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牙子果然把什麽都招了。


    他說五月底見了決明之後不久,他就被放了回來。原本這件事裏,他並不算深知內情的那個人。但他見著了買去莊七娘的人,回憶便被喚醒——尋常人和宮中打交道的機會實在太少了,隻消一次就印象深刻。何況莊七娘也是個不多見的美人。


    再後來他偶然聽人說似乎瞧見莊七娘母女出入繡莊,便起了疑心。於是在街口蹲守如意。


    不想就撞見五代光去鬧事。


    他由此猜到了內情,心中常不自安。偏在這會兒,宮裏有人來找到他,令他引著如意去追查真相。他不敢違逆宮裏的旨意,又忖度著如意在坊間多行善事,這種小姑娘最容易心慈手軟,一時鬼迷心竅就答應下來。


    梅山村的鄭婆確實跟他串通過——他幫她孫子說上了媳婦兒,又搭了半副彩禮,鄭婆便答應將樂府買孕婦的事透露給如意,好引著如意去找他。


    但五代光那邊是誰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不過五代光有許多老相好,不少都和宗室皇親走得很近,有那麽一兩個猜到了真相也未可知。如意若想知道,他肯定能幫上忙,隻求……


    二郎果然已經知道了……如意想。


    她心亂如麻。既然是蕭懷朔讓這牙子透漏給她的,那想來這件事已沒什麽可質疑的了。


    ——她確實不是徐思的孩子。


    她從柴房裏出來。


    外間天色陰晦,細雨飄零。她站在雨中,雨水凝在皮膚上,順著臉頰滾落。衣衫浸了水,沉重不勝,她走了幾步,便再挪不動腳步,且扶著遊廊石欄上坐下來。卻不知自己坐在了泥土上,長裙著汙。


    雨聲蕭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人喚回神來,見霽雪一臉焦急的看著她,便問,“……怎麽了?”


    ——明明是她怎麽了。霽雪亦不敢反問,隻小心道,“外間濕冷,看您淋的。已為您備好了熱水,快去洗一洗吧。”


    如意道,“……哦。”


    她便任由霽雪牽著進屋。


    霽雪便服侍她沐浴,見她失魂一般,心下又替她難受,又焦急不安。如意追查這樁事時,並未著意避著身旁親近侍從——也避不開。故而霽雪多少能猜出一鱗半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眼下正該是如意拿主意的時候,誰知如意卻先被擊垮了。她不能不提醒,“陛下既然沒有聲張,想來應該是想讓您自己做主的。”


    如意麵容氤氳在水汽裏,半晌才道,“……是啊。”


    霽雪便又道,“那麽您的主意是?”


    如意似是笑了,“……你也想讓我自己拿主意嗎?”


    她回過頭來,淚水滾落。有那麽一瞬間霽雪以為她要暴發了,但她卻抬手蓋住了臉,無聲的哭了起來,“……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該怎麽辦,誰來告訴我……”


    霽雪追隨她這麽多年,卻是頭一次聽她無措的哭訴“該怎麽辦”。


    她就斷斷續續的,近乎無聲的哭著。


    可是徐儀不在,這件事她連個可商量、可依靠的人都沒有。這一次她是真的孤立無援了。


    沐浴之後她便發起燒來,卻看不出難受,隻是失魂般靠著床頭坐著。


    霽雪又想讓蕭懷朔知道,又怕徐思知道後要過問。糾結許久,到底還是替她請了太醫。


    所幸如意還算乖巧,送進去的藥她老老實實的吃了下去,晚飯也多少用了一些。


    半夜的時候,她才又回過神來。喚了人去,命再給她添一條被子,熬一碗薑湯。


    霽雪見她知道難受了,才略鬆一口氣。親自將東西給她送進去。


    如意吹了吹薑湯,慢慢的喝著。過了一會兒想起那牙子來,問知還在柴房裏鎖著,便道,“天亮後就把他放了吧。”


    霽雪見她提這件事,便知道她到底是|硬挺過來了。既要放了這牙子,看來她是打算順其自然。霽雪便提醒道,“……可是,萬一他出去後亂說怎麽辦?”


    如意道,“他不會說。會說的是五代光背後的人……”她失神片刻,才倦怠的道,“先把這個人找出來吧……隻怕他還要興風作浪……”


    正說著話,忽聽得底下有爭吵聲。


    如意身心俱疲,些微的吵鬧聲都令她頭疼不已,便示意霽雪去處置。


    好一會兒之後,霽雪終於回來。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沒敢隱瞞,“是莊七娘那邊的人……”


    如意腦中便嗡的一響,片刻後才能發出聲音,“……出什麽事了?”


