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雍和殿,被外麵的涼風一吹,徐琰這才覺得脊背竟有些發涼。


    他細細品咂惠平帝的那番話,隻覺得頭疼——樂陽長公主養在太後膝下,是和昭明太子一起長大的,兄妹感情深厚;而惠平帝則是在太妃身邊養著,即便是一母所出,到底感情上不及他們。


    今日惠平帝特地挑明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圖?


    當了將近十年的皇帝,惠平帝在有些事情上一向警惕,如今一點點風吹草動,她卻陡然對樂陽長公主起疑,會不會……又是聯想到了當年的昭明太子。


    一旦想起這個,徐琰便覺得脊背後愈發寒冷了。


    去年中秋時白鶴樓的一場大火,隱約牽扯出了寧遠侯府和當年的昭明太子;先前沈明前往夜秦刺探,也曾提及寧遠侯府,如今魏王落難,寧遠侯府又來插了一腳……這許多疑惑擺在一起,由不得人不心驚。


    回府之後,他當即召來顧安,叫他盡快探查。


    到得四月二十的時候,消息便確切的擺在了徐琰的案頭。


    當初臨江王的那封奏折,確實是與秦雄有關,魏王的那些證據裏頭,也有秦雄的手筆,這些事情倒不算大事,叫徐琰萬分震驚的是,假傳魏王的意思害死江閣老,而後暗中給太子提供證據的,竟是魏王府長史司的一位審理,名叫崔詹!


    這個名字若是擱在以前,徐琰並不會太留意——


    寧遠侯府如今的侯爺崔玄禮喜好閑暇時四處遊蕩,若是看中投緣的人,便會帶到府中,憑著他和長公主的威勢,做些安排,都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這位崔詹也是如此,不過他更得侯爺賞識,便賜了崔姓,安排在魏王府上領俸祿混日子。


    這樣的事情就連惠平帝都知道,也一直不曾管過,徐琰更不會理會。


    可是如今他卻不得不理會。


    徐琰迅速叫顧安等人去查這位崔詹的身世,拿回來的消息簡直少得可憐——


    他今年十七歲,平時在魏王府不算太出眾,不過因為寧遠侯府的關係,倒是挺受魏王賞識。他是在三年前由崔玄禮帶入京城,而後安排進了魏王府,至於兩人如何結緣,崔詹在此之前的經曆,竟是半點消息都沒能打探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他的過往卻藏得如此隱秘?


    確信寧遠侯府中藏著秘密,徐琰反倒決定暫時收手。他這裏刺探消息,難免會驚動旁人,若是寧遠侯府著意保護這位崔詹,他此時貿然行動,豈非打草驚蛇?


    這些消息蘊藏的信息實在太多,徐琰這裏沒有把握,便沒有貿然上報惠平帝。


    不過謹慎起見,他又叫顧安去探查崔家其他與崔詹身份相似的人,結果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舊日的消息露出,唯獨崔詹,仿佛一張白紙。


    徐琰卻還是不動聲色,如常的帶著沈妱出城遊玩,就連《四庫大典》的事情都不怎麽過問,一應扔給總纂官去負責。


    五月初的天氣已經漸漸熱了起來,這一日難得的下了場雨,將連日來的燥熱洗去,讓人神清氣爽。徐琰帶著沈妱往神禦閣走了一遭,瞧著天色還早,便拐道出城,打算到西山的佛音寺裏聽雨,待天晴時再去山坳賞花。


    這佛音寺乃是皇家的寺院,平常不許閑人出入,如今來聽雨,恰是無人打攪,最得清淨。


    誰知道事有湊巧,徐琰和沈妱剛剛到了佛音寺中,進了那廊下躲雨,還沒等他們找住持呢,就見迎麵的大雄寶殿裏走出一群人。


    十幾個衣飾鮮麗的丫鬟仆婦簇擁著當中的高貴婦人,那婦人綾羅在身,寶石珠玉滿頭,那倨傲的眉眼神情,赫然便是蘅國公府如今的當家女主人,華真長公主。


    她的身後跟著霍宗淵和霍宗清兄妹倆,抬頭時,正好與徐琰、沈妱二人相對。


    徐琰依舊是一襲玄色暗紋長衫,頭發以金冠束起,手裏正把玩著一串檀香佛珠。


    見著華真長公主,他倒是鎮定如舊,隻是下意識的將手搭在沈妱肩上,是保護的姿勢。他雖是軍旅之人,在軍中令行禁止、端肅沉穩,私下裏卻和沈妱一樣喜好散漫無拘束,這樣雨天閑逛也沒帶多少侍從,身後除了顧安,就隻有隋竹和石楠二人,各自拿著剛剛收起的傘,隊伍簡單。


    反觀對麵,那一群丫鬟婆子的後麵跟著伺候霍宗淵的小廝和霍宗清的丫鬟們,幾十號人將三位主子團團圍住,如眾星捧月。


    華真長公主麵色不善,腳步一頓,便直直的看向了沈妱——


    因為霍宗淵那回事情,華真長公主幾乎是恨死了徐琰和沈妱,大婚那日隻派人送了個賀禮過來,她自己連麵兒都沒露。浴佛節的那天她恰好在城外,也沒能趕過去,因此這還是頭一回見著沈妱。


    從頭頂的鏤空飛鳳金步搖,到身上的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再到底下的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目光迅速掃過時,華真長公主不免翹起嘴角,頗含冷嘲。


    “這位就是端王妃了?”她緩緩挪了幾步,居高臨下的站在台基上瞧著沈妱。她的背後是殿裏的嫋嫋佛煙,臉上卻不見半點慈悲良善之態,後頭霍宗清有人撐腰,立馬上前冷笑道:“可不是嘛,端王舅舅寶貝著呢。”


    “長公主殿下。”沈妱作禮問候。


    眼前的貴婦比沈夫人還要年長,她是徐琰的姐姐,禮不可廢。


    華真長公主輕哼了一聲,並不理她,目光卻投向了徐琰,“我還當五弟眼光有多好,衝冠一怒為紅顏,必定是個絕代佳人,原來也不過如此。”她半點都不顧忌徐琰的感受,清晰的道:“渾身的小家子氣!”


