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半,天氣漸漸轉暖,影齋的書房裏,一盆水仙向陽而生,綠意蔥蘢。


    徐琰將懸在牆麵上的地圖收起來,手指拂過曾做過的每一處標記,那是這將近一年裏的暗查打探,草蛇灰線。


    “去年殿下剛來廬陵的時候,我就覺得讓殿下來管征書的事情有些奇怪。”沈妱坐在花梨木圈椅裏,手裏拈著蜜餞往嘴裏送,一雙腳兒蕩呀蕩的,“那時候正好五麟教出了事兒沒多久,我就猜殿下是不是為此而來,原來真沒猜錯。”


    “半為征書,半為剿匪。”徐琰抬起頭來看她,“阿妱還是很聰明。”


    “那現在呢,秦雄是不是就沒有翻身之日了?”沈妱好奇而期待。


    適才徐琰所講述的一切都叫她覺得意外,從除夕夜到今日,十六天的時間,徐琰便剿滅了五麟教,派兵駐入其中,這樣的雷厲風行令人咋舌。


    更叫她意外的是秦雄,原本以為此人享受朝廷俸祿,本該忠君之事,誰知道暗地裏會跟五麟教勾搭,以騙取軍資、中飽私囊,甚至暗裏為自己鋪墊後路?


    如今事情敗露,父子倆雖逃遁在外,秦家家眷卻盡數被拘,留待審問。


    那赫赫有名的指揮使府邸,終歸人去樓空,蕭條慘淡。


    隻是想到秦愈,想起那個相交數年的摯友,沈妱總覺得遺憾而惋惜。秦雄罪名深重,縱然未必會株連到秦愈頭上,遠在國子監中求學的他得知這些變故後,必然也不好過吧。


    徐琰已經走了過來,拿起釉下五彩春草紋茶碗啜了一口,“私通賊匪的罪名並不小,況他父子倆又在事發後逃遁於外,必然會惹得皇兄大怒。不過有衡國公府在,即便不看他的麵子,也會照顧著秦夫人,到最後,應該會落個流放的處罰。”


    更何況太子一直將秦雄視為親信,如今臂膀被斬,怎會袖手旁觀?


    沈妱聽說會從輕發落,不由撅嘴,“那豈不是便宜他了?我聽說五麟教裏那些人凶悍異常,攪擾得百姓不安,還殺了不少人呢!秦雄既縱容劫匪,還騙取軍資,難道不該砍頭?”


    “自然是砍頭最好,不過這卻不是你我來定的。”徐琰失笑。


    “那他這樣的罪行,不會牽連家人麽?”


    “會有牽連,就隻看刑部和大理寺如何判了。”


    “我那個書院裏的同窗秦愈,殿下還記得吧?就是去年一起去嘉義的那個,他從來不跟秦雄和秦聡為伍,應該不會流放吧?”沈妱畢竟掛心,有些忐忑。


    “不會。”徐琰的答案倒是肯定。


    畢竟秦夫人是霍皇後的庶妹、是霍太傅的女兒,秦愈又年才弱冠,從不參與秦家的軍政事務,想來不會落太大的罪名。


    ——不像是去年的薛萬榮,無人庇護卻膽大包天,最後被太子踩上一腳,不止自己送了命,就連妻女都落入了教坊。


    沈妱這裏總算放心,想要問一問關於沈明的事情,想了想還是作罷,靜待沈明的消息便是。


    喝完一盞茶,碟子裏的蜜餞也被她吃了個精光,沈妱滿意的拿娟帕擦完嘴,行個禮就想回東廂房去。


    臨走時徐琰又囑咐道:“你那個書館的事,別忘了。”


    “不可能忘掉。”沈妱笑著回眸,神態粲然,“書單已經擬了一半,擬好了就送呈殿下過目。”


    她出了屋門行走在春光下,徐琰瞧著那背影,忍不住一笑。


    正巧院裏顧安和長史大人進來,透過窗戶瞧見這笑容,忍不住低聲討論,“殿下最近是越來越喜歡笑了,以前兩三天都見不著他笑一次。”


    “衛公子走了,沒人煩殿下,殿下當然高興。”顧安想了想,忍不住還是說出了心裏話,“其實我覺得從去年五六月裏開始,殿下就……”


    長史對他言下之意心領神會,忍不住歎道:“隻有兩個多月啦,等王妃進了門,你們就該偷著樂了。”


    -


    正月二十,春光明媚。年節已是尾聲,沈家眾人將各色燈籠擺件收入庫中,近來花發草生,養花栽樹的難免忙碌些,趁著楊柳快要抽條子的時節,在院子各處平整土地。


    書坊裏的雇工們也都陸續前來,一摞摞的書抱出去,被新入書院的學子們搶購一空。


    沈夫人坐在亭邊,團扇搖得心不在焉。旁邊沈平手捧書卷,正看得入神。


    “已經五天了,怎麽還不見阿妱回來。”沈夫人喃喃,伸手撫著柳梢那將吐未吐的新嫩,眉目微蹙。


    旁邊沈平倒是沒有全然忘我,聞言放下手中書卷,笑著瞧向夫人,“留園裏侍衛眾多,自然比在家中安全。這兩天事情多,讓她住在留園裏,我反而更放心。”


    “話是這麽說,可我總覺得……”沈夫人畢竟覺得心疼,“若她跟端王殿下沒有關係,也不必卷進這些是非裏麵去。咱們廬陵城固然比不上京城,但是多的是青年才俊,安安生生的在這裏做喜歡的事情,不也很好麽?”


