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奇特而無比強大的力量籠罩了水池,古泉開始湧動,發出連續的奇特聲響,似乎大山深處有一個巨人在吞咽著。古墓裏的藍狐躁動不安,聚攏在水池邊上,對著那一角狂叫,完全忘記了防範北闕一行,似乎那裏即將有極其可怕的猛獸出現。


    水麵忽然向上大量湧起,如噴泉一樣凸起,像是底下有什麽要破水而出。北闕冷汗滿身,手裏的劍似乎有千鈞重,死死地盯著起伏不定的水麵。


    “嘩”地一聲響,一個東西從水下湧起。


    那是一個人形,蒼白,發出微微的光,垂著頭,全身濕漉漉的。那一瞬,藍狐狂叫著,如同箭一樣衝了過去,尖牙在夜裏閃著刀鋒一樣的冷光,要把這個闖入者的咽喉咬穿。


    然而隻聽噗的一聲,藍狐掉進了水裏,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喊,隨即四肢僵硬、一動不動。其他藍狐發出了憤怒不安的叫聲,而那個人從水底出來的人也依舊一動不動,隻是隨著水麵的波紋,悄然滑行,前進了大約三尺的距離,宛如毫無重量地在水上漂著。一直低著頭,也不看周圍的人一眼。


    那一刻北闕驚呼出聲——是的!那不是人,至少,那不是一個實體!


    那隻是一個影子,宛如凝聚的陰火之光,從古墓冷泉裏湧出,全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氣和詭異,默默地垂頭而立,漂浮在水麵上。


    可是,這個人,似乎…有點眼熟?


    當他剛想到這裏的時候,地底深處又傳來一聲模糊的嗚咽,水麵重新開始翻湧,第二個人形從水下漸漸浮現,緩緩上升——


    一個接著一個,從這座古墓的冷泉最深處,竟然浮出了九個這樣的人形!


    “天啊…”那一刻,北闕叫了起來,“是他們!”


    是的,那些人,居然是和城主一起進入地宮的九個冰族灰袍術士!


    當那些“人”全數浮出時,水池平靜了,隻有詭異的冷光幽幽浮動。那些人垂著頭漂浮在那裏,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全身發出慘白的光,宛如九盞幽冥來的燈。藍狐眼睛裏流露出了憤怒和恐懼之色,利爪皆張,然而卻遠遠推開,不敢靠近一步,顯然這些從古泉裏浮上來的東西有著令它們無比忌憚的力量。


    然而北闕卻不曾退縮,反而往前衝了一步:“城主呢?城主在哪裏?!”


    就在那一瞬,垂著頭的術士瞬地抬起眼睛,凝視著他——那雙本該是湛藍色的雙瞳裏居然成了一個黑洞,裏麵盛著鮮血一樣的紅色!被這雙眼睛一看,北闕陡然間隻覺意識一空,整個人仿佛被抽了出去。


    “唰!”忽然間外麵又微弱的光一閃,升上天空,又拖著長長的尾部落下。那是一道焰火,從狷之原迷牆後方向發出。那九個灰衣人齊齊抬頭,似是接到了指令,立刻動了起來,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飄上地麵,然後從高窗裏掠出,消失在了沙漠裏。


    “快追!”北闕失聲,頓足。


    一行人立刻握起刀劍,拔腳追了出去。


    —


    所有人都離去了,古墓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然而,那幾百雙眼睛卻還是在黑暗裏閃爍。數百隻藍狐沒有隨著人的離開散去,還是聚集在一處,死死地盯著水池的那一角幽黑處,利爪皆張,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那裏隨時隨地會有不祥之物出現。


    池水平靜,古泉深流。


    當那些灰袍人離開後,忽然間,水麵微微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地下湧出。水下出現一點影影綽綽的白色,發著微光,漂浮著緩慢上升,最終嘩啦一聲浮出水麵。


    浮出水麵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閉著眼睛,蒼白無血色,漆黑的長發在水裏如同水墨一樣飄散。奇特的是,雖然從水裏浮出,他的衣衫上滴水不沾,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淡淡光芒。這種光也是從水底湧現,在浮出水麵時如同明滅旖旎的火,纏繞著這個昏迷的年輕人——這種奇特的景象讓所有低聲咆哮的藍狐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忽然間停止了咆哮。


