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吳老頭囁嚅著,“隻是想問問客官晚上、晚上吃點啥?”


    “隨便吧。”客人頭也不抬,“來點烈酒。這兒真是冷到骨頭裏了。”


    “好好,小店的酒雖然是自家釀的,但絕不輸給郡府裏那貴得要命的杏花春釀!”吳老頭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下來,轉身走開,“客官,稍等。”


    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曆?離開時,酒肆老板默不作聲地看了對方一眼,有些疑惑——這個陌生人是幾天前的夜裏悄然來到這裏的,一出手便給了五個銀毫。他原本想不客氣地拒絕,說冬天酒肆不開業,但一看到錢就軟了下來。


    這家九裏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樓下招待客人,樓上便是自家的睡覺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兩個女兒也分別都嫁去了別的郡,因此酒肆裏一直冷冷清清地隻有老板一個人,正在努力地為自己積攢棺材本。九裏亭是個小地方,耕種狩獵為生的村民們一年也難得賺到多少錢,來酒肆裏多半喝的是一個銅子一壺的劣酒,所以這個陌生客人的出手簡直令人無法拒絕。


    看在錢的份上,他破例收留了這個外鄉人。然而奇怪的是,這個陌生人到了這裏之後就一直呆在酒肆裏,既沒有出去,也不和任何人往來,每天都是靜靜地看著窗外。有幾次吳老頭看他喝了幾杯臉色稍微緩和一些,便壯起膽子搭訕,問對方是來九裏亭尋親還是訪故,也得不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問,也不要告訴村裏人我來了這裏。”陌生人隻是那麽說,拿出一枚金銖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時候這個就是你的。”


    一輩子都沒見過金銖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幾乎停止,連忙用力點頭。


    可是…這個人如此神神秘秘,不會是什麽被通緝的大盜吧?吳老頭一邊心裏嘀咕,一邊下廚去準備晚飯,巴不得這個奇怪的客人早點離開這裏。


    晚飯很豐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筍燒肉,還有九裏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臉色稍微紅潤了一些,便頭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樓去睡吧。給我留下足夠的酒和木炭就好。”


    吳老頭樂得清閑,客氣地招呼了幾聲,便自顧自上樓睡覺去了。


    就是在最淳樸原始的地方,金錢也是唯一的通行憑證啊…空蕩蕩的房間裏,陌生人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金銖,眼裏露出了一絲鋒利的冷笑。看老板離開後,他無聲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將厚厚的窗戶紙捅開了一點,湊上了眼睛——


    外麵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將這座北陸小村覆蓋在一片白色裏。酒肆斜對麵一箭之地開外,便是那一家新蓋好的小院裏。牆上新刷了白堊土,柴門、籬笆是剛紮好的,水井也是新打的,顯示著這家人剛剛來到這裏落地,準備安家紮根。


    白帥啊白帥…難道你真的選擇了這個窮鄉僻壤作為你最後的歸宿?你難道真的想要以庸人的方式來了此餘生?你是翱翔於天的雄鷹,是數百年一見的王者,怎麽能選擇這樣度過自己的一聲!


    ——那麽一來,你讓自恃權謀卓絕天下,這一生都在盡心盡力輔佐你的我,又情何以堪啊!


    穆星北在肅殺的寒冬裏咳嗽著,眼睛裏流露出了不甘的光芒。


    —


    大雪持續了整個冬季,讓整潔嶄新的小院子一片素白。在這樣寒冷的色調裏,唯有窗口透出的火焰是暖的,跳躍著,映照著裏麵每個人的臉。


    這個普通農家小院的房內聚集了許多人,人影憧憧,喧鬧盈耳。


    “屬下再敬白帥一杯!”炕上盤膝坐著十二位黑衣鐵甲的男子,個個眼神犀利,氣勢凜然,簇擁著居中穿著布衣的主人。一碗碗的烈酒陸續倒上,十二人輪番相勸,而對方居然毫不推辭,酒來碗幹。


    “怎麽樣?你們十二個,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壇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肅殺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哪個不服的,再來!”


    “服了,服了!”十二鐵衣衛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場征戰十幾年,雖然白帥偶爾也喝酒,卻從沒有一個人見他醉過,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淺。而今日,在他們主仆一場、即將離散的前夕,他們終於知道了白帥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後,我當不會再喝酒。”借著幾分醉意,白墨宸將酒碗一甩,大笑,“幹脆放開,陪你們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來了。”後院傳來了回應。


    廚房設在後院的另一頭,和柴房連著。灶前那一對十三四歲的姐弟正忙碌著,將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將溫好的酒壇抱起。聽到前麵傳來的聲音,弟弟安康忍不住地抱怨,打了個哈欠:“哎,大哥怎麽那麽能喝啊…都半夜了,還不睡麽?”


