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樣說也好,那樣說也好,他們都無所謂。<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丹沃斐.古耶是個胖子,腰背厚實,肌肉發達,黑胡子,一簇很濃的頭發卷兒掛在腦門上,腦門鋪有些粗大的皺痕,卻毫無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臉仿佛在木頭上極粗糙的雕出來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個木商或是當挑夫的奧弗涅人。他舉動粗俗,出言不遜。他的投身音樂界完全是為了政治關係;而在當時的法國,政治是唯一的進身之階。他發見跟一個當部長的某同鄉有點兒遠親,便投靠在他門下。但部長不會永久是部長的。看到他的那個部長快下台的時候,丹沃斐.古耶趕緊溜了,當然,凡是能撈到的都已經撈飽,特別是國家的勳章,因為他愛榮譽。最近他為了後台老板的劣跡,也為了他自己的劣跡,受到相當猛烈的攻擊,使他對政治厭倦了,想找個位置躲躲暴風雨;他要的是能跟別人找麻煩而自己不受麻煩的行業。在這種條件之下,批評這一行是再好沒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報紙的音樂批評的職位出了缺。前任是個頗有才具的青年作曲家,因為非要對作品和作家說他的老實話而被辭掉的。古耶從來沒弄過音樂,全盤外行:報館卻毫不躊躇的選中了他。人們不願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對付古耶至少是不用費心的:他決不會那麽可笑,把自己的見解看做了不起;他永遠會聽上麵的指揮,要他罵就罵,要他捧就捧。至於他不是一個音樂家,倒是次要的問題。音樂,法國每個人都相當懂的。古耶很快就學會了必不可少的訣竅。方法挺簡單:在音樂會裏,隻要坐在一個高明的音樂家旁邊,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說出對於作品的意見。這樣的學習幾個月,技術就精通了:小鵝不是也會飛嗎?當然,這種飛決不能象老鷹一樣。古耶大模大樣的在報紙上寫的那些胡話,簡直是天曉得!不管是聽人家的話,是看人家的文章,都一味的纏夾,什麽都在他蠢笨的頭腦裏攪成一團糟,同時還要傲慢的教訓別人。他把文章寫得自命不凡,夾著許多雙關語和盛氣淩人的學究氣;他的性格完全象學校裏的舍監。有時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駁,便啞口無言,裝假死。他頗有些小聰明,同時也是鄙俗的傖夫,忽而目中無人,忽而卑鄙無恥,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節的諂媚那班”親愛的大師“,因為他們有地位,或是因為他們享有國家的榮譽(他認為估量一個音樂家的價值,這是最可靠的方法)。其餘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態度對付;至於那些餓肚子的,他就盡量利用。――他為人的確不傻。


    雖然有了權威有了聲名,他心裏明白自己對於音樂究竟是一無所知,也明白克利斯朵夫的確很高明。他自然不願意說出來,可是少不得有點兒敬畏。――此刻他聽著克利斯朵夫彈琴,努力想了解,專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沒有一點雜念;但在這片雲霧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著頭腦,隻顧裝著內家的模樣顛頭聳腦,看那個沒法安靜的高恩擠眉弄眼的意義,來決定自己稱許的表情。


    終於克利斯朵夫的意識慢慢從酒意和音樂中間浮起來,迷迷忽忽的覺得背後有人指手劃腳,便轉過身來,看見了兩位鑒賞家。他們倆立刻撲過來,抓著他的手使勁的搖,――西爾伐尖聲的說他彈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經的裝著學者麵孔說他的左手象魯賓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1(或者是右手象魯賓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兩人又一致同意的說,這樣一個天才決不該被埋沒;他們自告奮勇要教人知道他的價值,可是心裏都打算盡量利用他來替自己博取榮譽和利益。


    1安東.魯賓斯坦為十九世紀俄國鋼琴家兼作曲家,帕德列夫斯基為近代波蘭鋼琴家兼作曲家,政治家。


    第二天,高恩請克利斯朵夫到他家裏去,挺殷勤的把自己一無所用的一架很好的鋼琴給他使用。克利斯朵夫因為胸中鬱積著許多音樂,煩悶之極,便老老實實接受了。


    最初幾天,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能有彈琴的機會快活極了;高恩也相當知趣,讓他安安靜靜的自得其樂。他自己也的確領略到一種樂趣。這是一種奇怪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能觀察到的現象:他既非音樂家,亦非藝術家,而且是個最枯索,最無詩意,沒有什麽深刻的感情的人,卻對於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樂感到濃厚的興趣,覺得其中有股迷人的力量。不幸他沒法靜默。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他非高聲說話不可。他象音樂會裏冒充風雅的聽眾一樣,用種種浮誇的辭句來加按語,或是胡說八道的批評一陣。於是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敲著鋼琴,說這樣他是彈不下去的。高恩勉強教自己不要作聲,但那竟不由他作主:一忽兒他又嘻笑,□□,吹嘯,拍手,哼著,唱著,摹仿各種樂器的音響。等到一曲終了,要不把他荒唐的見解告訴給克利斯朵夫聽,他會脹破肚子的。


