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生活平靜如水,葉家人安穩無事地度過了兩載寒暑。


    那年秋天,葉家木屋前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杏樹卻突然間新生了枝椏,幾日後竟然熱熱鬧鬧開了滿樹的杏花。如此詭異的現象不知是福是禍?葉申素來敬畏神明,認真思索了兩日,自認平生未曾做過半分傷天害理之事,所以之後見沒有再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了,又將之前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即將出世的小孫子身上。


    秋分日當天,傍晚下起了滂沱大雨,電閃雷鳴交加,無事可做,葉家人便就早早睡下了。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漆黑的夜空,轟隆隆的雷聲緊接而至,突然一聲巨響木屋旁的杏樹竟被雷當中劈開,一分為二後轟然倒下,杏花灑了一地雪白。


    懷胎九月有餘的鄭姬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大跳,猛然間腹痛難忍,竟是要生產了。一波波的陣痛襲來,汗水浸透了深衣,鄭姬嘴唇都咬出了血疼得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可孩子卻遲遲生不下來,她最後隻得跪在地上疼痛才能少許減輕些。如此折騰了一整夜,一家人誰都沒有合眼,直到清晨孩子才呱呱墜地。


    從鬼門關走上一遭的鄭姬看了眼躺在她身邊被小棉被包裹著正睜著烏黑圓溜的大眼睛四處亂看的女嬰,歎了口氣便轉過頭眼裏含著淚花看向了別處。她生產後無力地躺在床榻上,迷糊間見丈夫葉偃匆匆進門看了一眼,知道生的是個女娃,隻字未說就冷著臉扭頭就出了門。


    鄭姬越想越覺得委屈難過,也將所有的怨氣都怪在了孩子身上,連一眼都懶得多看。咬著唇低低抽泣起來,孩子啊,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到來,連累我以後都得受人白眼生活。邊哭著邊喃喃念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偏偏是個女嬰!”


    鄭姬一哭,孩子彷佛懂事一般,眨了眨眼睛,小嘴一癟也跟著哇哇哭了起來。


    葉薑原是在一旁收拾著自家女兒小時候穿過用過的東西,時不時地望上鄭姬幾眼,同是女子對於弟媳此時的心情她哪裏會不懂。想起葉老爺子聽說又生了個女娃娃時那張冷得結了冰的臉,葉薑無奈地歎了口氣,她們不都是可憐人嗎?走到床塌邊上彎腰將孩子抱起,放在懷裏輕輕拍著哄著,柔聲低語安慰著鄭姬:“這剛剛生產可別哭壞了身子,你和四弟都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要兒子。”睫毛輕顫,淺歎口氣,才繼續道:“哪裏像我,就孟葉這麽一個女兒。”葉薑邊說著邊細細打量著懷中的嬰孩,她是越看越是喜歡。


    孩子隻要一哄便不哭了,粉嘟嘟的小臉煞是可愛,烏黑的大眼睛四處看,揮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像是要同人說話一般。雖然剛剛降生,看不出眉眼像了誰,單單從葉偃與鄭姬的相貌評斷,這個孩子將來必定會是個十足十的小美人。“弟妹,你快看看,這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多可人!”說著便抱著孩子湊了過去。


    鄭姬依舊在哭個不停,見孩子靠近自己,連忙邊揮手邊用盡力氣大喊道:“拿走,拿走,快拿走!”


    孩子被自己母親的大喊聲嚇得哇哇直哭,葉薑沒有辦法隻得走遠去哄著孩子。鄭姬不過才十六歲,畢竟年紀小,她也是犯愁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不過心裏也是生氣,嘀咕了句:“這生都生了,你總不能不要她吧!”


    韓媼此時端進來一碗熱騰騰的鳥蛋湯,剛剛走到門口時她就聽到了鄭姬和葉薑的話,搖了搖頭:“造孽啊!孩子有什麽錯,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難得端起了作為婆母的架勢,看著鄭姬厲聲道:“哭什麽!小心哭壞了身子,趕緊把湯喝了,養好了自己才能照顧好孩子。”


    鄭姬本就是個聰明人,盡管不待見這孩子可也不能惹得嫂子和婆母不高興,那她在葉家就真的沒有好日子過了。連忙擦了擦眼淚,支撐著起身,接過熱湯喝了下去。恨恨地看了眼葉薑懷裏自己的女兒,養好了身子,她才能再有兒子。


    這個女孩不受寵連個稱呼都隨意得很,就按照排序以‘仲女’稱呼。有婆母與長嫂在,鄭姬就算再不願意也將仲女一直喂養到斷奶。仲女自出生後,鄭姬就很少抱過她,基本都是韓媼在照顧著,而韓媼也發現這個孫女從來不哭不鬧,吃飽喝足了就睜著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四處打量,要不就呆呆地對著空氣傻笑,或者伸著小手指隨處亂指,長到了兩歲還不會說話,看起來正常卻又透著說不出來的詭異感。


    仲女三歲那年的一日,韓媼正在燒火做飯,門外不遠處,仲女正在和姐姐孟葉玩耍。不知道因為什麽,孟葉突然把仲女重重地推到在地,咚的一聲,仲女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一旁的木樁上頓時就紅了一塊,可她卻抿著嘴沒有哭。見仲女恨恨地攥緊小拳頭看著自己,八歲的孟葉竟是被妹妹的樣子嚇到了,站在原地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聽到孟葉的哭聲,韓媼抬頭一看,連忙放下手裏的活,幾步奔了出去,抱起坐在地上的仲女,撣了撣她身上的土,看著她額頭的紅腫,心疼不已,邊揉著邊問道:“還傷到那裏沒有?”