    然後,帶頭的藍狐忽然間低下了頭,似是俯身行禮,發出了低低的嗚咽。


    那一刻,年輕人身上的光忽然散開了,化為三縷,如同跳躍的火焰一樣相互纏繞,在水麵上靜靜躍動,籠罩著浮在水麵上的人。


    雋…雋。醒醒。恍惚中,似乎有人在耳邊呼喚他。


    醒一醒,你的路還沒走完呢…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一個女子的剪影,一身純白,在麵前俯下身,低喚,聲音輕柔。


    堇然?是堇然嗎?那一瞬,他心裏劇烈震動,一種強大的力量從內心深處出現,推動著他,終於讓他從沉睡裏睜開了眼睛!


    ——泉水邊的藍狐驟然緊張,敵意地盯著醒來的人。


    然而,睜開眼睛卻依舊什麽都看不到,眼前隻是一片漆黑:昏迷之中的那個純白色女子剪影在瞬間消失,隻留下一片空茫可怕的黑暗。


    他怔怔地站在黑暗裏,在刹那間回憶起了失去知覺前的情景:當他被那些死侍在祭壇上抓住的時候,雲集在地宮裏的十萬冤魂化為巨大的閃電,盤旋下擊,瞬間從他的雙眼透入,擊穿了他的身體!


    難道是…慕容雋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微微顫栗。


    如今的自己,是在黃泉之路上了麽?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他抬手摸著自己的雙眼,能感覺到肌膚上屬於活人的溫度,然而,他卻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睛是怎樣的詭異:中州人的雙瞳本來是純黑如夜色,然而此刻,映照在水麵上的雙瞳卻充滿了一絲絲的暗紅,圍繞著漆黑的瞳孔不停地旋轉,如同湧動的血!


    身體忽然覺得劇痛,似乎同時也有什麽驚醒了,那一刻,他隻聽到無數聲音在腦海裏呼嘯,嘈雜無比,充滿了憎恨、恐懼和悲哀,在醒來的一瞬間幾乎令他忘了自己是誰。


    這…這是什麽聲音?


    是誰在呼喊?為什麽那麽像那地宮裏十萬士兵臨死前的呼聲?!


    他捂住了耳朵,隻覺得身體裏萬馬奔騰,錐心刺骨的疼痛。他看不到自己的雙眼在此刻已經怎樣的可怖——血紅色的光在眼中劇烈湧動,似乎裏麵裝著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團血和火!


    他咬牙忍受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大喊起來,在水麵上掙紮,漸漸下沉,冰冷的水迅速灌入他的口鼻,神智也開始渙散。他隻覺得自己在沉淪入地獄。


    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將瀕臨淹死的他拉出水麵。


    在神智模糊的刹那,他看到那個純白的剪影又出現了——就這樣浮在水麵上,靜靜地托著他的頭部,將他托出水麵,令他不至於溺水。


    那雙手是微涼的,如此溫柔寧靜。


    “別怕,他們現在都在你的身體裏。十萬的冤魂,如今都住在你的身體裏。”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地道,“新死的魂魄很憤怒,無法平息…你可能一時間無法接受那麽多的暗噬,會覺得痛苦。但沒有關係,有我在這裏。”


    “誰?…是誰?”他失聲喃喃,“堇然?”


    慕容雋在劇痛裏掙紮,覺得身體幾乎被撕裂,體內的那些聲音如同一把把刀子割破他的五髒六腑,把他一刀刀地淩遲,帶著無比的憎恨和憤怒。


    那十萬冤魂,是要吞噬掉他!


