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雲荒的心髒上一片歡騰時,在大地的最西方,風沙呼嘯,冷月高懸,寂無人聲。在一座荒山上,有一個僧侶雙手合十,迎著風,低低誦著經文。


    他麵朝著東方,然而眼睛卻是空茫的,漆黑如深潭。


    第一百遍的經文終於念完,萬鬼噬身之痛也暫時平息。慕容雋放下了手掌,輕輕舒了一口氣,手指裏握著沙星祭司留在這裏的珠串。


    這些日子以來,隻有在這座千佛窟裏,憑著法器日夜誦經,身體內的痛苦才會稍微得到緩解,而一旦停下,昔日的罪業造成的苦楚就會立刻出現,無法抵擋——那被他所殺的十萬亡魂鑄成了一座牢籠,把他困在了空寂之山,他將以畢生來贖罪。


    這裏,就是他在這個世上的唯一可容身之處。


    在離開鎮國公府的時候,他曾和慕容逸立下了一個秘密的約定:兄弟兩人各自選擇一條路,一人投奔滄流,另一人效忠空桑,彼此都要全力以赴。這樣,無論哪一方取得了最後勝利,慕容氏乃至中州人,都總歸會有一條活路。


    如今,他失敗了,他的兄長贏了。


    慕容雋在冷月下,迎風微微而笑——他知道,自己與這個塵世的緣分,已經永遠結束了。從此後,他將永遠留在這座空寂之山的千佛窟裏,為以往的罪業贖罪。世上再也沒有慕少遊或者慕容雋,有的,隻是一個寂寂無名的苦行僧。


    “此生的苦,你才嚐過十之一二,便說自己心灰如死——不知日後更大苦難到來時,你將何以承受。”當年,那個和尚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怯懦小子,如此脆弱,還不如跟了我出家出吧!斬斷一切恩怨,闖出這十丈軟紅,自證自存,明心見性。你命中注定不是這紅塵中人,遲早要隨我走出三界之外的。”


    “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吧!”


    當時,他幾乎就跟那個和尚走了,最後母親以死相逼,硬生生攔下了他。就是這麽一阻,他又在紅塵裏多輾轉了幾十年,受盡了諸般磨難苦楚。如今,家族平安度過了風波,慕容氏永鎮葉城。而自己,也終於卸下了所有重擔,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三千煩惱絲落盡,緇衣芒鞋,青燈古佛度此餘生。


    在這座空寂之山,將所有埋葬。


    原來,果然是命中注定。這十幾年來的坎坷流離,就如同一個圓,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終於令他明白佛家所謂的因果和無常。


    慕容雋在千佛窟前沉思往事,而在他身後,一群藍狐靜靜地圍著他。其中一個小心翼翼的挨過來,用毛茸茸的身體蹭了蹭他的腳踝,發出了輕微的嗚嗚聲。天地寂寥,連風也冷了,唯有這小獸是溫暖的,眼神澄澈晶瑩。


    千年之前,它們也曾這樣陪伴古墓裏那個孤獨的女子嗎?


    “嗬…”豐神俊秀的貴公子化身為風骨清朗的僧侶,在千佛窟前回身,於冷月下合掌,無聲微笑,對著天地做最後的告別——堇然,我與這個世間的塵緣已斷,平生再無其他奢望,惟願你此生平安喜樂,享有這天地間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是在另一個人身旁度過。


    此生已矣,但願來生再見。


    同樣的一輪圓月之下,在鏡湖的彼端,萬丈高的珈藍白塔頂上,聽著腳下萬民的歡呼,空桑的新帝君脫下外袍裹在猶自虛弱的女子身上——自從在大漠裏找回了殷夜來之後,他對她萬分嗬護,如珠如寶,然而,她的神色卻始終鬱鬱,再未見笑顏,這令已經權傾天下的雲荒主宰者暗自沮喪。


    要怎樣開解她,才能令她明白,即便是絕代容顏被摧毀,即便是曠世絕技已失去,無論她變成了什麽模樣,在他眼裏,她永遠都是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如昔日在帝都那一場烈火中的訣別時,一模一樣。


    她沒有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還活著,這已經足夠。


    “你快看。”


    白墨宸拉著她,忽然指向了天空。


    “看什麽?”她愕然,然而,耳邊隨即就是一震,暗夜裏有一點流星,迅疾地從大地上升起,衝向夜空,然後散開,化為煙雨,當頭落下!


