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廬陵繁華富庶,是文事鼎盛之地,但和京城裏那些鴻學巨儒們比起來,差距還是不小。


    廬陵書院裏縱然也出過不少狀元探花,卻根本沒法和國子監相比,因此武川有本事的官員們,若想讓孩子以科舉入仕,多會讓他們在十二三歲時就進國子監讀書,順便找尋門路,跟著那些翰林大儒們熏陶熏陶。


    像沈妱的大表兄蔣如昀就是在國子監中讀了幾年,後來中了進士,剛剛進了翰林院打底子;二表兄蔣如晦是庶出,也是三年前就進了國子監,如今正在其中就學。


    再比如朱筠,走的也是這條路子。


    以秦愈的家世背景,若他想去國子監中,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又何必一直在廬陵書院耽誤到如今呢?


    “以前聽秦大人的意思,不大想讓益之兄去京城,這回突然轉變,會不會跟霍家兄妹受傷有關?“董叔謹突發奇想。


    “這也說不定。”沈妱拿不準,多少還是好奇的,“那倆人如今怎樣了?”


    “聽益之兄說,霍宗淵是好的差不多了,如今雖然還不能活蹦亂跳的去惹事兒,卻也行走如常。隻是那三位姑娘據說傷得重,至今都沒漏出半點消息來。”


    霍宗清、秦霓、秦霏……那場大火燒得太盛,會不會傷及她們的容貌?


    沈妱對霍宗清是沒多少了解,那秦霏也還小,養上兩年興許能恢複了傷處,可秦霏是早就跟京城齊閣老的那位嫡長子訂了親的,她如今已是十七,據原來的消息,說是要明年年初就出嫁的,若這回真的傷了容貌……


    難道秦雄是為了這個才安排秦愈進國子監?


    可這兩者間的關係,似乎又太過微渺了些。


    這般胡思亂想,兩人早已踱步到了刻書的院子門前。


    那掩蓋在濃密綠葉下的雙扇綠漆門常年敞開著,站在門口瞧過去,院子裏隨處是梨木、棗木等各種木材。庫房的窗戶洞開,裏頭的雕版碼得整整齊齊,窗沿下麵坐著幾位匠人,正在專心刻字。


    董叔謹瞧了,驚訝道:“你們家這是要刻木活字了?”


    “是啊。”


    “那得刻多少啊!我聽說之前淩家刻了銅活字,幾十箱子搬都搬不動!“


    “最常用的也就兩三萬個字吧,到時候若有缺的再補就是了。”沈妱走進去拿了枚活字,四四方方的模子上,字跡工整清晰,瞧著端莊秀美、神韻綽約,印出來應當十分悅目。


    她帶著董叔謹走進屋子裏頭去,架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全是活字。


    董叔謹有些感歎,“上回來的時候也就百十來個,如今竟有這麽多了!那時候表妹還說……”他驀然住口,沒再說下去。


    沈妱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表妹”就是薛凝。


    以前雖然她與薛凝不睦,卻也隻是小姑娘的口舌之爭,董叔謹心懷寬大,向來不愛在小事上計較,因此也沒把她倆的矛盾當回事,時不時的會跟沈妱提起薛凝來。


    沈妱也不是小肚雞腸的,當著薛凝的麵容易跟她口角起來,背後說起來,都是同齡的少年男女,種種趣事上也還是談笑幾句。


    可那也隻是以前。


    薛凝在嘉義的所作所為雖然沒有傳開,但董叔謹與秦愈、沈妱都交好,得知薛凝是因沈妱而留在嘉義後,難免要探問。沈妱透露幾句,秦愈再詳細說說,便把事情的大概勾勒了出來——終歸是薛凝惹事在先,他也不會去怪誰。


    但薛凝把關係鬧到那個地步,薛萬榮又逼死了與沈家交情甚重的鄭訓,當著沈妱的麵提起,終歸有些不妥。


    董叔謹跟沈妱玩鬧慣了,言語上甚少有忌諱,這還是頭一次在她跟前失言,不由看向沈妱神色,瞧她是否介意。


    沈妱倒是神色不變,隻是有些感慨,“是啊,那時候她說人家的銅活字都不濟事,我這破木頭能頂什麽用。”想起那爭風吃醋故意針對的態度來,她不由失笑,轉而又歎道:“她這回上京,你那裏有消息麽?”


