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子已經死了。八年前已經死在火裏了。”葉天征一把攔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燒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時——拜月教和鼎劍閣,遲早也是要一決生死!而那時候,試劍山莊大約已經成為僵屍出沒的墳場。南宮,必須阻止她!就當我求你,我們兄弟一場,如今試劍山莊麵臨滅頂之難,求你援手,你難道不肯應允?”


    南宮陌看著昔日好友,神色劇烈地變幻。


    外麵天色已經暗了,試劍閣門外,三三兩兩走過巡邏的莊中子弟,個個麵色萎黃,顯然多日的圍困已經讓那些人無論身心、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其中一個年輕的莊客拉著妹妹走過來,忽然看到了站在門邊的鼎劍閣少主南宮陌,眼睛裏有了振奮的光,對身邊的妹妹輕輕說了句什麽,兩兄妹一起遠遠對著他行禮,對這個在滅頂之難時前來相助的人表示感激。


    南宮陌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還禮,環顧這個原本在南疆興盛一時、如今卻處處透出末路頹廢氣息的山莊,想起童年時自己在這裏得到的歡樂與照顧,忽然間心中一堵。


    “聯手阻止她…是麽?”他的手,暗自握緊了滅魂劍,沒有轉頭看一邊的摯友,隻是緩緩點頭,“好吧,我們一起守住這裏!——隻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個武林的格局變動比較起來,個人的愛憎微不足道。”葉天征的手隻是微微震了一下,隨即穩定地握住了佩劍轉魄,也沒有轉頭看一邊的南宮陌,“父親去世後這裏所有一切都必須由我來負責——南宮大少爺,如果現在被拜月教驅趕著僵屍團團圍住的、是你們鼎劍閣,你作為閣主站在這裏,麵對著那些把生死交付給你的下屬的目光,你又當如何?”


    南宮陌沉默,許久,隻是道:“沒想到我的兄弟葉天征,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的,”這一次,葉天征居然淡淡笑了起來,轉頭看了南宮陌一眼,“南宮公子,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場大火裏死去的,不止是天籟而已。”


    二十三


    地獄火


    燈火下,那一片片火紅的曼珠沙華仿佛燃燒起來,恍如記憶中永生難忘的那場大火…那場將她一生歡躍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慘厲的廝殺聲和呼號,濃煙嗆得她不能呼吸,不時有燃燒著的木頭從頭頂落下,帳子都已經燃燒起來——十三歲的小女孩忍不住大哭,卻不敢亂動,乖乖地呆在房間裏——因為雖然爹爹顧不上她,可她知道哥哥一定會來這裏救她,一定會來這裏帶她走。


    所以,她不敢一個人亂走,抱著雙肩瑟縮在屋子一角,等待著,直到喉嚨哭得嘶啞。


    濃煙幾乎將她窒息的時候,她終於聽到了不顧一切奔來的腳步聲——哥哥?哥哥!瞬忽而來,瞬忽而去,她甚至來不及呼叫,就看見濃煙烈火中,兩個人攜手奔逃而去的背影。哥哥…不是來救她的?哥哥拉著玉簫走了!


    “天籟,你怎麽可以這麽霸道?玉簫才比你大一歲,可你看看人家多懂事…”


    “要是你再胡鬧我就不要你了!”


    白日裏的話猶在耳邊,烈火從四方蔓延過來,將十三歲的孩子團團圍困。她忽然間哭不出來了,隻是呆呆坐在那裏向前伸著雙手,卻沒有喊——看著哥哥拉著玉簫,穿過燃燒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向外奔逃。


    她被留在了這裏。哥哥…不要她了。


    哥哥不要她了!他拉了玉簫丟下她跑了!


    烈火,濃煙,瀕死的慘呼,不斷下落的燃燒巨木——然而這一切在孩子眼睛裏陡然失去了色彩。她的手依然向前伸著,仿佛想要什麽人來抱她,然而大大的眼睛裏卻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一根燃燒著的椽子落下來,


    帶起呼嘯的風聲和烈火。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見、更不知道閃避,隻是木然伸手坐在那裏,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聲砸到她小小的手臂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手臂骨折了,軟軟耷拉下來,然而那雙小手依然沒有縮回去,直直伸在那裏,向著那已經消失在濃煙中的背影,依然希望能看到那個白衣少年回頭尋覓的身影。