    “煙花!”殷夜來失聲驚呼,看著一朵朵煙火在頭頂綻放,散開,落下,繽紛明滅,如同最璀璨宏大的流星雨,美得令人窒息。


    她定定地看著,一時間神為之一奪。


    “美嗎?這些煙花隻是為你一個人綻放的。”空桑新帝君的聲音低沉溫柔,如同此刻拂過耳畔的風,“我記得你以前在葉城時,最愛看海皇祭時的煙火大會,可是人太多,經常擠不進去。如今你可以盡情看個夠了——在最高處,誰也不能阻擋我們的視線。


    “…。“殷夜來沒有說話,沉默的看著天和地。


    是啊,現在,她可以俯瞰整個雲荒了——但在這片黑暗的大地上,她卻永遠也看不到少遊在哪裏。他把自己送到了這裏,無人可及的萬丈高空之上、君臨天下的帝王身邊,自己卻隱身於黑夜,再也不見蹤影。


    她在璀璨的流星雨裏凝視著大地,眼神微微變幻,似悲似喜。


    她的半邊臉在大火之中焚毀了,如今讓大內巧匠用一個金絲的假麵蓋了起來,隻露出剪水雙瞳,讓另外半邊臉在月下顯得尤為神秘。


    “夜來,你看,”白墨宸指著天上的煙火,又指了指大地上的萬家燈火,“這天,這地,都在眼中;而你,在我身旁——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殷夜來還是沒有說話,視線卻隨著他的左手而移動。


    他的左手有著一道劍傷,上麵疤痕猶在。那枚雙翼戒指在他手指間閃耀,如同墜落的星辰——這是傳說中象征著皇權的皇天神戒,九百年來從未有藩王能夠戴上過。如今,他成為了皇天的主人,擁她在懷,指點江山,睥睨天下。


    然而,這種狂傲霸氣的神色,卻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沉默內斂的男人所不曾有過的。


    “你的左手…”她看著他,終於說出了藏在心底的疑問,“不是在大火中被斬斷了嗎?為何如今卻變得完整無缺?這…”


    是的,從未聽說過白骨還能複生,斷臂還能再續,他又如何能做到?


    聽到懷裏女子的問話,白墨宸一震,指點江山的手僵在了半空。許久,他開口了,聲音一掃之前的喜悅和溫柔,變得冷淡,“你想說什麽?”


    她也橫了一條心,轉過頭,直直地凝視著他的雙眸,“我想問的是,這些日子以來,你到底經曆過什麽?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墨宸,我認識了你十一年,可是,我從未覺得你有現在這一刻的陌生。”


    “怎麽了?”他皺著眉,看著她,“我對你不好嗎?堅信你並沒有死,用盡全力找到你,把你帶回帝都,冊封你為你的皇後——我把能給的所有一切都給了你。”


    “是的,你對我很好。”她歎息,“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我有做過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你驅逐了冰夷,安定了雲荒,做的件件都是為國為民的大好事。”


    “那你為什麽還憂慮?”白墨宸微笑了起來,抬起手將她攬入懷中,“夜來,別以為我當了空桑的帝君之後就會變。變的隻是身份和地位,不是內心——無論怎樣,我對你,永遠一如昔年在大火之中那一刻。”


    大火之中,她忽的微微一震。


    是的,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絕望憤怒,孤注一擲,幾乎可以用所有去換取她即將逝去的生命——而如今,經曆過那麽多的苦難和挫折,他們終究還是相聚在一起,並沒有讓那場大火把所有的緣分燃燒殆盡。


    這是多大的僥幸,她有何德何能,能令上天如此厚待?


    她終於不再多問,低下頭去,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那一時,天地都寂靜了,耳畔隻有天風吹拂,溫柔而靜謐。


    “夜來,你知道嗎?如今我隻有你了…”雲荒的新帝君忽然再度抱緊了她,用力得似乎要把她揉進身體,聲音顫抖,“在這個天地之間,我已經失去了所有親人,隻剩下你了!”


