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一頓,他歎了口氣,“可是,如果真的這麽做了,她會恨我的吧?”


    “…”巫鹹似乎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沉默。


    望舒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什麽,身體也有些搖擺起來——天機公子在製造他時已經病危,並未完全造好便已去世,所以他的左腿留下了殘疾,而身體的平衡性也不好,一遇到緊張的時候就容易失控。


    “可是,也不得不這麽做了,”終於,少年咬住了牙,“誰叫他是織鶯的丈夫!”


    義錚站在門口,看著巫鹹和望舒一起離開的背影,心裏的不適感越發濃重了,卻又說不出到底什麽地方不對。


    “元老院今晚有議程嗎?”他轉過頭,問旁邊的侍從,“在哪裏?”


    “屬下也不是很清楚,最近元老院的會議很多,經常開到半夜。”侍從道,“聽說巫鹹大人今晚要去另一架螺舟,檢視望舒大人剩下的一些武器機械——可能元老院其他大人也會去吧。”


    “哦。”義錚皺了皺眉頭,一時想不出什麽頭緒,隻能回身離開。


    一路上,疲憊鋪天蓋地而來。這次執行元老院下達給他的刺殺任務,孤身深入空桑大軍又抽身返回,已經險到了極處,此刻緊繃的神經終於承受不住。


    他往回走,腳步沉重,隻想著回到艙內倒頭躺下,好好睡一場。


    然而在從小艇裏出來的時候,意外的看到了另一架小艇正從側方啟動,隱約聽到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卻還是斷斷續續傳入耳中,隻得了幾句,“人都到齊了嗎?…。六個對一個…。還是要小心點…”


    他微微有些錯愕,隻覺得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回頭看去,小艇早已遠去,看方向,是另一架比普通螺舟體積大出甚多的螺舟。


    “那是…”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那是望舒大人的專屬螺舟。”侍從在一邊回答,“元老院在撤退的時候把軍工坊的很多東西都移了下來,一大部分都放在那裏麵——幸虧昨晚失事的螺舟不是這個,否則損失會更大呢。”


    “哦。”義錚應了一句,眼神追隨著那架小艇的方向。


    “少將趕緊回去休息吧!都快三天沒睡了吧?”侍從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連忙上來扶住他,朝著休息艙室的方向走去。


    連續作戰,義錚的確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睛了。回到艙室裏,他隻覺得連腦子的轉動都已經慢了下來,當沾到枕頭的瞬間,雙眼沉重的合起,幾乎是迅速地陷入了睡眠。


    睡夢裏,無數幻象浮現——其中反複浮現的是同一張臉: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他看到自己和織鶯的婚禮,她眼裏的苦痛,他違心的謊言,以及最後甚至沒有告別的分離。


    他們一起長大,他看得懂這個成了他妻子的女子的眼神,所以無法欺騙自己。是啊,她的心,,已經不在自己這裏。他隻是她用來逃避痛苦的一種途徑而已。


    當她乘著冰錐離開西海去往雲荒的時候,他駕著風從天空掠過,隔著大海和她遙遙相望。那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麵了吧?當時他曾經那麽想——隻要等她回來,發現他已經戰死沙場,那麽,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可解。


    當他孤身衝入百萬大軍數次刺殺統帥,當他在幾百門密集的火炮裏穿梭,當他彈盡糧絕幾乎墜毀在海上時,他都是抱著這樣的必死之心的。


    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而且等到了空桑大軍撤退的那一天。那麽,當織鶯回來後,他,又該如何麵對自己的妻子和這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呢?


    或者,從一開始,自己就該堅決地拒絕父母安排的這門婚事吧?哪怕因此受到元老院的處罰也在所不惜,這樣,如今也不會陷入這樣更痛苦艱難的境地。


    巫鹹大人…他一直力撐自己,雖然他經常和其他長老意見不合。


    “人都到齊了嗎?…六個對一個…還是要小心點…”


    睡夢中的思維是跳躍的,忽然間,睡前聽到的那句話朦朧中再度出現在腦海,那一刻,半夢半醒中的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麽,忽的睜開了眼睛——是的,他終於想起來了半路上聽到的那句話是誰在說了。這個聲音,明明是巫姑的!


    六個對一個,這難道是說…。


    天!怎麽會這樣!所有困倦和疲憊在刹那間退盡,義錚霍然坐起,隻覺得滿身冷汗。他一句話也沒說,立刻跳下床鋪開始穿衣,一手拿上佩劍,推開門便走了出去。


    “少將!你要去哪裏?”侍衛吃了一驚,“你隻睡了一個時辰!”


    “去螺舟那邊!”義錚低聲道,“快,帶上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隨我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侍衛莫名其妙。


    “可能要出大事了!”他臉色鐵青,握緊了手裏的劍柄,“今晚是元老院所有人都去了望舒所在的那架螺舟嗎?”


    “是的。怎麽了?”侍衛忽然打了個冷戰,“難道…。那架螺舟也要失事?”