    “蒲柳之姿,讓長公主見笑了。”沈妱麵不更色,與徐琰並肩而立,“不過殿下既然是來佛寺拜佛的,想必也聽說過,心中存善,所見一切皆善,心中含惡,所見一切皆惡吧。”


    華真長公主怎麽都沒想到沈妱居然會頂撞於她,心裏萬分詫異。


    在她看來,沈妱一介無名無姓的布衣百姓,既然費盡心機的博得徐琰青睞並爬上了端王妃的位子,自然是要戰戰兢兢,做盡姿態,假裝賢淑溫婉,好討徐琰和皇室眾人的歡心。


    可是沈妱竟然毫不顧忌的,當著徐琰的麵,對她這位尊貴的長公主以牙還牙?


    窮鄉僻壤出來的姑娘,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華真長公主不由大怒。


    她出身於皇家,自幼受了天底下最好的教導,又有年齡和閱曆擺在那裏,論起學識來,比沈妱強了不知幾何。加上多年來沉浸宮闈,幼年時見慣了宮裏那一群女人的嘴角相爭,自然不會被這麽點小機靈套進去,當下麵色一沉,就要怒斥。


    可惜徐琰最懂得乘勝追擊、保持士氣,不給長公主任何反駁扳回局麵的機會,當下搶先開口,聲音朗然,“皇姐以前最不喜禮佛,今日卻有雅興過來,難道是——”他的目光瞟向霍宗淵,“又捅了簍子?”


    這可就是明目張膽的戳痛處了,華真長公主心中怒氣更增了一層。


    她無暇去諷刺沈妱,隻冷笑道:“怎麽敢呢,萬一再碰上五弟,丟了小命也未可知!”


    這一聲冷嘲裏盡含怒氣,華真長公主端然走下台階,站到了徐琰跟前。


    她上回去端王府時,因為有大太監段保在,沒敢大鬧,許多話沒說清楚,正好此時揚威,“五弟的凶狠威風,做姐姐的早有耳聞,不過俗話說各人自掃門前雪,霍家就這麽一個獨苗,不管太傅、或者皇後,還有我都不願他遇坎坷,你若是再這般蠻橫,休怪霍家無情!“


    兩個人都是皇家貴胄,各有驕橫的資格,此時針尖對麥芒,倒叫那住持無所適從,默默的退到了後麵。


    後麵霍宗淵倒是乖覺,一反常態的沒有出來鬧,隻是站在人後,目光隻在沈妱身上逡巡。


    沈妱卻無暇顧及他,她剛才頂撞也隻是心存氣怒,不滿於長公主的平白挑刺,此時見著這陣勢,到底是有些擔心起來。


    徐琰卻是麵色不變,甚至更沉了幾分。


    他數年來沙場征戰,最習慣的就是針鋒相對、挑明了拚實力。華真長公主在背後跟惠平帝告狀的那些手段他看不上,如今她這樣當麵說出來,當麵鑼對麵鼓的辦事兒,反倒是對了徐琰的胃口。


    他半步不讓,將沈妱的手握在掌中,寬厚有力。


    “既然皇姐說得明白,我也有句話奉勸。”他的目光沉沉的壓過去,“沈妱是我此生最愛,我更不會容她受半點委屈,誰若敢碰她,必百倍奉還!”


    “你!”華真長公主氣結。論起年紀,她要比徐琰年長二十多歲,可徐琰本就身姿筆挺,加上沙場曆練後無形的威儀狠勁,竟是在氣勢上輕易勝過了她。


    兩個人正僵持著,誰知道旁邊的小殿門忽然打開,施施然走出個人來,竟是極少露麵的樂陽長公主!她一現身,在場眾人都是訝然,沒想到事情這般湊巧,三個人竟會在這裏碰頭。


    樂陽長公主依舊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帶著幾個丫鬟走上前來,勸道:“宗淵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五弟下手也忒狠了些,難怪華真心疼。我聽說宗淵肋骨都斷了幾根,送到京城的時候都不成人樣兒了,好好的貴公子哪裏吃過那些苦,你這個當舅舅的,不說照顧他,反而下這般狠手,確實不對。”


    ——她與華真長公主同齡,感情不鹹不淡,自有了封號之後,就極少以姐妹相稱了。


    徐琰一聽,心中冷笑。


    這哪裏是勸說啊,分明是煽風點火!


    他原本還想就此息事,如今見樂陽長公主摻和了近來,心思一轉,卻冷然道:“那日之事,若換了旁人,我早已挫骨揚灰!”說著便將目光投向了藏在人群後頭的霍宗淵,“你過來!”


    霍宗淵在長公主背後藏了半天都沒能藏住,隻能一步□□縮的挪過來,低垂著頭。


    徐琰眉目一挑,伸手猛然將他的下巴抬起,目光逼視,“那日之事,你、我和阿妱都在場,你自己說,該不該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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