    “別怕。”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地說,“你會沒事的。”


    一雙柔軟的手將他抱起,離開了水麵。他無法集中精神,隻能模糊看到那個純白色的剪影一直在身邊,雙手按在自己的雙眼之上,冰涼而柔軟,依稀帶著一種奇特的芳香。耳邊有低低的吟唱聲,像是從遠古傳來的風聲,吟誦著他聽不懂的祈禱。


    那雙按在他額頭上的手發出淡淡的微光,透入他的顱腦,浸透軀體。


    那一刻,身體內洪流一樣的嘈雜和憤怒都平靜了,似乎在那種光的透射下所有黑暗都已經遁去,慕容雋氣息起伏,隻覺得身體如同虛脫。


    “堇然?”他喃喃,抬起手去摸索,卻什麽也碰不到。


    那個影子是虛無的。她在他身側,微微含笑,如此寧靜安詳——不知為何,雖然他別的什麽都看不到,卻唯獨能知道她就在那兒,近在咫尺。


    “我不是堇然。”他聽到她柔聲說,“你認錯人了。”


    “是麽?”他苦笑了起來,並不相信,隻是喃喃——是了…堇然早已經不存在了。活著的是殷夜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別人身側的殷夜來!一念及此,劇痛從身體裏閃電般穿行,撕裂他的心肺,令他的神智再度紊亂起來。


    “唉…”他聽到身邊的人歎了口氣,將微涼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睛上:“先別說話,閉上眼睛。那些惡靈以你的雙眼作為通道穿入身體,所以…你已經瞎了’。”


    “是麽?”慕容雋一震,回手摸著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喃喃說了兩個字,“報應。”


    “你的身體,現在是承載十萬靈魂的容器。而你,也將承擔這十萬人的痛苦於一身。”那個純白的影子低聲歎息,將手按在他灼熱的雙眼上,“慕容修的後裔,我們有幸在輪回中相見,可以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慕容雋咬著牙,臉色蒼白而憤怒,渾身微微顫抖。


    是的,那些冰族人,原來一開始就早已經計算好了!還說什麽血的契約,什麽等複國後封地為王——元老院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讓他活到空桑被滅的那一天!


    他在昏昏沉沉中開口:“慕容修的後裔?為什麽…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


    “我當然知道。”他聽到她回答,“所以,我才會在這裏等。”


    等什麽?是等我嗎,堇然?慕容雋想問,卻忽然發出了一聲痛呼——短暫的平靜後,身體裏那種劇烈的撕扯和喧鬧又重新開始了,淩遲一刀一刀而來,千刀萬剮,他隻覺得身體一寸寸碎裂,那種痛苦簡直無法形容!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放聲大喊,唇間已經滿是鮮血。


    “很痛苦吧?”那個純白色的剪影輕聲歎息,用手輕撫他冷汗密布的額頭,“換了一般人,受到這種萬鬼噬心的懲罰,估計早就已經變成和那九個亡靈術士一樣的怪物…可是,為何你還活著?還有呼吸和心跳?要知道,僅憑著你身上那一半的空桑紫王血脈,遠不足以抵消這種損耗。”


    似乎是感到大惑不解,純白色的剪影低下頭,細細地審視著他。


    慕容雋在極度的痛苦裏顫抖,在混亂中咬著自己的手腕,極力忍耐,用力之大讓手腕上流出了殷紅的血。


    “這是什麽?”忽然間,那個純白的剪影顫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抽搐的手。


    ——右手上留著一個奇怪的疤痕,似乎是長期不曾痊愈的傷留下的腐蝕性印記。然而,這個傷赫然早已痊愈。用來掩飾子虛烏有“傷口”的綁帶早已經不知所蹤,但略一感知,便明白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終極咒語。


    “這是十巫下的血咒?”純白色的剪影愕然低聲。


    這是無可解救的惡毒咒術,雲荒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無法與其對抗,而麵前這個年輕人,卻顯然已經自行將這天地間最難解的咒術解開!這是怎麽做到的?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將手按在他的傷口上,感應著。


    從這個人的記憶裏,慢慢浮現出了一個帶著雙翼項圈的少女的影子。那個少女拿下了脖子上的古玉,從中倒出了一滴煥發出光芒的綠色液體——那一滴綠色落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溶解了所有的黑暗,將可怖的咒術破除。


    那一刻,純白色的剪影陡然明白了——


    那是來自於雲浮城的聖物,屬於城主所有的生命之水。


    “命運的絲線原來是這樣紡就的。”輕聲的歎息裏,慕容雋被無形的力量抬起,平放在了冰冷的石床上,“你得到過來自於天空最高處、我同族人的庇佑…她曾經有恩於我,而我,又將替她施恩於你。這就是因果麽?”


