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真人卻不曾多理會藍道士,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通玄經》成書於六百多年前,是我祖師清虛子寫就,其中記載秘法,洞悉生死輪回的奧秘。聖上的這本書粗看過去,確實與記載一致,至於這九層高台的築法,大致也與道法相合。貧道請問聖上,可曾看過我祖師的其他著述?”


    “看過《嘉言錄》、《南鬥經》。”惠平帝目含審視。


    他最初在記載中看到《通玄經》時欣喜若狂,當即與藍道士商議,後來聽藍道士說此書是他道宗中祖師清虛子寫就,當即對這位清虛子奉若神明,便將他平生著述搜羅過來,認真研讀。


    在找到《通玄經》之前,惠平帝曾想過從這兩本著述裏窺探天機,因此細細揣摩,讀得熟透。


    許真人點頭稱許,“既然聖上讀過《嘉言》《南鬥》,想必也清楚我祖師秉持的道法了?”見惠平帝麵色微變,他便踏前一步,“以聖上看來,這書中的內容,可能出自我祖師之手嗎?”


    這句話篤定而自信,幾乎是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禦案之後,惠平帝的手猛然有些發抖。


    他能在諸皇子中脫穎而出,坐擁天下,自然不是庸碌之人。當初讀《嘉言》《南鬥》時也深讚清虛子的智慧,對他的思想體係自然有了解,所以在拿到這本《通玄經》時,也曾有過疑惑——


    按理說,《通玄經》著在清虛子晚年飛升的時候,相比於早起的兩本書,其對道法的揣摩修為應當更加熟透,且他那些年未經大波折,思想應與先前的兩本書一脈相承,融會貫通才對。何以這本書中反而降了層次,許多地方與之前的著述大相徑庭,甚至許多地方顯得混亂,頗有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意思呢?


    然而惠平帝多年來苦心孤詣,對這本書夢寐以求,幾乎到了癡狂的地步。好不容易見到這本《通玄經》,哪怕心中稍有疑惑,又怎會輕易放棄?


    到了他這個地步,哪怕明知這本書是假的,在別人拿出確鑿證據之前,恐怕也要自欺欺人了。


    如今經許真人一番話語道明答案,惠平帝頓覺如有冷水當頭淋下,叫他在溫暖如春的殿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可他還是不死心,幾乎是有些垂死掙紮的,指著那泛黃脆弱的紙頁,“這本書……”


    許真人不像藍道士那種迂回婉轉的性子,他對權勢地位無欲無求,這位皇帝在他眼中其實與常人沒有太大的不同,自然不會有奉承的念頭,有話也是直白說明的。他將那書隨意翻了幾頁,“宮中藏有古畫舊卷無數,聖上覺得那些可都是真跡?”


    惠平帝的臉色漸漸透出了蒼白。


    他如何能不知道,有些人的做舊造假之術已臻化境,尋來古舊的紙張,仿製一本數百年的書籍並非不可能的事情。他還是皇子的時候,為了投先帝所好,還專門找了這樣的能人,暗地裏仿造了一副名畫,以假亂真。


    仿造之法雖然隱秘,卻自成門派,真心尋訪時並不難。焉知這本書不是有人故意仿造,再尋個稍有修為的人編造內容,意圖魚目混珠?


    哪怕不是新近做舊的贗品,這幾百年裏,難道就沒有人打著《通玄經》的名頭,造假坑人嗎?


    眼前這本《通玄經》雖然看著像真跡,但是觀其內容,跟《嘉言》、《南鬥》的境界相差太多,未嚐不是有人假作其書,拿來蒙騙世人。


    他滿心期待的讓人尋來許真人,誰知道等來的卻是這樣荒唐的答案?


    惠平帝的目光落在徐琰身上,心中無數的念頭掠過。


    若這個許真人是由徐琰開口推薦來的,惠平帝或許還會懷疑此人的道行修為,懷疑是他受了徐琰的指使,要說此書是偽造,進而為江洵開脫。


    可許真人是藍道士親自推薦的人,這些年惠平帝寵信藍道士,徐琰向來都看不順眼,哪怕在宮裏碰麵上百次,兩個人卻是連半句話都沒說過。


    外麵的事情惠平帝或許無法透徹了解,但是這宮闈之中,哪些人相互勾連,惠平帝心中其實有數。要說藍道士與徐琰勾結,平白的說這本書是假造,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目光落在那本古舊的書上,惠平帝心中竟湧起掙紮。


    許真人即便是藍道士親自推薦,但他的話又不是至臻聖言,也不是非要相信的吧?


    可是,能夠自欺一次,如何能夠自欺第二次?


    越是咀嚼許真人的那番話,越是深究這本書的內容,惠平帝便越是覺得此書是仿造而非真跡。先前的懷疑一步步放大,如今竟到了確信的境地——許真人的出現,不過是推了他一把,讓惠平帝不得不認清這本書是仿造的事實。


    然而惠平帝仍舊不願意相信。


    祈盼了無數個日夜,查訪了無數個日夜,這本書幾乎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單憑旁人一句話就掐滅這微渺的希望,對於他來說,實在太過艱難。


    靜靜的坐了許久,惠平帝終是將那本書遞到了藍道士手中,“就按此修建吧。”——縱然未必成真,可至少還有希望啊,總勝過漫無希望的等待,不是嗎?