    他那個人是個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輕薄,也有他喜歡自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兒酸溜溜的下些斷語,一忽兒不倫不類來一個比較,一忽兒說出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謬絕倫的廢話。在讚頌貝多芬的時候,他竟看到作品中有猥褻的成分,有□□的肉感。明明是憂鬱的思想,他以為有浮華的辭藻。《升c小調四重奏》,對於他是英武而可愛的作品。《第九交響曲》中那章崇高偉大的柔板,使他想起羞人答答的小天使。聽到《第五交響曲》最初的三個音符,他就喊:“不能進去!裏麵有人!”他非常歎1賞《英雄的一生》裏的戰爭描寫,因為他在其中認出有汽車2的呼呼聲。他會到處找出些幼稚而不雅的形象來形容樂曲,教人奇怪他怎麽會愛好音樂。然而他的確愛好;對於某些段落,他用最荒唐最可笑的方式去領會,同時也真的會流眼淚。但他剛受了瓦格納的某一幕歌劇的感動,會立刻在鋼琴上彈一段奧芬巴赫摹仿奔馬的音樂;或是在《歡樂頌》之後馬上哼一節咖啡店音樂會中的濫調。那可使克利斯朵夫氣得直嚷3了。――但最糟的還不是在高恩這樣胡鬧的時候,而是當他要說些深刻的微妙的話向克利斯朵夫炫耀的時候,以哈密爾頓而非西爾伐.高恩的麵目出現的時候。在那種情形之下,克利斯朵夫便對他怒目而視,用冷酷的挖苦的話傷害哈密爾頓:鋼琴夜會往往鬧得不歡而散。可是第二天,高恩已經忘了;克利斯朵夫也後悔自己不該那麽粗暴而仍舊回來。


    1以上各曲均貝多芬作品。《升c小調四重奏為一首痛苦的詩歌。《第九交響曲》的第三章柔板,富於恬淡隱忍,虔敬和氣的情調。關於《第五交響曲》(俗稱《命運交響曲》)開始第一句,貝多芬曾言:“命運就是這樣來敲門的“。


    2《英雄的一生》是理查德.施特勞斯的交響詩。


    3十九世紀的奧芬巴赫(原籍德國,後入法國籍)以所作喜歌劇紅極一時,實則僅為第二三流作家。《歡樂頌》係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最後一章合唱,歌辭為德國詩人席勒原作。


    這些都還沒有關係,隻要高恩不約朋友來聽克利斯朵夫彈琴。但他需要拿他的音樂家向人賣弄,所以邀了三個小猶太人和他自己的情婦,――一個渾身都是脂肪的女人,奇蠢無比,老說些無聊的雙關語,談著她所吃的東西,自以為是音樂家,因為她每天晚上在多藝劇院的歌舞中展覽她的大腿。克利斯朵夫第一次發見了這些人物,臉色就變了。第二次,他直截了當告訴高恩,說不再到他家裏彈琴。高恩賭咒發願的說,以後決不再邀請任何人。但他暗中照舊繼續,把客人藏在隔壁屋裏。自然,克利斯朵夫結果也發覺了,氣憤憤的掉頭便走,這一次可真的不回來了。


    雖然如此,他還是得敷衍高恩,因為他帶他上各國僑民的家裏,為他介紹學生。


    另一方麵,丹沃斐.古耶過了幾天也上克利斯朵夫的小客店去訪問他。古耶看見他住得這麽壞,一點不表驚異,倒很親熱的說:


    “我想,請你聽音樂你一定覺得高興罷;我到處都有入場券,可以帶你一起去。”


    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他覺得對方非常體貼,便真心的道謝。那天古耶完全變了一個人,和他第一晚見到的大不相同。跟克利斯朵夫單獨相對的時候,他一點沒有傲慢的態度,脾氣挺好,怯生生的,一心想學些東西。唯有當著別人,他才會立刻恢複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氣與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欲也老是有個實際的目的。凡是與現下的時尚無關的東西,他一概不發生興趣。眼前,他想把最近收到而無法判斷的一本樂譜征求克利斯朵夫的意見:因為他簡直不大能讀譜。


