著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驚,仿佛有閃電掠過空白的腦海,讓她渾身發冷。


    那種笑容,根本不像是嬰的!


    如此的惡毒詭異,帶著森冷的邪氣和殺戮欲望,仿佛是地獄裏逃離的惡魔。


    “可惜,你的嬰,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刹那,已然死去了。”那個有著惡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動,反過來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謝謝你啊…我被沉嬰關在她身體裏已經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脫?”


    “你、你是…誰?”恍然想起了教中一個遙遠的傳說,神澈心裏一陣恍惚,想驚呼,卻因為身體和神智的雙重衰竭而無法出聲,漸漸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後頸,輕輕地笑:“你,聽說過魘魔麽?”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句問話。


    然後,喀嚓一聲響,那隻冰冷的手就這樣插入了她頸後的脊椎。


    四、墓


    七月半的時候,靈鷲山下的墓地裏,開出了大片火紅色的花。


    看墳的岩生坐在茅屋裏喝完了每日那點小酒,正抱著竹筒呼嚕地吸著水煙。忽然感覺外頭一陣風過,無意側頭覷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黃土墳堆裏,忽然冒出了那樣紅色烈焰般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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