    殿堂之下,徐琰臉上掠過深深的失望之色。


    哪怕早已知道皇兄對道家的癡迷,早已知道他對生死輪回的執著,如今眼睜睜的看著他這樣自欺欺人、沉溺而不可自拔,也還是掩不住的失望透徹。


    另一旁藍道士捧了書,引著許真人退到內殿中去了。兄弟兩個人一坐一立,各自沉默無言。


    許久,惠平帝才站起身來,“五麟教的事情如何了?”


    “臣弟打算明日啟程,還望皇兄降旨。”徐琰躬身。


    “我會擬旨,那邊的兵將任你調遣。”惠平帝似乎有些猶豫,手指在一摞文書跟前逡巡了半天,終是從案頭取出一本奏折遞給徐琰,“你瞧瞧這個,剿滅五麟教後,細察這些事情是否屬實。”


    小太監將奏章交到徐琰手中,徐琰細看一遍,麵色大變——


    江閣老入獄後,徐琰雖然沒敢深探其中明細,卻也猜測過這件事是出自誰的手筆。最叫他懷疑的是魏王,因魏王和江閣老素來不睦,先前有過誣陷沈平“私藏禁.書”,想以此誘秦雄入局,繼而波及江閣老的例子。這回江閣老一入獄,魏王麾下的禦史們便蜂擁而上,要說魏王沒有參與這件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徐琰也叫人打探過,魏王那裏確實是動了手,呈上了許多江閣老與魏猛勾結的信件,而且其中還有秦雄的參與。


    徐琰對此也不覺得驚駭,讓魏王與江閣老相鬥,太子坐收漁利,那是秦雄慣用的手段。


    可是他幾乎猜遍了所有人,想過任何一個可能參與其中的人物,卻絕對沒有想到,壓倒江閣老的那個人,竟然會是素來不問朝政的臨江王!


    手裏是一封臨江王三個月前的請安奏折,上麵先是問候惠平帝的身體,然後是閑談家常,說了些當地的風土人情。最後輕描淡寫的說了些他在封地的事情,要命的就在這裏,他說有一日去魏猛家裏做客,兩人相談甚歡喝得大醉,看見一副字寫得極好,就問是出自誰的手筆。


    魏猛當時已經酩酊大醉,當即得意洋洋的說那是出自當朝首輔江閣老的手。他還神秘兮兮的說,不止這幅字,他家裏還有許多江閣老的墨寶,頗有誇讚之意。


    江洵的書法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其墨寶引得無數人趨之若鶩,臨江王自然也很追捧,便在奏折中開玩笑,說若是下次聖上要賞他東西,不如就多賞幾幅江洵的字吧。


    這封奏折到底是什麽意圖,臨江王、惠平帝和徐琰都是心知肚明。


    若僅僅是魏王他們出手,惠平帝也許還會懷疑,可這位臨江王多年來偏居一隅,向來都安分守時,半點都不問政事。這回他特意以這種方式道明此事,顯然也是有提醒惠平帝的意思。


    也許懷疑的種子在那時就種下了,後來魏王翻出此事,惠平帝自然會想起這封請安奏折。


    徐琰很了解惠平帝的性子,身在局中的人開口,他還會斟酌考量,但一個局外人涉足其中,他便容易偏信。


    難怪他那樣迅速的便將江閣老投入獄中,原來這伏筆,早在三個月前就打下了。


    手指摩挲著奏折封皮上的錦緞,徐琰心中在迅速的權衡。好半天,惠平帝才問道:“你怎麽看?”


    “臨江王久疏朝政,魏猛又是惠嬪娘娘的兄長,他若真的跟江洵有所勾結,恐怕未必會這樣輕易的道出口。”徐琰語含懷疑,“不過茲事體大,不得不察,既然皇兄有命,臣弟奔赴五麟教時,會用心查訪此事。”


    “嗯。”惠平帝點了點頭,“不管事實如何,務必原樣呈上。”


    徐琰應命,退身離去。


    走出永和殿之後,徐琰依舊抿唇不語,然而心底裏到底寬鬆了許多,瞧著那陰雲之下的明瓦飛簷,心裏隻覺得悲涼——如果沒有揭發那本《通玄經》的真偽,皇兄是不是依舊更偏信魏王?


    帝王之心原本難測,然而一旦他有了執迷,那便成了軟肋,一戳即中。那也是有心人手中的利器,所向披靡。


    是非黑白,相信或懷疑,都隻皇帝在一念之間。


    所幸的是,惠平帝終究沒有沉迷太深,沒有深信魏王。江閣老的性命暫且無憂,如今要等待的,就是五麟教的捷報和秦雄的真麵目了。


    ——一旦秦雄的真麵目揭曉,許多事情隨之大白,皇兄又怎會沒有考量?


    是夜收整行囊,清點人手,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徐琰便帶著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往武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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