    如果不是得到過生命之水的灌注,這個凡人估計早已死去。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會死在此刻的萬靈噬身之下——那麽說來,他是命中注定和翼族、和這座古墓有緣了。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看著受盡苦難的年輕人,抬起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那一刻,有淡淡的光注入他的身體,沿著四肢百骸滲透,一寸寸地壓住了那些肆虐的惡靈。


    然而,當注入他身體的光越來越多時,那個剪影便變得越來越淡。


    當那個影子幾乎消弭時,發出了一聲歎息——


    “遭受著萬鬼噬身之刑的人啊,你做了殘酷的選擇,眼睜睜葬送十萬無辜者的性命,如今應有此報——但,既然我們在輪回中相遇,你與我們這一族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那麽,就讓我暫時守護你吧…如同一千年前,我曾經在這座古墓裏守護過另一個人一樣。”


    “我必不讓你和他一樣沉淪魔道。”


    ——


    冷月下,瀚海黃沙,萬裏烽煙。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領地,九百年來,與其他四大部落一起掌管著西荒。然而,或許因為承平太久,壯年魁梧的赤王沉迷於聲色犬馬,早已懈怠。在迷牆背後異動剛起的時候,他接到了稟告,卻並未重視,隻派了斥候去探個究竟,心裏以為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導致黃沙漫天,不過一場虛驚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沒有一個回來。


    一直到第五個斥候也沒有消息,赤王這才警惕起來,一邊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前往迷牆附近查看,一邊派人去空寂之山那邊聯係袁梓將軍的部隊——空寂大營離狷之原最近,不知道那邊是否得知了什麽消息。


    然而,軍隊剛派出去還沒回來,帳外卻傳來了一陣騷動。


    “王!外麵有兩個闖入者,非要麵見您!”有侍者進來,打斷了赤王和寵姬的宴飲,“說是從空寂之山那邊來的,有急事稟告,可剛說完就昏了過去。”


    “空寂之山?”赤王剛要不耐煩,聽到這個名字卻略微一驚,“是袁梓派來的人?那邊到底啥情況?”


    “不、不是將軍派來的…”侍者頓了頓,顫聲道,“他們說,袁梓將軍…已經死了!”


    “什麽?!”赤王一下子站了起來,撞翻了麵前的案幾。


    “袁梓死了?怎麽會?”王者不可思議地反問,咆哮如雷,“他媽的是誰幹的?!是了——一定是那群冰夷刺殺了他!那現在空寂大營誰主管?是副將朱砂麽?”


    “不,王,現在空寂大營…”侍從頓了一下,終於艱難地開口,一字一字回答,“據說,現在空寂大營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赤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沒有一個活人?都去哪兒了?”


    “來人說,所有人都死在了地宮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逃了出來!”


    “死在了地宮裏?胡說八道!”赤王失聲,“整整十萬大軍!怎麽可能一下子全死在了地宮?就是冰夷大軍殺到,也非要一年半載才能拿得下空寂大營!”


    “可是…”侍從喃喃,“那兩個人就是那麽說的。看樣子不像是假的。”


    “那就是他們瘋了!”赤王暴怒,“那兩個人呢?”


    “剛才在外麵昏過去了。”侍從道,“他們說一路從空寂大營趕過來,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其中一個人還斷了一條腿…”


    然而,話沒說話赤王就咆哮:“昏了也給我用水潑醒!本王要親自問話!”


    侍從囁嚅而退,忽然間,帳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王…不、不可!”


    赤王大吃一驚,轉過頭:“誰?”


    藩王的帷幕被卷起,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裏,枯瘦如柴,似乎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然而手裏卻捏著一串極大的念珠,上麵十八子一顆一顆都有拳頭大,沉甸甸垂落,一顆一顆綻放光華。


    “老師?”赤王愕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您怎麽出關了?不是還有七七四十九天麽?怎麽出關了也不說一聲,本王也好率領文武百官去迎接您啊!”


    白發老者站在那裏,不停咳嗽,身子都佝僂了起來,卻不停地搖著頭,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被扼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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