    “說是進了教坊司,要學音律。”董叔謹說得簡短,背後的意味卻是深長。


    薛萬榮那是罪有應得,可薛凝驟然從一介千金小姐淪為樂姬,“學音律”三個字又哪能是簡單的?怕是沒少吃苦頭吧,更勿論身份劇變之下所受的折辱,恐怕比之更甚。


    “怎麽就上京了呢。”沈妱感歎,那地方往來的都是權貴,跟武川可是天壤之別。


    “據說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董叔謹無意識的摩挲著手中的模子,“薛姨父這回把他得罪得太狠,怕是他心中懷恨。表妹也可憐,如今在京城無人照拂,恐怕太子還會拿她們泄憤。”


    “沒辦法救出京城嗎,哪怕換個稍微不惹眼的地方呢?”


    “太子點名提的人,誰能救得出來。”董叔謹臉上鮮少露出那樣無能為力的神色,頓了頓又向沈妱道:“表妹雖說刁鑽一些……心地其實也不壞,嘉義的事情怕是情緒積攢得久了,才會衝動。阿妱,畢竟也相識多年,你應該不會恨她吧?”


    “這個時候說這個有什麽用呢。”沈妱搖頭,“以前確實也討厭過,在嘉義的時候也確實恨過。不過那時候該清算的都清算過了,那回受苦最多的是孟姑娘,我就算厭惡,這時候也不至於還抱著心結,你放心。”


    ——在這廬陵城中,如果真的說起恨,她隻恨兩個人,薛萬榮和秦霏。


    前者自不必說,如今是罪有應得。


    至於秦霏,那隻紅狐狸是沈妱心頭至愛,秦霏害死了它,這件事情沈妱絕不會忘記。


    兩個人又轉了轉,董叔謹便告辭走了,臨走時說過兩天秦愈可能會來辭別,沈妱便記在心裏。


    離愁雜緒堆在心頭,倒是叫人悶悶的。


    沈妱瞧著滿院的木材雕版,漸漸的平複了情緒,去瞧那套印書。上回那兩本隻是小試牛刀而已,沈妱真正想做的,其實是想法子彩印出簡單的畫冊,具體的法子她也跟溫伯探討過,這裏正在嚐試,沈妱點撥了一陣,瞧著事兒有進展,依舊回玲瓏山館去。


    當天夜裏落了場寒涼的秋雨,沈妱次日醒來時就覺得有些頭昏腦漲。


    石榴當即稟報給沈夫人,著人求請郎中,診脈後開了藥給沈妱喝。


    沈妱這裏正病得沒精打采呢,石榴送郎中出去,回來時順道帶著個消息,卻是登時把她給嚇得清醒了——


    據說端王殿下親臨沈家,特意來拜訪沈平,這時候已經往客廳裏去了。


    根據石榴探聽到的有限消息,端王殿下似乎提起了沈妱招婿的事情。


    沈家的客廳中,沈平滿腹狐疑,不太明白今日徐琰和顏悅色的上門,究竟是在打怎樣的主意。他命人奉茶擺上果點,又恭敬的請端王殿下入座,徐琰卻是語氣隨意的道:“我今日造訪是為私事,沈先生不必客氣。”


    沈平多少也跟這位端王殿下打了幾個月的交道,當下也不違拗,分賓主坐下。


    徐琰便接上了剛才的話題,“剛才先生說沈妱的婚事,已經有了意向?”


    “確實如此。”


    “哦,定的是哪家?”徐琰舉杯喝茶。


    沈平也不是粗人,徐琰對沈家態度特殊,他不是沒有察覺,也不是沒有思考過。以前隻是覺得這位王爺不會真把目光投向沈家這等布衣,因此不敢深信,這時候卻不敢大意了,答道:“是我故交之子,兩家都願意,就等擇日定下了。”


    “沈妱才十四歲,先生卻這般著急?”


    “婚姻大事不敢耽誤,叫殿下見笑了。”


    徐琰便點頭道:“先生所說的故人之子,是指朱筠?”


