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麽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說的。可是還有什麽比聽到對方的心願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麽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麽呢?為什麽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裏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裏,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裏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著。他提著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教她出豈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著。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裏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裏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裏掃地。他輕輕的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著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裏,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著臉,眼睛望著別處,好似有什麽心事。隨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於他注意到了,問:


    “你怎麽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著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裏的麵包掉在地下:“什麽!什麽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裏?”


    她指著院子對麵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著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麽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於嘔吐起來。


    洛莎嚇壞了,搶著上前,捧著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著臉。她向他探著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著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裏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隻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隻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著他,說:


    “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著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著有什麽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麽相幹?我什麽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麽都不愛,我隻愛她,隻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裏,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麽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的哭著。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麽的呢?怎麽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幹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著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裏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著淚勾著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麽可貴。他多麽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於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於看到了:她愛著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裏,隻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裏,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隻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麽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鍾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麵上支持一會。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麽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麽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麽相幹?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麽相幹?……


    他想:“為什麽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著,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於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著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著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隻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麽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裏嗎?”


    洛莎詫異的望著他:“是的,在夜裏兩三點鍾的時候。”


    那個淒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著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麽痛苦,人那麽軟弱,一點兒沒有掙紮。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麽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隻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那時你在那裏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裏。”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麽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裏期待著的話,隻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誌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裏溫著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麽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裏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隻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裏。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麽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麽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裏呢,還是在他以外?……唉!隻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麽?……――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衝動之下,緊緊抓著那一點兒最後的殘餘:


    “……我沒有死,我隻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裏。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裏,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麵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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