    然而,什麽都沒有…整座房子都在坍塌,仿佛燃燒的天幕墜落了。


    她知道,其實是她心裏的天幕墜落了…十三歲的孩子呆呆地看著麵前的一切,似乎驚嚇到癡呆,絲毫不知道躲閃或者驚叫。四周的火蔓延過來,包圍了她,舔著她的衣角和頭發。豔麗的火宛如開放的紅色花朵。然而孩子的眼睛,依然是蒼白而空洞。


    又一根大梁燒斷了,巨木呼嘯著掉落,迎頭砸下。


    要死了麽…那個瞬間,孩子的眼睛裏居然閃過一絲微笑的表情,身子一動不動,甚至雙手還是那樣僵直地伸向燃燒的空氣,眸中映出漫天下落的燃燒的火。


    然而那一瞬間,她伸向空氣的手忽然觸到了什麽真實的東西。虛掩的門轟然打開,白衣如同閃電般掠過來,衣襟拂過烈火,微微一俯身就抱起了她。足尖一點,抱著她迎著那些下落的天火掠起,等她驚呼出來時、那座燃燒的房子已經在腳下。


    “哥哥!”她用折斷了的手緊緊抱著白衣人,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哥哥!”


    “…”沒有回答。耳邊風聲呼嘯,那人已經抱著她落到了空地上,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小女孩,忽然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


    映入孩子眼睛的,是一張英俊男子的陌生的臉,豐神俊秀,額環下的眼睛卻是苗疆人才有的深碧色,帶著邪異的笑意俯下身來看著她,黑發垂落在她的臉上,對她說話…


    孩子忽然驚叫起來: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祭司大人,您沒事麽?”周圍有人圍上來,其中兩個老者恭恭敬敬地稟告,“屬下辦事不力,讓試劍山莊的少莊主從火裏逃出去了——請祭司大人責罰。”


    逃出去了?哥哥…拉著玉簫,從這群魔鬼手裏逃出去了?!


    那個瞬間,孩子嘴巴微微張了張,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唉…真是惹人憐惜啊。跟我回去,好不好?”根本沒有聽手下長老的稟告,看著孩子眸中劇烈變幻著的感情,那個白袍男子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女孩嬌嫩的臉,微笑,“你看,你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月宮去,好不好?”


    “不要!”她脫口驚叫起來,掙紮:“放開我!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二十四


    “真不聽話…從來還沒有人敢不聽我的話呢。”然而那個英俊的魔教祭司卻沒有發脾氣,隻是溫和地微笑著,仿佛逗弄著一個漂亮的布娃娃,“好吧,我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不過,隻怕你回去了,還是要被你爹爹送回來呢。”


    不知道為何,麵對著眼前這個比哥哥更英俊溫和的男子,孩子隻感到說不出的恐懼,拚命掙紮著,想從他懷裏掙脫。然而無論她如何掙紮,那雙修長的手卻是牢牢地抱住了她,額環下,那雙深碧色的眼睛也是微笑著,一直看著她——恍然間仿佛被催眠,她的神智就開始昏迷起來,不知不覺在那樣深不見底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那一覺,一睡就是八年。


    那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直到她奪來了拜月教教主的位置,拚命試圖擺脫,依然無法從那個惡夢中醒來。昀息…昀息。那個名字仿佛入骨的蠱毒,生生死死地纏繞,每次一念及他最後墮入湖底地獄時看她的眼神、心中就仿佛有烈火焚燒。


    他毫不留情地將她從所有親人手中奪走,狠狠地斬斷她與這個世上的所有牽係,便以為她從此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然而他忘了,一個再也不愛任何人的孩子,又怎麽會依賴他呢?


    沉思了不知多久,她抬頭看了看,月已經到了中天,將冷冷的光芒灑向嶺南大地。


    時間到了,果然葉家“兄妹”還是想負隅頑抗麽?——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小小的手從陶罐上移開,拿起了身側的短笛,輕輕吹了一聲,立時整個安靜的空寨子裏就想起了簌簌的腳步聲。無數黑影在陰暗的角落裏移動,一張張慘白的臉,向著木樓走來。


    八年前,能將自己的親生妹妹扔在火窟裏;如今,卻不舍得將那個冒牌貨的頭砍下來麽?


    女童眼睛裏陡然湧起說不出的陰鬱,一揮笛將一個跪在腳前的僵屍打得滿口吐血,冷笑著站起來:好,那麽,葉天征,你就等著看我如何在你麵前折磨那個賤人吧!


    大紅色的肩輿已經停在了木樓外,黃金做的星星串成了珠簾,在火把的光下發出璀璨的光——那是她從靈鷲山月宮帶出來的座架:拜月教主的肩輿。抬轎的,除了試劍山莊的兩名名劍羅百回和史解,還有南疆另一個大門派青龍會的兩位正副幫主。


    真是豪華的陣容啊…她放牧的黑羊兒,今夜後將會更加龐大吧?