    沈平詫異抬頭,沒料到徐琰竟然查探得這般清楚,不由一陣猶疑。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深淺,論才學他能勝過徐琰,但他生來不喜官場中爾虞我詐,猜度揣摩、偽裝矯飾的功夫實在太差,若是在這位殿下麵前扯謊,怕是會弄巧成拙。


    他反倒坦然了起來,笑道:“正是朱筠。沈朱兩家是世交,朱筠以我為師,同阿妱有自幼相識之誼,兩個孩子性格也合得來。”


    性格合得來嗎?


    徐琰想起那一日留仙別居中沈妱對朱筠的態度來,忍不住微微一笑。


    沈平瞧著這笑容,覺得莫名其妙,就聽徐琰道:“依先生之言,兩家隻是有意,卻還未定下吧?”


    “尚未。”沈平眉心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徐琰下一句話便直奔主題,幾乎擊潰他的鎮定——


    “如此最好,我傾心沈妱已久,有意娶她為妃,她的婚事,還望先生斟酌。”


    徐琰說得很認真,語氣平淡而真誠,沈平卻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下意識的躬身道:“殿下錯愛了。小女自幼頑劣,行事又任性隨意,實在不敢驚擾殿下。”


    “沈先生。”徐琰擱下茶杯,“我此次造訪是真心實意,願得沈妱為妻,終身不渝。”見沈平一副拒絕的姿態,立馬補充道:“久聞先生寵愛沈妱,將她奉為掌上明珠,婚姻的事雖然講求父母之命,卻也該挑個能讓她情願的人。先生何不問過令嬡,再行決定?”


    ——雖然覺得沈妱未必會答應他,但是看她的意思,也不會答應朱筠吧?


    隻要別把婚事定死了,那他就有轉圜的餘地。


    沈平隻覺心頭劇跳,難以平複。他可不像沈妱那樣容易被迷惑,雖然跟徐琰接觸的時日不短,對徐琰的敬畏之心卻一直未曾淡去,哪怕這樣賓主相對,也時刻牢記身份的差別。


    他並不敢當即拒絕徐琰,見他也沒有逼迫的意思,想了想便道:“是我考慮不周,殿下容我些日子吧。”


    “不必著急。”徐琰倒是從容,“沈妱年紀還小,婚姻大事還是該從長計議。”


    “殿下說的是。”沈平自然附和。


    徐琰對沈平卻不是很放心,又補充道:“不管結果如何,還望先生派人告知於我,不必急著定下。”——否則若是急著定給了朱筠,到時候他忍不住搶親,那可就不好收場了。


    “殿下放心。”沈平是打定了主意先敷衍過去。


    奈何徐琰不打算敷衍,又叮囑道:“沈妱的婚事,先生務必鄭重相待。”


    沈平自然是滿口答應的,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尊神,滿心焦急的他立馬往後院找沈夫人去了。


    他是個儒雅端方之人,平素裏來去從容,在家中時刻是閑庭信步的姿態,甚少有這樣急吼吼走路的時候,倒像是後麵有火追著一般,卷著風就過去了,叫看見他的丫鬟仆從們各個目瞪口呆。


    老爺這火急火燎的,是碰上什麽大事了嗎?


    沈夫人這會兒正在小廚房裏,因沈妱病中嫌藥苦,又不好吃油膩的食物,她便親自下廚給她熬粥,一心把它熬到最好的口感,好教沈妱高高興興的喝上兩碗。


    從敞開的窗戶裏見著沈平步履如風的進來,沈夫人也是詫異,連忙迎過去問道:“是有什麽事了?”


    “阿妱的婚事。”沈平總算知道照顧沈夫人,放慢了步速,陪著她進屋後將房門一關,這才道:“剛才端王殿下來訪,他竟然想娶阿妱為妃!”


    “端王娶阿妱?這不行!”沈夫人想都不想的拒絕,“京城那是什麽地方,天家又是怎樣的境況。莫說宮裏那位皇後,即便沒有她,端王乃是親王之尊,朝政翻覆無情,皇家暗潮不斷,阿妱如何能應付得來?我們這般疼著她,可不是為了叫她去王府受苦!”