    他們一同到一個交響曲音樂會去。會場的大門是跟一家歌舞廳公用的。從一條蜿蜒曲折的甬道走到一間沒有第二出口的大廳:空氣惡濁,悶人欲死;太窄的坐椅密密的擠在一起;一部分聽眾站著,把走道都壅塞了;――法國人是不講究舒服的!一個似乎煩惱不堪的男人,在那裏匆匆忙忙的指揮著貝多芬的一支交響曲,仿佛急於奏完的神氣。隔壁歌舞廳裏的音樂和《英雄交響曲》中的《葬禮進行曲》混在一塊兒。聽眾老是陸陸續續的進來,坐下,擎著手眼鏡東張西望,有的才安頓好,已經預備動身了。克利斯朵夫在這個趕節一樣的地方聚精會神的留意樂曲的線索,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得到一點兒快感,――(因為樂隊是很熟練的,而克利斯朵夫也久已沒聽到交響樂);――不料聽了一半,古耶抓著他的手臂說:“咱們得走了,到另外一個音樂會去。”


    克利斯朵夫皺了皺眉頭,一聲不出的跟著他的向導。他們穿過半個巴黎城,到一間氣味象馬房似的大廳;在別的時間,這兒是上演什麽神幻劇或通俗戲劇的:――音樂在巴黎象兩個窮苦的工人合租一間房:一個從床上起來,一個就鑽進他的熱被窩。――空氣當然談不到:從路易十四起,法國1人就認為這種空豈不衛生;但戲院裏的衛生和從前凡爾賽宮裏的一樣,是教人絕對喘不過氣來的那種衛生。一個莊嚴的老人,象馬戲班裏馴服野獸的騎師一般,正在指揮瓦格納劇中的一幕:可憐的野獸――歌唱家――也仿佛馬戲班裏的獅子,對著腳燈愣住了,直要挨了鞭子才會記起自己原來是獅子。一般假作正經的胖婦人和癡癔的小姑娘,堆著微笑看著這種表演。等到獅子把戲做完,樂隊指揮行過了禮,兩人都被大眾拍過了手,古耶又要把克利斯朵夫帶到第三個音樂會去。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雙手抓住了坐椅的靠手,聲明再也不走了:從這個音樂會跑到那個音樂會,這兒聽幾句交響樂,那兒聽一段協奏曲,他已經夠受了。古耶白白的跟他解釋,說音樂批評在巴黎是一種行業,並且是看比聽更重要的行業。克利斯朵夫抗議說,音樂不是給你坐在馬車上聽的,而是需要凝神壹誌的去領會的。這種炒什錦似的音樂會使他心裏作惡,他每次隻要聽一個就夠了。


    1至第一次大戰為止,巴黎交響樂音樂會的場子均極簡陋。


    他對於這種音樂方麵的漫無節製覺得很奇怪。象多數的德國人一樣,他以為音樂在法國占著很少的地位;所以他意想中以為能聽到分量少而質地很精的東西。不料一開場,七天之內人家就給他十五個音樂會。一星期中每個晚上都有,往往同時有兩三個,在不同的區域裏舉行。星期日一天共有四個,也是在同一時間內。克利斯朵夫對於這等其大無比的音樂胃口不勝欽佩。節日的繁重也使他吃驚。他一向以為隻有德國人聽音樂才有這等海量,那是他從前在國內痛恨的;此刻卻發見巴黎人的肚子還遠過於德國人。席麵真是太豐盛了:兩支交響曲,一支協奏曲,一支或二支序曲,一幕抒情劇。而且來源不一:有德國的,有俄國的,有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有法國的;仿佛不管是啤酒,是香檳,是糖麥水,是葡萄酒,――他們能一起灌下,決不會醉。巴黎那些小鳥兒的胃口竟這麽大,克利斯朵夫簡直看呆了。他們卻若無其事,好比無底的酒桶,盡管倒進許多東西,實際上可點滴不留。


    不久,克利斯朵夫又發覺這些大量的音樂其實內容隻有一點兒。在所有的音樂會中他都看到同樣的作家,聽到同樣的曲子。豐富的節目老是在一個圈子裏打轉。貝多芬以前的差不多絕無僅有,瓦格納以後的也差不多絕無僅有。便是在貝多芬與瓦格納之間,又有多少的空白!似乎音樂就隻限於幾個著名的作家。德國五六名,法國三四名,自從法俄聯盟以來又加上半打莫斯科的曲子。――古代的法國作家,毫無。意大利名家,毫無。十七十八世紀的德國巨頭,毫無。現代的德國音樂,也毫無,隻除掉理查德.施特勞斯一個,因為他比別人乖巧,每年必定到巴黎來親自指揮一次,拿出他的新作品。至於比利時音樂,捷克音樂,更絕對沒有了。但最可怪的是:連當代的法國音樂也絕無僅有。――然而大家都用著神秘的口吻談著法國的現代音樂,仿佛是震動世界的東西。克利斯朵夫隻希望有機會聽一聽;他毫無成見,抱著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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