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姑姑如今確實是住在東州府。


    像她這樣從宮中退下來的有身份的嬤嬤,往往能攢下不小的身家,何況徐思也會額外貼補她。但翟姑姑過得卻隻是殷實而已。家裏隻雇了夫婦二人,女的當廚娘,男的做些雜役。偶爾夫婦倆的兩個女兒來幫幫工,替她做些零碎活計。


    宅子也在東州府最東邊,已臨近郊外了。房子很樸素,倒是有個畝來大的院子,院中瓜果蔬菜一應俱全。


    如意去時,她弓著腰用麻繩圈白菜,身旁跟著兩個亂忙的小姑娘。


    雖已是晚秋,天氣漸冷,但天高雲淡的日頭反而更曬人。她帶了個闊邊的竹鬥笠遮陽,一身厚實的細麻布衣,不時用沾滿泥土的手指示小姑娘該怎麽做,看著和尋常老圃子也無大差異。


    見如意來她似是很詫異,臉上半分笑容也無。在宮中時她就極少對如意笑,總是脊背筆直的板著臉,看人的時候充滿了疏離感。可這一次如意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太一樣了——她和兩個小姑娘說話時目光裏還有慈祥,轉向如意後就隻剩冷漠和克製了。


    反倒兩個小姑娘對如意很好奇,翟姑姑卻尋事將她們支開了。


    “進屋坐吧。”她從水缸裏舀了水洗手,又從容的擦幹淨。引著如意進屋時,隨手摘了鬥笠掛在門邊的木釘子上。


    自始至終都挺著腰,沒斜眼看如意一次。


    進屋坐下了,才問,“您是喝水,還是喝茶。”


    那語氣生硬得緊,令如意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兩人對坐著喝水。到底還是如意先坐不住,道,“您是和我阿娘一道回來的嗎?”


    她本以為提起徐思,翟姑姑態度能舒緩些,誰知道氣氛霎時更冷,翟姑姑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一個“嗯”字。


    如意待得也不舒服,幹脆擱下了寒暄的心,直接道,“我是來向您打聽事的。”


    翟姑姑忍了一會兒才道,“嗯。”


    如意便說,“辭秋殿裏有個善做針線活的宮女,名叫莊七娘的,您可還有印象?阿娘說,早些年她曾救過我一回,阿娘一度想讓她給我當乳母的。”


    翟姑姑道,“不記得了。”


    如意小心道,“您能不能再想想……”


    翟姑姑道,“記不得就是記不得了。”


    在辭秋殿裏時,她和如意就不怎麽親近,但大致還是友善的——除了對徐思,她待所有人都是克製而疏遠的,所以也沒什麽可在意的。可是這一回不一樣。這一回如意能感受到她壓抑著的憤怒。


    如意知道沒法兒問下去了,隻好起身告辭。


    翟姑姑也不留她,仿佛急切的盼望她趕緊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如意已走出門去了,可心裏到底很委屈——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如意也是將她當長輩親人待的——終於還是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


    “姑姑。”她說道。


    翟姑姑本來因為她要離開而如釋重負,此刻臉上又繃起來,已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讓您傷了心了。”


    翟姑姑就愣了一愣。


    “如果我做錯了,您就和我說。這樣不聲不響的悶生氣,我做晚輩的,心裏也茫然、惶恐得很。”


    翟姑姑對上她的目光,一老一小都是同樣頑固、板正的模樣。正直的人對上正直的人,誰的心思更直接、更簡單,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翟姑姑顯然比如意藏了更多秘密,更多心事,到底還是她先移開了目光。


    可在此之前,她眼睛裏的悲痛、憤怒、無助,已悉數泄漏出來。和莊七娘不同,她的眼睛並未因年老而渾濁、灰敗,反而曆經歲月依舊幹淨、固執。因此那眼睛裏的悲愴就格外能打動人心。她先退讓,卻並非是因為敗下陣來。


    “……您去過橫陂村了?”她終於開口了。


    如意愣了一愣,沒有答話。


    翟姑姑閉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眼角微微濕潤。語氣裏有壓抑的平靜,“那麽,您一定見著……老身侄兒一家了吧。”


    如意沒有做聲。


    恰廚娘在此刻送果子過來,見她們一茫然、一悲痛的站在門口,忙上前打圓場道,“啊喲,客人這就要走嗎?”