    “但願隻是我多慮了。”義錚沒有再回答,隻是疾步走出艙室,飛奔而去。


    深夜的大海漆黑如墨,簡直如同無邊無際的黑洞。巨大的螺舟靜靜地懸浮在深海裏,沒有一絲聲音。當義錚帶領屬下到達時,意外地發現外麵居然連守衛都沒有,所有衛兵都被調遣到了另外一架小艇上。


    “巫鹹大人說了,讓外麵的人都退開,有機密要事商議。”衛兵回答。聽到這樣的回答,義錚心裏的不安更加強烈,“那…裏麵有什麽異常響動嗎?”


    “沒有。幾位大人進去後,裏麵一直很安靜。”衛兵回答,也顯得有些疑惑,“不過,都已經快三個時辰了,他們一直都沒有出來,也不知道在商量什麽大事。”


    “我進去看看。”義錚咬了咬牙,便要上前。


    “可是,巫鹹大人說了,不許任何人擅自入內!”衛兵很為難,“違者軍法處置!”


    “如果怪罪下來,我一個人擔了就是。”義錚知道巫鹹一貫視自己為子侄,便不管不顧地直接往裏闖——然而一推就發現螺舟的門是從內鎖住的,死死的,一動不動。


    “巫鹹大人,巫鹹大人!”義錚拍打著門,大喊,“屬下有事稟告!”


    但是,裏麵依舊沒有絲毫動靜。義錚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去,隻能聽到裏麵有奇怪的哢噠哢噠的聲音,似乎是有什麽機械在有節奏地運轉——然而,除了這些,居然連一個人的聲音都聽不到!


    外麵敲門如此劇烈,裏麵卻寂靜如死,難道情況已經是…


    “巫鹹大人!”他再也忍不住,拔出佩劍,哢嚓一聲,螺舟的門被劈開。義錚一個箭步闖入其中,卻忽然愣住了——


    螺舟內燈火通明,四處堆著機械戰甲,居中的一塊地方已經被清理出來了,幹幹淨淨,鋪著地毯。而在地毯之上坐著幾位黑袍人。居中的是巫鹹,其餘幾位長老團團圍成一圈,低著頭,似乎正在秘密商議什麽。


    聽到他的聲音,其中一個人抬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皺眉,“義錚少將?”


    那個人眉目清秀,赫然是十巫中年紀最輕的巫即:望舒。


    “這…”義錚破門而入,一時間有些詫異,看著好好在座的諸位長老,心裏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是的,當他闖入的瞬間,除了望舒,其他長老居然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他,仿佛聾了一樣一動不動!


    “為何擅闖?”終於,巫鹹抬起頭來,開口問。


    義錚剛要開口說什麽,但一看這個陣勢,已經知道自己莽撞,立刻道:“諸位大人,屬下急躁了——隻是想起空桑人已經開始撤退,而我軍卻遲遲沒有得到元老院的指令,隻怕錯失追擊的良機。請大人寬恕。”


    “…”巫鹹沉默了一下,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了一眼望舒。望舒沒有說話,眉梢卻略微挑了一挑,有肅殺之氣一掠而過,不作聲地做了一個手勢。


    “胡鬧!”巫鹹猛然拍案而起,語氣出乎意料地嚴厲,“我明明已經下令戒嚴,任何人不得擅闖,你居然還不顧禁令!來人,給我押出去,軍法處置!”


    “巫鹹大人?”義錚猝不及防,失聲道。


    ——他們兩家是世交,自己從軍之後,多年來巫鹹大人一直對他關照有加,如父如子,所以,他此刻闖入時也知道自己不會受到太嚴厲的處罰。但在這個當口兒上,對方忽然說出這番話,令他完全沒有料到。


    然而,他更沒有料到的是,在座所有長老居然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無論是巫姑、巫禮還是巫朗,無論和他平日關係親疏遠近,都隻是沉默的抬起頭,冷冷看著這一幕。


    那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就像是沉默的骷髏,死去的獸類,目無表情而空洞。


    巫鹹冷冷重複:“違反元老院禁令者,殺無赦!”


    隻是短短一愣神,已經有守衛衝進來,按照元老院的吩咐奪去他的佩劍,將他押下。義錚猛然驚醒,手臂一震,將左右兩個守衛甩了開去,反手將劍奪回,衝到了巫鹹麵前,喊道:“巫鹹大人!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我怎麽了?”巫鹹看著他,似是笑了一笑,“我沒怎麽。”


    “今晚這些人聚集在這裏,是要對您不利吧。”義錚在那一瞬已經豁出去了,指著周圍那些長老,厲聲道,“我知道他們想對您下手!元老院的其他人早就對您不滿了——您是不是被他們脅迫了才會這樣?不用擔心,有我在!”


    然而,巫鹹隻是木然的看著他,“你說什麽?我們隻是在商議要事。”


    義錚還想再說什麽,卻聽到了旁邊輕輕一句:“好了,把他拿下吧——別在這裏再吵鬧了,聽著好煩。”


    他霍然回頭,看到了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的少年——望舒的臉色還是那麽蒼白,眉目俊秀,憂鬱中帶著一絲莫測,竟然數年來從沒有變過。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直到現在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是。”巫鹹居然說了那麽一個字,下令道,“把他拿下!”