    “哪能跟端王殿下沒有關係呢。鄭老先生過世的時候,若不是有端王殿下,薛萬榮能那麽快繩之以法麽?”沈平踱步到愛妻身邊坐著,順手攬她入懷。


    “再說這婚事,阿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不願意,早就跑到我跟前吵鬧來了。咱們阿妱自小與尋常的小姑娘不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這些事情之後,她難道想不到端王身後的那些危險?可她還是願意走這條路,你難道還不明白?”


    一番話說下來,沈夫人忍不住嗔他,“幾天沒去書院,你倒是教導起我來了?”


    “夫人才學不輸為夫,哪裏談得上教導。”沈平連忙恭維。


    沈夫人靠在他的肩頭,眉目間的愁緒終究沒法展開,“這些道理我也知道。可我到底是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家,去了京城哪能應付得過來。”


    沈平也是一歎。


    寬人慰己,道理想過幾十遍,想要真的接受確實很艱難。


    然而若阿妱不是這梁間柳梢繾綣的燕兒,便總有振翅飛走的那一日。再怎麽擔心、不舍,終究要讓她隨心所欲,尋找所求。做爹娘不能陪她高飛,隻能多些叮囑,但是萬萬不能,因為那些擔憂而縛住她的羽翼。


    夫妻倆一時間心緒繁雜,外頭管家又一次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沈平想起上回的事情,心裏不免一抽,待他滿麵笑容的靠近,這才稍稍放心。


    “夫人,老爺,大公子回來啦!”管家揮舞著胳膊,腳下跑得太快,險些摔倒,卻還是一疊聲的喊著,“大公子回來了!還帶著姑娘和端王殿下!”


    沈明回來了?


    縱然曾被徐琰暗裏提示過,然而真的聽到這個消息,沈平還是覺得心頭突突直跳,“你是說……伯朗?”


    “是他!就是他!”管家高興得合不攏嘴,“都長得這麽高了!”他拿手比劃著。


    沈平大喜之下,眼中幾乎要湧出淚意。旁邊沈夫人更是大喜過望,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裏,渾身都忍不住的顫抖著,聲音斷續,“你是說……伯朗……”眼淚已經滾落,她使勁的掐著沈平的胳膊,踉蹌著便往外跑,“在哪裏,他在哪裏?”


    出了小花園子,還沒到那垂花拱門跟前,就見對麵三個人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打頭的是挺拔俊秀的青年,後頭跟著徐琰和沈妱。


    縱然已經隔了九年,沈平夫婦依舊能輕易的認出自家孩子的麵容。


    夫妻倆腳步一頓,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看著沈明。他長高了很多,也顯然瘦了不少,身材挺拔如同旁邊那一叢青竹,麵容上卻隱隱透著冷峭,仿佛時刻緊繃著臨敵,不再是當年廬陵城裏才華橫溢、姿態爾雅的少年郎。


    如同從春日走到了初秋,蓬勃風華收斂殆盡,卻更增穩重內斂。


    相對凝視,一時間均是熱淚盈眶,泣不成聲——


    九年的期盼與失望,九年的懷念與心痛,那一切被時間沉澱的東西陡然翻湧著呼嘯而出,幾乎將兩人的心神震碎。


    他回來了!最心疼的兒子,他還活著!


    相隔數步而望,仿佛連腳步都挪不動了,一向自認剛強的沈明也幾乎哽咽,好半天才大步趕上前去,跪在雙親跟前,深深叩首及地,“孩兒不孝,叫父母擔心了。”


    沈平心疼還來不及呢,哪裏還舍得叫他跪在地上,連忙躬身想要扶起,旁邊的沈夫人卻已經屈身將沈明攬進懷中,顧不上同行而來的端王殿下,顧不上尾隨前來沈家群仆,抑製不住的失聲痛哭。


    那一側三個人相對痛哭,這邊沈妱站在徐琰的旁邊,早已淚落如雨。


    哪怕早已跟兄長相處了幾日,哪怕早就無數遍的想象過家人重逢的場景,她以為自己能夠控製住情緒,笑著上前安慰。然而當真到了這樣的情境裏,母親滿含心酸的哭聲落入耳中,就連父親都泣不成聲,她忍不住哽咽失聲,幾步跑上前去,湊在兄長旁邊。


    一家人抱頭痛哭,下人們也無不悄然落淚。


    這些人大多都知道當年沈明失蹤的事情,有些曾經伺候過沈明的人更是對什麽有著不薄的感情。沈平夫婦雖然口中不說,但是每年祭祀時總會踟躕,每個月裏幾乎都會去上香,不是為了深藏在心底的沈明,還能是誰?


    如今他失散後重歸家門,就連向來端莊溫婉的夫人都嚎啕大哭,旁觀者如何能不感動?


    初春的日光灑滿沈府,在參差斑駁的光影裏,徐琰忽然也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二十年來生長於皇家,他看到的是兄弟相鬥、父子猜忌、夫妻疏離,偶爾流露的親情也隻是久遠而淺淡的浮光掠影,模糊得如同虛幻。


    他從來都不知道,布衣百姓之家的親情,竟是這樣平實熨帖、深沉入骨。


    他竟然,有些羨慕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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