    “夫人慎言。”沈平連忙提醒。


    眼見沈夫人瞬時失了方寸,沈平倒是立馬鎮定了,“此事還未有定論,端王爺隻是有這個意思,並不是拍板定了此事。咱們還可慢慢商議著答複,若是不答應,他難道還要來搶不成?”


    “他是親王,是戰神,有什麽不敢!”沈夫人道。


    ……


    沈平一時語塞。自打端王殿下駕臨廬陵,對待沈家雖然算不上親熱禮遇,但是對沈平一直都挺客氣,因此沈平雖然牢記他親王的身份,卻也難免生出“端王殿下是講道理的斯文人”的錯覺。


    如今經沈夫人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來了——


    那位是當今皇帝最寵信的弟弟,是沙場中拚殺出來的硬漢,有什麽不敢的?


    如今客氣商量是他的禮數,若真的要搶親,沈家還能拿他怎樣?


    他可不像霍宗淵那等紈絝!


    沈夫人大概也是想起了霍宗淵,忍不住歎氣道:“原想著平平靜靜的叫阿妱安樂,怎麽總有這樣的事情!端王怎樣想我不管,反正阿妱不能嫁給他,否則哪天去了京城,被宮裏那位坑了,怎麽死都不知道!更別說他是王爺之尊,將來納幾位側妃,連個安生日子都沒有,阿妱絕不能受這等委屈!”


    當初徐琰趕跑了霍宗淵,沈夫人還心懷感激呢,誰知道如今他本尊倒是摻和進來了。


    “先別急先別急。”沈平連忙安慰,“端王那裏阿妱自然是不能嫁的,我也不願她涉入皇家太深。隻是如今有兩個難處,端王那裏如何回絕是個難題,再則,咱們雖然定了朱筠,可阿妱終歸還沒點頭,這事兒,還是得問問她的意思。”


    “還問她!”沈夫人有些發急,“朱筠哪裏差了?還有什麽可挑的?難道把阿妱許給她是害她不成?”


    “自然不是,不過這是阿妱的婚事,最好問問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還不是拖著,你難道還沒瞧出來?”沈夫人情緒有些激動,“你隻知道一味的慣著她,再去問也是白問,朱筠哪裏差了,難道就你疼她,我不疼她?朱家早就有了意思,若是早幾年就應了此事,哪裏還有如今這些是非。”


    先是霍宗淵,現在是徐琰,個個都是難題!


    “話也不能這麽說。”沈平扶著愛妻坐下,給她倒了杯茶,“阿妱今年十四,確實不必如此著急……”


    “如今都九月了,翻過年就是十五,再耽誤上一年,那可就十六了!”沈夫人也察覺了剛才的激動,情緒按壓之下,忽然滴出淚來,“她的哥哥沒了,咱們就這麽個女兒,難道我會不疼她?可阿妱那個性子你也知道,其他事都能縱容,婚事上絕不能再叫她拖下去了。她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


    沈平曉得愛妻的性子,雖然在外端方有禮,閨房之內其實也是有小脾氣的。


    先前他幫著沈妱,將婚事一拖再拖,沈夫人本就有些生氣,如今借著這當口一股腦的傾訴出來,也是意料中的事。


    怪隻怪他剛才沒沉住氣,急吼吼的焦躁跑來,叫沈夫人誤以為端王態度強硬,高估了這事兒的嚴重程度,才惹得她這般擔憂著急。


    沈平也不敢再添柴加火了,隻是柔聲安慰。


    兩個人坐了會兒,沈夫人漸漸的氣消了,好半天才道:“依我的意思,朱筠是不二人選,端王那裏絕不能答應。你把道理跟阿妱講清楚,聽她怎麽說。”


    沈平點了點頭——所謂關心則亂,沈夫人多年來最放在心上的就是給沈妱找個最合適的夫婿,如今人選有了,沈妱那裏推三阻四,也難怪她會著急生氣。


    “我待會就去看看她。”沈平幫她撫著後背,“你也別急,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咱們先緩緩,明兒再平心靜氣的商議這事兒。”


    “誰急了。”沈夫人嗔了一聲。


    轉念想想,剛才那一通數落可不就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除了發泄情緒外,還真是半點都無益於解決事情。她便歎了口氣,“我也認真想想,回頭再議吧。”


    這裏沈平安撫了愛妻,便往玲瓏山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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