    殷夜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隻覺心中劇痛。


    是的,在這一輪死而複生之後,人事全非,家人皆亡,連少遊也放棄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她何嚐不是也隻剩下了他?


    “聽!”忽然間,她聽到白墨宸在耳邊說,“夜來,你聽見了嗎?”


    他們兩個人並肩站在飛鳥難上的淩雲絕頂,俯視著萬仞之下的黑暗中的大地,天風在耳邊吹拂,帶來了下麵百姓的歡呼笑語,還隱隱約約伴隨著一種奇特的聲音——綿延不斷,一聲疊著一聲,不是來自某一處,似乎從四麵一起湧來。


    “那是潮汐的聲音嗎?”殷夜來猛然醒悟,失聲。


    “是啊…那是海皇蘇摩千裏跋涉而來的聲音。”白墨宸從背後擁抱著她,站在白塔絕頂,閉上眼睛傾聽者來自於下界的各種聲音,“‘每一年的今日,我都將返回雲荒來尋找你’——夜來,你聽到了嗎?”


    潮湧聲響徹天地,她默默點頭,思緒萬千。


    “你看,千年之前,海皇無法和所愛的女子在一起,光華皇帝也不能——而千年之後,我們卻可以並肩在這裏看著雲荒…”他用帶著皇天的手握著她纖細的手指,在她臉頰邊低語,“你,覺得開心嗎?”


    她閉上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是的,他們,比史冊上那些神話般的英雄都幸運,怎能再說什麽不滿足?


    “你以後可以永遠都開心,也應該永遠都開心。”白墨宸仿佛許諾似的,握緊了她的手,“夜來,你為我吃了那麽多苦,我將傾盡天下來回報你。”


    “傾盡天下?”她卻忽然笑了一笑,不知道觸動了什麽回憶,低聲道,“墨宸,你知道我人生裏最開心的一刻是什麽時候嗎?”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什麽時候?”


    “我覺得最開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帶我去八井巷,吃母親做的那一碗麵的時候——”她頓了頓,聲音忽然有了微微的哽咽,“可惜,如今就算傾盡天下,也不能讓那一刻重來一次。”


    白墨宸猛然一震,默然無語。


    黑夜裏,鋼鐵般的男人低下了頭,眼裏居然隱然有淚——是的,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經死了,合家團聚、其樂融融的那一刻,再也無法重來。


    殷夜來低聲歎息:“我不是故意要掃你的興,墨宸。隻是,讓我開心用不著那麽費力的,我不希望你為此刻意去做什麽。”


    “是嗎?可是你說得晚了,我還是做了。”白墨宸苦笑著,站起了身,拉著她來到了女牆上,指著某一處,“看,這是你最愛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讓司禮監做了一百發,讓你一次看個夠。你不會笑話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來愕然,卻止不住地歡喜,“真的嗎?”


    話音未落,隻聽耳邊一聲呼嘯,一點小小的暗紅色從腳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嘯著穿上雲霄,直到白塔絕頂,然後砰然綻放,化成赤白玄青藍紫,象征著空桑六部的六種顏色,轉眼間,那六種顏色又分別散開,一變二,二變四,縱橫交錯,幻化成更多的顏色——如同六朵巨大的蓮花在空中綻放,簇擁著明月,幻化多變,繽紛燦爛。


    大地之上傳來如潮的歡呼,一層一層直達白塔之上。


    “喜歡嗎?”白墨宸低聲問,看著她的表情,帶著一些沒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雲荒之主,居然會用這種神色和語氣小心翼翼的討好一個風塵出身的毀容女子,隻怕看到的所有人都會為之啞然。


    殷夜來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不可描述的美麗景象,眼裏忽然盈滿了淚水——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間的種種大美,人們窮盡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遊給了她重新站在這裏的機會,而墨宸將陪著她一直走下去,命運對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還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無滿足?