    霽雪先道,“人沒事,已經救回來了……”才又道,“她跳了水塘。”


    如意冒著秋雨,去了莊七娘的宅子。


    宅子裏燈火通明,她雇來照顧莊七娘的人都醒著,裏裏外外的守著。見她來,才紛紛鬆一口氣。便迎上前來,邊引著她進屋邊解釋,“晚飯時還好好的,以為她睡了,大夥兒就略鬆了鬆勁兒,誰知不聲不響的就……得虧提前安排了人巡夜,瞧見水池邊兒有黑影,忙上前查看,剛跳下去就拉上來了。沒傷著人,隻是……”


    如意進了屋,就明白了那個“隻是”……莊七娘包著被子團在角落裏,隻露出一雙枯瘦的大眼睛驚恐的看著外頭。


    見如意來,那雙眼睛才略略帶了些人該有的情緒,微微濕潤柔和起來。


    她怕人怕成這副模樣,身上自然沒清洗。隔了被子都能嗅到塘泥臭烘烘的氣味——當初為了讓她住的舒服,如意特地買了帶池塘的院子,讓她種種荷花養養魚什麽的。誰知最後竟派了這樣的用途。


    如意隻覺得疲憊至極,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淚水無聲的滾落下來,是為了誰卻不得而知。


    她再無力氣說話了,便直接上前去拽開莊七娘當護甲用的被子。


    莊七娘裙子上果然都是殘葉和塘泥,頭發纏做一團,還濕漉漉的。揭了被子,她便冷得一縮。


    如意罵不出來,也說不出安慰的話。隻滿眼淚水,對上了她驚慌裏帶些恐懼又帶些擔憂的目光。


    許久的靜默之後,如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到底還是柔緩了聲音,道,“別害怕。我帶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熱水早已備好了。莊七娘自己糊裏糊塗的,卻不讓旁人靠近,如意便親自服侍她洗澡。


    她為她擦洗脊背,衝去皂角,理順頭發。


    她恍然記起許多年前,徐思也曾這樣幫她洗浴。可她大概比徐思靈巧些,至少不會把頭發弄到人眼睛裏——其實很早之前她就已比徐思靈巧了,原本像徐思那樣可以寫好看的字、跳好看的舞,手腳卻笨拙成那樣的人,就不多見。


    可縱然比徐思靈巧這麽多,她卻一次都沒幫徐思做過這些事。


    為什麽不早些為她做。


    現在再說要服侍她做什麽事,大概隻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吧。


    二郎總是嗔怪徐思偏疼她,以後大概不必如此了。


    她根本就不是徐思的親生女兒。


    眼前這個人,才是她的生母。


    她眼中淚水簌簌的落下來。


    她生命中最珍貴的、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的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屬於她。她隻是鳩占鵲巢的享有了這麽久。


    那個被她取代的孩子如今在哪裏?徐思若知道他的存在,該有多麽的心疼他?會不會因此而恨她、厭惡她?她該怎麽還他?可是她不想還,那是她的阿娘啊……為什麽非要讓她遭遇這一切,為什麽非要讓她知曉這一切。


    如意無聲的落著淚。


    她知道這不是一場夢,不管她怎麽逃避,都已不可能再改變了。


    她幫莊七娘洗幹淨了,下人們也準備好了新的鋪褥。


    如意便又給莊七娘穿好睡衣,哄著她回臥房裏。莊七娘頭發還濕漉漉的,如意便換了幹毛巾幫她擦拭。


    擦到她右耳後,又覺出手指下頭有東西。如意便輕輕撥開她的頭發,借著燈火細看——卻是一條兩寸多長的虯結的疤痕。


    如意緩緩回過神來,又推開她的袖子查看——果然她胳膊上的也都是戳傷、燙傷……隔了這麽久的歲月,依舊痕跡未消。如意忙拉下她的衣裳查看脊背……


    她是聽說過的,五代光母子常年虐待莊七娘。可她被保護的太好了,不那麽明白“虐待”的真正含義。此刻明白了,隻覺得觸目驚心。


    她漸漸連呼吸都屏住了,“……都是他打的嗎?”


    莊七娘愣了片刻才聽懂了,抱住頭又往角落裏縮,牙齒格格做響。


    如意遲疑了一下,抬手輕撫她的脊背,道,“別怕,他再也不能把你怎麽著了。我明日就讓人把他抓起來砍了。”


    莊七娘僵硬著,伸手牽住了如意的衣袖。哆哆嗦嗦的道,“別,別……”


    她竟在給五代光求情。


    如意茫然不解,可對上莊七娘掙紮、恐懼,最終歸於絕望的目光,她忽就明白了什麽。


    她便靠著床頭坐下來,抬手輕輕撫摸莊七娘的脊背。幾次開口,才終於說到,“他是我的生父,對嗎?”


    莊七娘的脊背一瞬間僵硬起來,她緩緩回頭,望向如意。


    如意想,她果然知道。


    眼中淚水再度滾落,如意哭了一陣,又笑,道,“你才是我的生母,對不對?”


    莊七娘僵硬著,隻眼中淚水漫溢上來。如意便抬手指幫她揩去。她想問莊七娘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卻看著她懵懂無知的長大。可是她又想,算了,算了……就算她從知道就知道,又能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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