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這話一出口,不止薛萬榮神色大變,就連一直垂頭不語的薛凝都霍然抬起頭來。


    侍奉湯藥、打理起居,那可都是丫鬟們做的事情!薛凝打小就是金尊玉貴的官家千金,向來都隻有被人伺候的份,哪裏能曲意伺候別人?沈妱這樣說,無異於是要把薛凝當成丫鬟來使喚,這可是奇恥大辱!


    “不行!”薛凝脫口而出,“我不願意!”


    “這可是最輕的了。”沈妱攤手,冷笑著瞧她,“要不然,趁著咱們都閑著,再往玉女峰去一趟,叫薛姑娘也從那裏跌下去,到潭水裏泡泡?也不用多嚴重,把我和孟姑娘所受的苦都嚐嚐也就是了。”


    那怎麽行!薛凝死命的忍住了搖頭的衝動。


    她清晰的記得當時沈妱她們被撈上來時候的樣子,兩人渾身濕透,臉色都青了,孟嫻那裏更是嘴唇青紫,仆人們折騰了半天都沒動靜,像是死了一樣。


    更何況,摔斷了腿,那得多疼?


    薛凝絕沒有膽子去嚐試!


    她求助一樣的揪緊了薛萬榮的衣襟,腳步不受控製的挪動,想躲到他的身後。薛萬榮麵色雖沒變,那拳頭卻是越捏越緊,也不知是在權衡還是在忍耐。


    對麵孟晉可沒什麽耐性,見得如此,便冷聲道:“既是如此,明日咱們就在公堂上裁決吧!”


    “孟兄別惱!”薛萬榮立時出口製止,瞧了薛凝一眼,心中主意一定,便道:“這回的事情確實是我教女無方,孟姑娘昏迷不醒,我心中也是愧疚。小女的性情確實驕縱了些,不如就依了沈姑娘的意思,教她在這裏好生照顧孟姑娘,一則是賠禮致歉,再則,也磨磨她的性子。”


    “還有沈姑娘。”徐琰在旁邊冷聲道。


    薛萬榮便道:“當然當然,理該如此。”


    他的手掌搭在薛凝的肩上,看起來是安撫的姿勢,然而隻有薛凝知道那隻手上用了多重的力量。她的肩頭被薛萬榮捏得生疼,那是警告的意思,叫她不許輕舉妄動,薛凝哪怕心裏有千百個不願意,這個時候卻是半個字都不敢吐出口了,隻是蒼白著臉站在那裏,牙關緊咬。


    這件事就此議定。


    因從玉女峰回來時趕路趕得急,途中先到了孟家的府邸,因此沈妱也暫時被留在孟家養傷。這會兒既然塵埃落定,孟晉便把薛凝扣在了孟家,又因沈妱新傷,急切間不能搬動,便邀她先在孟家養傷,等過傷口好些了再走。


    沈平也怕女兒腿傷被影響,便將孟晉謝過,留下石楠貼身照顧沈妱。


    孟晉以前也曾聽說過沈平的名聲,這幾天接觸下來,對他也甚是欣賞,便專門在外院開辟了客房請沈平移居過來,好就近照顧女兒。


    至於薛萬榮,孟晉卻是連半點客氣挽留的話都沒有。


    薛萬榮沒辦法,隻好跟著徐琰回客棧去。


    這頭沈妱等眾人散去,這才覺得腿上隱隱又痛了起來。她向來體質敏感,忍受不得疼痛,先前因為有滿腔怒火,暫時忘了腿傷,這時候心神一鬆,不由“噯喲”一聲,連忙叫人抬她回去,又吩咐石楠去瞧瞧孟嫻那邊的情形。


    不多會兒石楠回來,說是孟嫻還在昏睡,叫沈妱很是歉疚。


    這歉疚很快就轉化成了怒氣,沈妱也不客氣,便吩咐石楠把薛凝叫進來。


    薛凝進來的時候依舊有些神不守舍,見著沈妱的時候,那眼裏的怒恨卻是藏都藏不住的。


    沈妱也不會心軟,冷然盯著她,吩咐道:“倒水。”


    薛凝愕然抬頭,沒想到沈妱居然真的敢指使她,下意識的就道:“沈妱你竟敢!”