    “是你?”義錚陡然間有些明白了,失聲道,“難道是你做的?你…。你控製了這些人?”


    “別開玩笑了,我一個殘廢,能做什麽?這是元老院的決定,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天才少年機械師看著他,唇角浮出了若有若無的笑。他周圍簇擁著一列黑袍的長老,每個人的臉都是沉默如水,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他隻是看的一眼,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押下去,軍法處置,斬立決!”巫鹹的嘴裏吐出了低沉的命令。


    “放開我!”當守衛撲上來的那一瞬間,義錚再也不能忍耐,唰的一聲拔劍出鞘,“巫鹹大人!你怎成了這個家夥的傀儡了?你說句話啊!”


    然而巫鹹沒有回應,眼睛死寂,冷而茫然的看著他,重複著:“押下去,軍法從事!”


    “你不是巫鹹大人!我不會聽憑你們發落的!”那一刻,義錚厲聲大喊,返身就衝了出去。他的劍術在滄流軍中首屈一指,此刻全力搏殺,所向披靡,再加上外麵大部分戰士是他帶來的直係下屬,都猶豫著不敢動手,竟然給他硬生生的殺出一條血路來。


    義錚朝停靠著比翼鳥的方向衝過去,顯然是想去和凝會合。


    “攔住他!”巫鹹厲聲,所有人如同潮水一樣湧去。


    “算了,讓他去吧。”忽然,望舒輕聲開口了,眼神複雜的搖了搖頭,輕聲道,“就當把他永遠地放逐在外好了——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國家,再也不能見到織鶯。”


    “凝,凝!”比翼鳥裏沉睡的鮫人被喚醒,看到了滿身是血的義錚。


    “主人!”她失聲驚呼,一下子坐起來。


    “快走!”義錚鬆開染血的長劍,迅速坐入了操作室。剛剛修理完畢的比翼鳥發出一陣轟鳴,震顫著飛起。然而,因為機翼上的傷還沒有完全修複,整個機身的平衡不是很好,隻能踉踉蹌蹌地升起,在衝出浮島的時候猛然震了一下。


    大海已經在腳下,一切曆曆在目。


    漆黑的深夜裏,西海上的列島還在戰火中燃燒,仿佛藍色上的一點點赤紅,而空桑龐大的戰艦隊伍鬆開了對這些島嶼的包圍,正在有條不紊地撤退。


    義錚駕駛著比翼鳥在大海上盤旋,俯視著燃燒的家園和龐大的敵軍,想起多年來的軍旅生涯,心頭萬種情緒湧起,隻覺得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那一瞬,他就想駕著比翼鳥直接撞向空桑旗艦,同歸於盡!


    ——是的,他已經無家可歸,還不如戰死沙場來得痛快!


    可是…如果他死了,織鶯回來後會怎樣?她會陷入什麽樣的境地?無論如何,自己得活著再見她一麵。而且,自己又怎能帶著凝一起去死?


    他駕駛著比翼鳥,在黑夜的大海上一圈又一圈的盤旋,看著腳下的戰士和敵人,心亂如麻。眼前這天地雖大,他卻不知何去何從。


    “去哪裏?”鮫人凝在一邊問,“主人?”


    “不知道,越遠越好…先趕緊離開這裏!”義錚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地,眼裏露出了一種絕望和厭惡,“必須走,凝,這裏不能待了!”


    “因為,這裏,已經成了一座傀儡之城!”


    十五、輪回永在


    當西海上的大軍撤離,朝著雲荒萬裏跋涉行軍而返時,瀚海驛下的血戰已經接近半個月,雙方都傷亡慘重。空桑集結了全境的力量,從六部調動了二十萬大軍,全數布置在韓海驛---流光川一線,而冰族的軍隊也全數聚集在此,日夜猛攻。


    因為一旦瀚海驛被攻破,背後便是毫無屏障的葉城,以及葉城背後的帝都。


    雲荒已經承平數百年,本土上從未有過如此大規模的戰爭,六部一時間倉促應戰,協調不及,而加藍帝都的現任女帝悅意更是個從無理政經驗的女流,無法統領協調如此龐大的軍隊,所以,以超出對方一倍的兵力卻依舊處於劣勢。


    “根據前方的消息,還能撐多久?”紫宸殿裏,女帝焦急的詢問,“諸位藩王呢?為什麽不上殿來議事?都已經到了國家危亡的時候,難道還要各懷私心嗎?”


    “女帝息怒,”帝輔黎縝上前,沉聲道,“諸位藩王應該都在前線督陣,一時無法前來帝都。”


    “好。”悅意忍了一口氣,又問,“西海大軍如何了?”


    “臣已經起草詔書,加急送了出去。”黎縝道,“聽說駿音已經率領大軍從西海返回,如今已經穿過棋盤洲列島,應該會在半月內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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