    “喜歡。”她低聲回答,伸出手靜靜與他相握。


    郎月下,隻見那煙火一朵一朵綻放,每變換完六種形狀之後收束起來,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著大地飄落,餘燼拖著各種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風裏。


    在一百朵裏,間或會有一兩朵墜落到地麵,冷卻凝固後成為金色的小顆粒,被雲荒的百姓稱為“從星星上落下來的金幣”。在民間,能撿到金幣是幸運的象征,甚至還可以憑著這個去帝都領取一枚真的金珠作為獎賞。


    當初在葉城,每次煙火大會上放出“六星邀月”時,她都要拚命地擠進人群,試圖撿到一枚金幣,然而盡管有一身功夫,還是無法爭過那些愚夫愚婦,被推搡擠出人群,結果總是掃興地空手而歸。


    而現在,因為離白塔最近,很多餘燼落下時猶自明亮,幾乎每一顆都化成了金幣。


    殷夜來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一片紫色的灰燼。這種煙火的火焰是冷的,並不灼燒肌膚。她看著它在手指間倏地燃燒,變成一朵小小的蓮花,然後凝固成金色的顆粒,她忍不住笑了,舉起給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幣了!”


    “讓我看看。”他笑著握住她的手,卻沒有去看她手心裏小小的金幣,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輕輕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抽回手指,臉頰微微有紅暈。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白塔絕頂,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綻放出了長久未見的笑靨,在繽紛而落的煙火裏抬頭看天,手心裏握滿了落下的各色美麗金幣,不由得心中也充滿了歡悅和滿足——在帝都那一場大火之後,他幾乎認為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為了換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麽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頭頂依次綻放,無數金幣從天空撒落,籠罩著白塔頂上的這對戀人。殷夜來伸出手,抓住了許多各種顏色的灰燼,發出了輕輕的笑聲。那一刻,白墨宸心中忽然柔軟起來,隻覺得眼前這一切無比美好,幾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熱,有一種力量在心裏漸漸洶湧而起,推動著他的血脈加速奔流。白墨宸看著這天地間繁華盛大的景象,忽然脫口而出——


    “且讓那些人度過最後一個狂歡之夜吧。”


    “今晚,宴會結束之後,我已經埋伏了驍騎軍在帝都管道兩側,等六王一告退離開,就立刻將其劫走囚禁——然後,我要打開神廟的門,擊碎那誓碑!”


    他指著這天地,說出驚心動魄的話,令身側的女子都變了臉色。


    “墨宸!你…你這是要做什麽?”殷夜來愕然。


    “我要當皇帝。”他冷冷地回答。


    “可你已經是皇帝了!”她不解,“你還要更多?”


    “我不稀罕這隻有一年任期的帝位,當我是什麽?臨時充數的?”他冷笑著,揚起眉看著蒼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麽配擁有這天下!如果不是我,這一次冰夷入侵,空桑已經亡國了!”


    “九百年了,這‘六王輪政’的製度也該在我手裏結束了!等國內動蕩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徹底滅了。說不定連碧落海也可以一並納入版圖…”


    他說到這裏,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發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覺得身體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耳語,重複著這些話,令他心潮洶湧不可抑製。


    “…”殷夜來看著身側的他,敬慕卻也帶著隱憂,低聲歎息,“廢黜六王?你怎麽又要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情…我如今劍術全失,萬一遇到什麽情況,隻怕…隻怕沒辦法幫上你了。”


    “不要擔心,夜來。”白墨宸搖頭,斬釘截鐵,“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有絲毫不安。你什麽都不用擔心,隻管享受這現在吧!”


    煙花繽紛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間,夜空裏掠過一道亮光,又有一枚東西墜入了殷夜來的掌心。她低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呼起來:“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撿到金幣了?”他微笑著走過去,忽然間怔住——不是金幣。落在殷夜來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銀色的戒指!”


    “這。。。。。”隻看得一眼,鎮定如他,也忍不住失聲,“這是從哪裏來的?”


    “我也不知道。”殷夜來喃喃,茫然的抬頭看夜空,“好像是那個‘六星邀月’綻放的時候,從天上忽然掉下來的!我以為是金幣,就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是…”


    白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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