    仲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後搖了搖頭。


    因為是自己一手帶大的,韓媼對仲女自然要多幾分疼愛,轉頭看著孟葉:“說說,為何要欺負妹妹?”


    “不是我。”孟葉吸了吸鼻子,揉著眼睛,哽咽道:“是妹妹的錯,都怪她!”努著嘴又要哭起來,“妹妹她,她把我抓來的小燕子放飛了。”


    韓媼剛要說放走了再抓便是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見仲女皺著眉頭,倚靠韓媼腿上,背著小手奶聲奶氣地說道:“它要是不離開,冬天就會死在這裏,所以我放走了它,你以後也不要再抓它們了。”


    仲女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韓媼以為她不會說話,還一直害怕她會是個啞巴,如今一開口就說了這麽多話還思路明白吐字清晰。燕子會遷徙的規律,從來沒有誰在她麵前說過,她又怎麽會知道?韓媼被小孫女驚得目瞪口呆,幾句話支走哭哭啼啼的孟葉,連忙扳過仲女的身子,緊鎖著眉頭打量她,問道:“告訴祖母,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


    仲女玩著自己的手指,歪著頭,天真地回答道:“小燕子說的,它的同伴都離開了。”


    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韓媼四周看了看,壓低嗓音問仲女,“它還告訴你什麽了?”


    仲女想了想,小燕子說不能告訴別人,可是祖母應該不算是別人吧!一字一頓地複述道:“不周山,三萬年一輪回。”


    韓媼的眉頭越皺越緊,雖然不明白小孫女的話,可她確定的是這些話真的不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能編出來的。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害怕,她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韓媼清楚丈夫原本就不待見這個孫女,若是讓他知道了仲女的反常,他會怎麽處理?會像對待神明一樣供奉她?不,不會的,他會認為這個孩子被妖魔鬼怪附了身,他會因為害怕而把她扔進深山裏。性子懦弱的人有時也會變得決絕而又強大,比如此時的韓媼。不管怎麽樣,她都下定決心要保護仲女,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絕對不會。


    韓媼將仲女抱在腿上坐好,努力讓自己語氣聽起來平穩柔和,撫摸著她的頭發,“仲女乖,以後無論聽到了什麽話都不要跟別人說,隻跟祖母說,明白了嗎?”


    仲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姐姐也不行嗎?”


    “不行。以後也要記住離你的祖父和父親遠一些。”


    依舊是乖巧地點頭。雖然年紀小,但仲女似乎也知道自己在祖父和父母麵前不討喜,自然也就不會去親近他們。


    從那以後,仲女總是在韓媼麵前說些奇怪嚇人的話。比如,仲女總是坐在隻剩下半截樹墩的杏樹旁自言自語,韓媼問起她,她便說樹墩上坐了個長頭發的漂亮女人,要不就是像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滿屋子大哭大叫。再比如,明明屋子裏沒有別人,她非要說有很多人很擁擠,還說看到了手指大的小人長著翅膀會飛,看到臉上長滿毛隻有一隻眼睛的男人,看到岩石長腿長腳會說話,看到長著犄角的魚,看到有著長長兔耳朵的孩子……


    雖然仲女不說話看到他就躲,但怪異的舉止葉申還是看在眼裏,起初他以為她是故意為了博得家人的注意就沒去理會,後來漸漸地仲女鬧出的事情多了,他也就留心留意了,結合仲女出生之前的詭異現象,越往深處想葉申越是害怕。有念頭想把她扔進深山裏不去理會,卻又害怕她是什麽妖魔鬼怪的轉世,而他自己也會遭受懲罰,可是留仲女在身邊隻要看上一眼,葉申就會覺得毛骨悚然。


    葉申暗地裏觀察了許久,發現仲女也隻是行為古怪了些,並沒有引來什麽災禍,他懸著的一顆心才稍稍平複了一些。


    一年後,鄭姬終於如願生下了個兒子,這回兒葉偃和葉申與之前的態度大相徑庭整天都是眉開眼笑,恨不能將鄭姬當做祖宗一般供奉著,將家裏新生的男丁時時捧在手心裏。家裏有了喜事,自然葉申也就不再去關注仲女,久而久之仲女又變得無人問津,生活似乎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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