    僵屍們跪成兩列,匍匐在她麵前,從她座位前直通木樓外石徑上停著的肩輿。孩子的嘴角現出了一絲冷笑,抬起腳,踩踏在麵前一個僵屍的頭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踩著那些頭顱,走向停在門外的肩輿。


    暗夜如鐵,那些紅花在夜幕下綻放得反常的濃烈,宛如暗示著即將流滿羅浮山的鮮血。


    走到肩輿旁,腳底踩踏著史解白發蒼蒼的頭顱——忽然間,聽到寨子外圍的僵屍群中傳出一陣混亂,似乎有什麽在拚命往這邊奔過來。


    是試劍山莊的人想提前發動這一場決戰麽?真是急著找死啊…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她坐上了肩輿,微微一抬手,示意僵屍們抬轎。短笛聲起,大群麵目慘白的僵屍,就這樣簇擁著這個穿著大紅百褶裙的女童,緩緩在黑夜裏向著試劍山莊走去。


    騷亂越來越接近肩輿,看聲勢不像是有大隊人馬來襲。女童眼裏反而有些詫異,揮手止住了前進的隊伍,僵屍向兩邊退開、退開露出的甬道裏,血紅色的衣服向這邊飄過來,那個女子一邊用盡全力揮開那些僵屍們抓過來的手,一邊向前狂奔。


    “哦?”忽然認出了來人是誰,女童漂亮的瞳孔忽然凝聚了,一個手勢就讓所有僵屍頓住了手腳,任憑來人跌跌撞撞跑過來,跪倒在她的肩輿下,踉蹌著抓住她的裙角:“教主…教主,求求您,求求您收手吧!”


    “賤人。你倒是不怕死,”女童嘴角露出一絲嫌惡的笑,腳忽然用力踩在對方臉上,“怎麽,沒有帶著葉天征人頭,就敢回來見我?我不是說過了,除非你割下他人頭給我,我才會免你萬蛇噬身的罪?你以為我是昀息祭司,會顧惜你那麽久不處罰?”


    “教主,你收手吧!”


    臉被踐踏著、玉簫無法抬起頭,手卻不肯鬆開,聲音因為心神交瘁而恍惚,“你把我扔去喂蛇也好,喂蠍子也好…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求你收手吧!再下去,天征就要被你逼瘋了!他已經狠下心來要殺你了!他離瘋也不遠了…你不要再逼他了!”


    “他要殺我了?是麽?”女童的腳忽然頓了一下,臉上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忽然冷笑起來,將女子踢開去:“很好,很好…我就等著看他怎麽殺我!”


    二十五


    “你們好!一個是寧可鬥到最後魚死網破都不肯交出你來,一個是寧可萬蛇噬身也不聽教主的命令!真是…真是情深意重。”肩輿垂簾上的金色星星被她握在手裏,細索灑下金色的粉末,女童用力咬著嘴角,忽然無聲無息地笑起來,眼神冷厲,“你這個賤人,十一年前按昀息祭司的命令混進試劍山莊臥底,現在又敢背棄拜月教!教唆我哥哥扔掉我,哄騙我父親收你為義女,還想李代桃僵代替我嫁入南宮家!——哈哈哈,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拜月教派往試劍山莊的一顆棋子,和我爭?不嫌自己命長麽?”


    “屬下怎麽敢跟二小姐爭…”那樣惡毒的語氣,讓玉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屬下本是二小姐收留在莊裏的,卻聽從祭司大人密令謀奪山莊;本為教中子民,卻為試劍山莊違抗教主命令——無論…無論從哪邊來說,都死有餘辜,不敢爭辯半句。”


    “不要叫我二小姐!”那樣話反而讓肩輿上的女童更加暴怒起來,“二小姐早死了!你不用裝可憐——我哥哥不在這裏,你再裝可憐也沒有用!”


    然而,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盛怒之下脫口說出“哥哥”這兩個字,女童的臉色微微一變,隻是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是。請教主賜我一死。”玉簫低下頭去,“但願教主息怒,放試劍山莊一條生路,莫讓手足相殘——屬下即使萬死,也會感激教主!”


    沉默許久,女童沒有說話,隻是用冷銳的眼睛打量著跪在一邊的下屬,唇角露出一絲刺骨的笑意:“嘻,倒真是會說話…以前昀息派你來試劍山莊臥底,也就是看重你這花言巧語的本事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舌頭到底長的是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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