    沈妱卻是冷聲一笑道:“打理起居還得伺候穿衣吃飯、盥洗沐浴,倒個茶水就不樂意了?”


    薛凝站在那裏動都沒動,鼻中重重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這反應當然很正常。薛凝是三品大員的千金,在這武川省的姑娘裏頭也是排得上號的,自小被人捧著驕縱慣了,心氣兒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今陡然要叫她聽人擺布去伺候人,對方還是她一向都瞧不上眼的沈妱,薛凝怎會樂意?


    她能強忍著沒破口大罵出來,已經算是很能忍耐了。


    沈妱也不急,甚至靠著軟枕閑談起來,“薛凝,既然端王殿下裁決已定,薛大人也沒有異議,這端茶遞水照顧病人的事情你是做定了。誰叫你腦子發熱做出那種蠢事呢,搬石砸腳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你要不是誠心致歉,咱們這就把孟大人請過來,要上公堂還是怎樣,你自己來定,沒人逼你。”


    “沈妱!”薛凝羞怒交加,強忍著委屈,那眼淚卻不受控製的打起轉兒來。


    她如何能不明白沈妱想要折辱她的打算?可當時薛萬榮的態度那樣明顯,叫她忍辱負重,息事寧人,免得丟了薛家的臉麵,也或許是免得壞了端王殿下對他的印象,更甚者,免得別人拿這件事做話柄,彈劾他一個治家不嚴,放任家人欺辱民女的罪名。


    說到底,在這件事情上薛萬榮已經放棄了她,任由她獨自留在這裏受人欺淩,好教沈家和孟家消了怒火。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接受卻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心裏矛盾之極,想要拋開一切顧忌,立時跑回客棧去找薛萬榮,可薛萬榮會庇護她嗎?薛凝悲哀的發現,按照她父親的性子,到時候必然會把她捉回來,那羞辱隻會變本加厲。可如果不去找薛萬榮,她又能去哪裏呢?


    這些年順風順水、養尊處優,她所依靠的隻不過家世地位,沒有了父親的庇護,她隻會流落街頭!


    屋外的雨還沒停,時斷時續的下著,時間久了,像是能洗去人心裏的喧囂。


    雨聲時急時緩,偶爾被風吹得打在芭蕉葉上時劈啪作響,平白叫人驚懼,偶爾卻又有短暫的停歇,卻叫人心裏沒底。


    那天色愈發昏暗起來,叫人心頭又鬱又悶。


    薛凝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站到腿腳都快要麻木的時候,終於抬起頭來。她的臉上已滿是淚痕,嘴唇因為被用力咬了半天,有一處都破皮了,滲出血的甜腥味。


    她抬手抹去臉上的淚,轉身往桌邊走去,腿腳像是灌了鉛,沉重異常。


    茶杯就在手邊,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她倒了一杯走過去,僵直著胳膊遞給沈妱。


    沈妱這時候腿上隱隱作痛,正攢著滿肚子的火呢,拿指尖碰了碰茶杯,道:“要滾燙的。”薛凝沒辦法,隻好另倒了一杯滾燙的熱水,沈妱便伸手作勢去接,等薛凝那裏剛剛鬆手,她卻將手指鬆開,那滾熱的茶水當即跌落,盡數灑在薛凝的腳麵。


    如今五月天氣,薛凝腳上隻有薄綢麵的繡鞋,那燙水潑在腳上,登時又燙又痛,叫她忍不住痛呼著蹲身抱住腳麵。她自然知道沈妱這是故意的,抬起頭來時,滿目怒火。


    沈妱斜眼覷著她,挑釁的目光幾乎能將她穿透,閑閑的道:“失手了。”


