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琰對藏書的興致其實並不濃,慢慢穿行在書櫃之間,時而翻出一兩本書來,也隻看看便算。


    他似乎有心事,沉默著低頭前行,不言不語。


    沈妱陪了半天,倒不好打攪了,見架子上放著鄭訓還未撒完的石灰簍子,便靠了過去。


    鄭訓年紀已經大了,這書樓向來隻有他一人打理,所有防蟲防蠹的東西都是親自過手,沈妱以前可跟著他學到過不少。


    石灰這東西防潮最是有用,這天氣漸漸有了轉成陰雨的勢頭,為免書籍受潮損毀,提前布好石灰最是有用。沈妱也是愛書之人,瞧著沒自己什麽事了,便拿起那石灰鏟子,慢慢的布在各處。


    書櫃並不低,底下的倒還好,上頭兩層沈妱就夠不著了,不免爬上梯子,往高處布灰。


    淅瀝雨聲時斷時續的傳進來,昏暗而安靜的氛圍裏,她瞧著滿室的珍本典籍,想想鄭訓如今的尷尬處境,不免有些感歎。


    略微出神的時候,鏟子剛塞到石灰堆裏去,忽覺裏麵什麽東西動了動。她詫異的低頭瞧過去,昏暗的光線裏,便見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頂著滿身的石灰突然朝她麵門撲過來!


    “啊——”


    一聲顫抖著的驚呼響徹書樓,沈妱身子後仰避開那東西,身子失了平衡,登時往下跌去。


    徐琰的身影迅如疾風,眨眼便已到了她旁邊,彎腰伸出手臂一用力,堪堪將沈妱撈了起來。另一隻手中彈丸飛出,將那灰撲撲的東西擊落在地。


    沈妱驚魂未定,一把抱住了徐琰的腰。


    徐琰就勢收起手臂,已將她撈進了懷裏,在觸及姑娘家柔軟的身軀時,徐琰身子一僵。


    沈妱陡然撞進他懷裏,腦子裏也有一瞬的空白,仰頭時正好瞧見他的下巴,聞到隱約未散的酒氣。她瞬時回神,觸到滾燙的炭火一般收回了緊抱在他腰間的手臂,扶著書櫃站穩在地。


    “多謝殿下……”她的語氣裏還透著些許戰栗,顯然是剛才驚嚇得不輕。


    “是一隻灰貂,不必害怕。”徐琰開口安慰,見沈妱並未受傷,便幾步過去將那東西拎起來,果真是一隻小灰貂,身上沾滿了石灰。這會兒想必是被徐琰打中了脈門,小東西閉著眼睛蜷縮成團,瑟瑟發抖。


    沈妱努力平複著心緒,喃喃道:“防潮的石灰裏怎麽會有這個東西。”


    幸虧剛才有端王殿下在,才沒叫她摔下去受傷,也幸虧她反應敏捷及時避開了這灰貂,否則若讓它撲到麵門……沈妱忽然渾身一顫,如果剛才不是她,而是鄭訓呢?


    鄭訓上了年紀,視力和反應都不及沈妱,這灰貂向來以身手敏捷靈活著稱,必定能撲到他麵門上去。到時候雙眼被毀,鄭訓再受驚跌落架下……


    沈妱簡直想都不敢想,抬頭看向徐琰時,他也猜透了其中關竅,問道:“這石灰是哪來的?”


    “這些都是瞳兒采買的,就是那個小童。”沈妱努力壓住心頭的震驚——


    平白無故的,自然不會有人把這等少見的灰貂放在石灰裏。瞳兒采買這些石灰的時候,知不知道裏麵藏著東西呢?如果他知道這些,到時候鄭訓被跌落架下,他自然不會去照拂,以鄭訓那身子骨,又哪能熬得住?


    到時候灰貂早已溜走,瞳兒盡可把鄭訓傷了雙目的事情怪在石灰粉那裏,有薛萬榮在,還怕應付不了官差?


    “得告訴鄭先生!”沈妱壓低了聲音,“若是連瞳兒都靠不住,那鄭先生的處境就太危險了!”


    “可提醒鄭先生防備,但那個瞳兒得留著。”徐琰沉聲,見沈妱不解,便道:“薛萬榮是三品大員,說他仗勢侵占鄭家藏書,不是我一兩句話就能算數的。留著瞳兒,會有用處。”


    沈妱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薛萬榮覬覦鄭家藏書的事情雖然在這個圈子有不少人耳聞,但真要找尋證據,還真找不出有用的來。留著瞳兒,以端王殿下的手段,必然能挖出不少東西,隻是……


    “他不會再謀害鄭先生吧?”


    “我會派人盯著。”


    有了這句話,沈妱倒也放心。出了這個變故後兩人也無心再留著,便出了書樓,把門關好。


    外麵的雨勢不停,徐琰撐傘,兩人並肩而行時,沈妱總覺得有些尷尬。


    好在沈平和鄭訓那裏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沈妱將剛才石灰中竄出灰貂的事情說了,鄭訓大怒,登時就要發作瞳兒,被沈妱父女勸住了。


    將近黃昏時眾人才辭別鄭家,徐琰冒雨離去,沈妱則和沈平乘車回府。


    驚慌之下抱住端王腰這件事情,沈妱真是越想越覺得尷尬,去了書院的時候也盡量避開靜照閣,不去跟端王打照麵。


    鄭訓那裏的事情讓沈平也心驚不已,這幾天不時過去探望,倒是沒有什麽事情。徐琰那裏得了空閑,便派人來跟沈平打了個招呼,說是想看看沈家的刻書之法。


    沈平並不是拘泥之人,藏書樓的書沒有像其他藏家那樣鎖著不給人看,刻書也不純粹是為了謀利養家,頗有精心校勘、廣布天下圖籍,為士子們提供便利的意思。因此端王殿下來看這套印之法,他也樂意,畢竟這朱色將批注醒目的標出來,實在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這套印之法是沈妱所創,她自然逃不開,端王殿下前來書肆的時候,她隻能硬著頭皮迎上去。