    如意這才回過神來,翟姑姑也已平靜下來,最後對如意道,“您回去吧。您打探的人,我真的不記得。”


    翟姑姑年紀大了,十八九年前的事了,她不記得也很正常。如意原本也隻是寄希望於萬一。


    可是,她提到了橫陂村。


    而二郎也對橫陂村發生的事諱莫如深。


    如意心裏隱隱有些猜測。彼時他們正在逃亡,背後追兵緊追不舍,這一點如意還有印象。如果他們逃到了橫陂村……很可能,翟姑姑的侄子一家受他們連累,已經……


    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難了,他們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如意不敢往深處去想。


    她猶豫、逃避著。可從翟姑姑家出來,她翻身上馬,卻直往城外去。過秦淮河,出石子崗,眼看天闕山已然在望。侍衛問要去哪裏時,她說的卻是,“……江寧鎮,橫陂村。”


    她一路去的急,到橫陂村時,才剛過午飯時分。


    她翻身下馬,望見村外桃樹林時,記憶就已然被喚醒過來。


    她記得自己高熱昏沉,眼中所見最後的景象就是眼前這片桃林——彼時寒冬剛過,桃木尚未發芽。而如今深秋將至,桃葉已然落盡了——過了這片桃林後,她就因體力不支而昏迷了。可其實外頭的事她都聽得見,且還比往常聽到更清晰些。


    她記得二郎敲開一扇門,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們。二郎向她詢問翟姑姑家,還示弱的稱呼人“嬸嬸”——那大概是他一輩子嘴巴最甜的時候。可如意靠在他懷裏,聽見他胸腔裏喘息的回音,他聲音裏每一絲焦急和無助都清晰可辯。她站立不住,軟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麽一瞬間,如意覺得他就要哭出來了。可也就在那一瞬間之後,他便將眼淚咽下去,努力的將她圈在懷裏。砸開了另一扇門。


    如意憑借著零碎卻清晰的記憶,最終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門。


    ——那門上蛛塵層疊,顯然已許久無人出入了。


    如意的手停在門環前,猶豫著,始終無法推開它。


    腦中的聲音是屬於三個人的,二郎之外,還有一個青年和一個老婦。


    她依稀記得那老婦出門後嗬斥那青年。隔了窗子聽不大清他們的話,但隨後二郎便尾隨他們出去了——如意還記得他們都離開後驟然寂冷下來的空氣。再然後,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睡中依稀聽見打鬥聲——但也或許是夢。


    “你找誰?”


    她遲疑的光景,身後忽傳來個聲音。


    如意回頭,見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便道,“阿婆,這家人您知道去哪兒了嗎?”


    那婦人道,“死絕了,大半年前就死絕了,還是我替他們娘倆兒收的屍。你是他家的——”


    如意頓了頓,道,“……遠親。”又道,“半年前,是兵亂那會兒?”


    “是之後的事了——”那婦人絮絮叨叨的說著,“沒死在兵亂裏,倒是來投親的給害了。祖孫兩個一個被捅死在廚房裏,一個給割了脖子死在廂房裏。也不知他們是造了什麽孽,前頭還說要進城裏去享福,後頭就給人害了,嘖嘖。”


    如意腦子裏便有些懵,“讓投親的給害了?您是不是記錯了?”


    “這還能有錯?是我親眼看到的。”那婦人擺著手道,“官軍來的時候,人都已經死了。那個來投親的一身血,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準備逃呢。”


    如意忙道,“逃走了嗎?”


    “這定然不能——讓官軍給抓了個正著,當場就帶走了。”


    如意腦子裏亂哄哄的。心裏亂著,口中卻依舊在問,“那會兒亂匪已經進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們怎麽反而想著進城去享福?”


    人隻怕真是二郎殺的,如意想——可二郎不會無緣無故的殺人,應該是看出他們早有投敵之心,才會痛下殺手。


    那婦人卻說,“這個我還真問過——他們家不是有個姑婆給宮裏邊兒娘娘當奶媽嗎?就臨著匪兵進城那幾天,她忽然就回來說要帶他們進城享福。”說到一半,一旁傳來馬嘶聲。那婦人扭頭瞟見坡下幾個跟著如意一起來的侍衛們,忽的就警醒起來。話鋒一轉,道,“誰知道為什麽偏偏那會兒說要進城享福呢。人都死了,這會兒再說這些也沒意思了。”


    她分明話中有話。


    如意心裏有些亂——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錯殺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當然不可能帶著投敵,但台城形勢危急時,她也沒道理要帶侄兒一家入京“享福”。


    那婦人已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胡亂尋了個借口,便匆匆轉身回家。


    如意便沒能追問下去。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還是該再去橫陂村走一趟,將這件事弄清楚為好。


    但眼下,無疑還是莊七娘的事更要緊些。


    翟姑姑這邊的線索斷了,如意也並非毫無頭緒。


    她記得莊頭娘子說過——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鄰居們都還記得莊七娘。隻要能從他們那裏打探出五代光當初把莊七娘賣到哪裏去了,也許就能找到莊七娘孩子的線索吧。


    但已經是那麽久之前的事了,誰知道那個孩子究竟命運如何?如意也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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