    若是放在從前,薛凝此時必然已經爆了,可如今的情形,她哪裏還能反抗?好半天,薛凝的神色目光才軟和下來,耷拉著腦袋站起身來,燙傷的腳不敢著地,側身扶住旁邊的欄杆。


    沈妱嗤笑一聲,繼續躺回榻上,指了指旁邊桌上放著的瓷碗,道:“那些藥能治傷,隻是還不夠黏,薛姑娘若想敷藥,就找來藥杵好好搗一搗,順便再送些給孟姑娘用吧。”


    那碗裏麵黑乎乎的一團膏藥黏在一起,散著淡淡的腥味,據說對沈妱和孟嫻的腿傷有奇效。


    薛凝僵硬著站了半天,最終卻是默默的轉身,拿著那碗出去了。那眼淚滴滴答答的順著腮邊落下來,打濕了胸前的衣裳。


    沈妱瞧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咎由自取,半點都不值得可憐!


    若是孟嫻能早點醒來也就罷了,若是孟嫻醒不來,她薛凝以後的日子可就不止是屈辱那麽簡單了!


    孟晉雖說比薛萬榮官位低,可孟嫻的母親卻是有些來頭的,孟嫻又是兩夫妻的心頭肉,真個傷到了孟嫻的性命,兩家爭執起來,孟晉絕不會善罷甘休。


    而薛萬榮膝下並不是隻有薛凝這一個女兒,到時候薛萬榮會如何選擇,恐怕隻有老天爺知道。


    到晚飯的時候,沈平過來陪著沈妱說了會兒話,又叮囑她一些傷後要注意的事情,便十分不舍的走了——雖說沈妱受了傷,沈平肩上的職責卻還在,耽誤了這兩天,後頭要拜訪的藏書家還不少,他可不敢掉以輕心。


    沈妱這裏吃完了飯,又抹了些膏藥,便靠在軟枕上,聽著窗外的雨聲發呆。


    將近入夜的時候,石楠將屋裏各處的燭台都點亮,去關門的時候卻咦了一聲,而後探頭望外。


    沈妱所住的是孟家的客院,並沒有閑雜人來往,因為有石楠在身邊,沈妱也不像麻煩孟家的人為她分神,便隻在院裏留了石楠。


    這會兒夜色黑沉沉的,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院中連隻貓影子都沒有。石楠看著那門邊的黑影,揉了揉眼睛,那是個人嗎?可為何站在門邊上不進來呢?她壯著膽子往外走了兩步,終於辨清了那個撐傘靜立的人影,驚訝道:“秦……”


    畢竟是客居別處,石楠立馬住口,抄過旁邊的傘走過去,到了秦愈跟前時才小聲道:“秦公子怎麽不進去?”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秦愈的神色,他像是剛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道:“阿妱怎樣了?”


    “敷了藥,在那邊聽雨發呆呢,公子要不要進去瞧瞧?”


    “方便嗎?”


    “方便。”石楠點頭。深夜放男子入女兒家的住處本是大忌,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沈妱這時候衣冠嚴整,是尋常會客的打扮,且秦愈算是她的至交好友,重傷之下前來探望,隻要別驚動了外人,老爺和姑娘……應該不會介意吧。


    秦愈聞言便也放心,跟著石楠走入屋中。


    沈妱這時候也發現了石楠的不對勁,正好奇的瞧著門口,待見到秦愈時,甚感意外。她如今是伸長了腿座在床榻上,姿態有點不大雅觀,好在衣衫都是嚴整的,客房中又不似閨房那樣隱秘,倒也不覺得什麽。


    “這還下著雨呢,益之兄怎麽來了。”沈妱請他坐,叫石楠去倒茶。


    秦愈卻沒有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沈妱被木夾板綁得嚴嚴實實的腿上,站了片刻,道:“阿妱,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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