    這一日沈妱穿的還是書院的冠服,青白交雜的長衫略顯寬大,遮住了日漸玲瓏的身姿。然而徐琰見過她穿女裝,甚至還曾將那細腰攬入懷中,自然知道那寬袍下藏著怎樣曼妙的身段。


    他的目光落在沈妱身上的時候略有點不自然,不過很快就恢複如常,錦衣博帶走入書肆中。


    書肆後麵就是刻書之處,隨處可見梨木、棗木等各種木材,庫房的窗戶洞開,還能瞧見裏頭碼得整整齊齊的雕版。往裏走幾步,一間房中堆著許多活字,再往裏就是刻套印書的地方了。


    沈妱跟在沈平旁邊,一一介紹。


    說起印書的事情,沈妱興致盎然,倒把先前那點尷尬拋在腦後了靈動的眼睛盼睞之間,神采飛揚。


    旁邊徐琰聽得也認真,不時看向沈妱,嘴角便不自覺的噙了笑意。


    她這裏講解完了,就想早點避開,正好董叔謹來沈家處漏找書,便溜之大吉。


    兩個人進了書樓,沈妱跟董叔謹玩笑慣了,不免嫌棄他,“旁人來借書也就罷了,董家的小遠山房裏藏書是咱們的兩倍,哪有你這樣天天來咱們家借書的。”


    “咱們家藏書雖多,可哪有沈夫子精挑細選出來的好。”董叔謹也沒什麽驕矜的習慣,懷裏抱著一大摞書在書架間穿行,歎道:“說起來沈夫子可真是廬陵的大善人了,這書樓裏的書借給那些貧寒的學子們看,可真是功德無量!唉,我爹要是能這麽開明,咱們小遠山房裏的書也能造福不少人。”


    沈妱聞言一笑,難掩驕傲——這可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這個時代的書籍都是寶貝,許多人都是藏之深閣、秘而不宣,為怕損壞書籍,輕易不會拿出來翻動,所以有“藏書”之說。


    有些人家連自家子弟進藏書樓都要受限製,更別說是拿出來給大家傳閱了,所以有錢人家藏書萬卷、書香傳世,貧寒學子卻無力購書,能看的書十分有限。


    沈妱小的時候,沈平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家裏的書都是“藏”而不示,輕易不叫外人翻閱。


    這樣的行為在沈妱看來,完全是浪費資源!


    書的作用是什麽?記載曆史、教化眾生啊!沈家這十萬卷藏書,除了一部分罕見的珍本孤本確實得好生保管之外,許多書其實是可以借給買不到書的人看看的。


    沈妱自小就勸沈平,讓他拿這些書做些好事,軟磨硬泡的勸了這十幾年,成效非常不錯。


    如今沈家的藏書雖然還沒有完全開放給人瞧,但至少廬陵書院的學子和一些求學上進的貧家子弟可以借出去讀,哪怕有些書因此損壞丟失,沈平也樂此不疲。


    甚至在沈妱的勸說下,沈平還捐出了書肆裏的近千冊書籍,給西山腳下一處村落的貧寒孩子們讀。


    沈妱對此很滿意。她之所以很樂意跟著沈平四處學藏書之事,不僅是為了能傳承沈家家業,也是盼望著有一天能在藏書上有所建樹,有能力建個造福學子的圖書館——


    若是能有辦法叫官府來主持此事,讓眾多學子能從館中借書來讀,那就更好了!


    這可是她藏在心底的夢想!


    那頭董叔謹瞧著沈妱驕傲的模樣,唇邊不自覺的也浮起了笑意,忽然想起什麽,道:“我昨兒聽母親說,沈夫子要給你招婿了?”


    “消息怎麽如此靈通!”沈妱回過神來,竟也沒覺得羞臊,“上回那個該死的霍宗淵一鬧,爹娘著急了唄。”


    “霍宗淵啊,”董叔謹笑了笑,“我聽說上次益之兄見著他這位表兄的時候,借比武的機會狠狠修理了一頓。”


    秦愈的母親霍氏乃是當今皇後的庶妹,雖然關係未必親近,血脈卻是在那兒擺著的。秦愈跟小公爺霍宗淵雖然是表兄弟,不過秦愈為人收斂低調,以前可從沒聽過他跟霍宗淵比武,這回倒是叫人意外。


    沈妱幸災樂禍,“霍宗淵那就是個繡花枕頭,哪能是益之兄的對手,被修理活該!”


    董叔謹也記得當時霍宗淵仗勢威逼沈家的事情,心有戚戚焉,“當時要不是有蔣大人在,還真沒人能鎮得住那位小公爺。聽說六月裏霍宗淵又該來秦家散心了,到時候他聽見你招婿的事情,會不會再來搗亂啊?”


    ……


    “就不能盼點好的?”沈妱白了他一眼,把董叔謹要找的最後一本書遞給他,轉過頭時忽然怔住。


    林立的書架之間隱約飄著樟腦的香味,徐琰不知是何時進的門,這會兒就站在過道裏,挑眉看著她。


    他應當是聽見了剛才的對話,俊目修眉微挑,負手臨架而立,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沈妱對這位端親王總有些敬畏,被他這麽一瞧,瞬時心裏一顫,別過目光不敢對視。不知道為何,總覺得有點局促,甚至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裏放了。


    他的身後,沈平也踱步過來,向沈妱道:“蓁兒在玲瓏山館等你,去瞧瞧吧。”


    沈妱如蒙大赦,連忙行個禮溜出了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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