    “客人幫我們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頓也是應該。”安心比弟弟年長懂事,“娘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經先睡下了,我們兩個總得陪著。”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著,“我的眼睛也都快睜不開,成瞎子了呢。”


    “懶惰鬼!”安心沒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叱,“好了好了!別苦著一張臉去前麵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會鬧心——你呆在廚房裏,我去送。”


    “噢。”安康悶悶應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麵井口上還沒圍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蓋住了,小心別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壇酒,又將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開廚房的門走了出去,“你小心看著火,可不許滅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盹,應了一聲。


    安心剛出門,就聽到後山上傳來一陣簌簌聲,有幾棵樹搖了一下,樹梢上的雪大塊掉落下來。她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冬季的針葉林深邃得發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氣息來——或許是有野豬什麽的從林子裏走過吧?前幾天她去後院收凍好的魚,還發現圍牆上的積雪有幾處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麽東西悄然翻過這裏。


    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吧圍牆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給圍起來。安心這麽想著,一邊提著酒食穿過後院,走進了前麵的房間裏。


    熱鬧喧嘩的氣息撲麵而來,十幾個大漢擠在並不寬敞的堂屋裏,高聲喧嘩,喝酒猜拳,熱得都脫了外麵的鎧甲,露出肌肉虯結的胳膊來。安心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轉過頭去,羞得臉上熱辣辣的。


    “來來,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點高了,但看到安心進來,還是很快地傾過身,迅速從她手裏接過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過了那壇酒,“看,還有酒!”


    那些虎豹一樣的軍人發出了一聲喝彩,興高采烈。


    “辛苦你們了,”白墨宸放下酒壇,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這些酒菜夠了——”


    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滿屋子的酒氣熏得受不住,便點了點頭,低聲道:“哥,你可別再喝了。他們那麽多人灌你一個…”


    “哎呀,白帥還真是得了個好妹妹,這麽會心疼大哥!”十二鐵衣衛也喝得高了,說話語氣不分輕重,安心臉色飛紅,瞪了那個粗豪的漢子一眼。


    “別擔心,你大哥一個人對他們十二個都綽綽有餘!”白墨宸笑了起來,“不過我們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該歇了。你就好好的去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送娘去山上掃祖墳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將菜布好,乖巧地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走的時候順手還將房間裏空酒壇子都堆在了一處,將桌子上所有吃空了的盤子都收了回去。她推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口又回頭,不放心地叮囑:“哥,你們早點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鐵衣衛轟然笑了起來,“真是個囉嗦的小姑娘。”


    “安心幾歲了?哪裏是個小姑娘啊…”看著她走了之後,鐵衣衛裏有人趁著酒意,醉醺醺地開口,“對了,為什麽…為什麽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麽美貌,卻、卻頗有幾分像白帥呢?”


    “…”一群笑鬧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來——因為看到主帥在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明顯震了一下,酒從杯子裏濺出。尷尬的沉默中,十二鐵衣衛麵麵相覷,那個無意中觸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然而隻是片刻,白墨宸舒展開了眉頭,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過了年就十五歲了,算是大姑娘了,該開始好好為她準備嫁妝了呢。”


    “好,到時候白帥別忘了告訴一聲,兄弟們無論如何都會回來喝喜酒的!”鐵衣衛首領連忙將話題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為大家倒了酒,“來來,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們再無拘束,重新猜拳行令,聲震屋宇——房間裏的聲音太吵鬧,以至於外麵那些奇怪的簌簌聲響都被掩蓋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留意。


    這一場大酒一直喝到東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頓不堪。然而,當雄雞唱了第三遍的時候,宿醉的人們忽然間一起睜開了眼睛——多年的軍旅生涯,讓這些戰士們擁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識,無論前一晚多累多困,時間一到便會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鐵衣衛首領喃喃,瞬地坐起,“我們該走了。”


    白墨宸了同時睜開了眼睛,看著這些下屬們一個個坐起,撿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眼神複雜,似乎是目送著一幫生死兄弟的離開。


    “真想就此留下來,和白帥一起終老此處算了。”十二鐵衣衛的首領歎了一口氣,忍不住有些戀戀不舍,“我們從軍後就是您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年跟您出生入死,闖過那麽多關,如今離開了您,簡直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


    “什麽話?男子漢大丈夫當以馬革裹屍。你們有大好人生,怎能就此終老山林?”白墨宸立刻毫不留情地訓斥,“回去好好輔佐駿音——緹騎在內亂中折損了大半,女帝剛即位,天下局勢未定,實在是需要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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