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長幹裏南郊的繡莊也終於步入正軌。


    莊上繡娘大都是當日叛軍丟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請了幾位宮裏出來的繡娘坐館傳授手藝。繡娘們適應得都還好。如意去過幾次,她們已經大致都能平靜安穩的過日子,彼此之間也多有幫扶。看樣子是都想好好學手藝,過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覺著氣氛不錯,便想著讓莊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師傅,偶爾帶帶女學生。


    ——她在長幹裏給莊七娘買了處宅子,也雇傭了幾個人照顧、陪伴她。


    莊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給看了,說是唯有仔細養護著。治是治不好的,隻希望別繼續惡化下去,也許能免於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莊七娘再繼續做活兒。莊七娘對她有恩,她很願意為莊七娘養老。


    但是隨著相處多了,如意漸漸就意識到,莊七娘的問題不在於眼睛會不會失明、有沒有人給她養老,而在於她心裏沒有著落。


    這個卑微的婦人簡直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棄,每日探頭探腦猶猶豫豫的提著午飯守在總舵門外,總是一副非常相見她又很怕打擾她的表情。和鄰居、下人們相處起來也畏畏縮縮的。


    如意覺得,莊七娘還是該多見一些人,多察覺一些自己的優點。


    而教人手藝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許認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變一些。不至於離開如意就又要縮回到她的地洞裏去。


    莊七娘初時還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極倚重如意,隻要是如意給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聽話得很。到底還是答應下來。


    這一日如意處置完舵裏的事務,難得竟有閑暇。


    臨近午飯的時候,莊七娘沒有提著飯菜畏畏縮縮的在外頭等她,如意便猜測她今日應該是去繡莊上了——莊七娘去繡莊上做了一陣子,因隻是客座罷了,她隻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還不知道她在繡莊上做的怎麽樣,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備車,出行。


    過了河,往南行走大約三五裏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沒有外郭牆,城與郊的區別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顯。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時,整個城池一直在外擴。梅山村雖在城郊,街衢道路卻都與城中相接。因為戰亂,越往內城建築毀壞的越嚴重,反倒是城郊這邊重建起來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這一帶反而比東、北長幹裏更早複興起來。


    如意的繡莊開起來後,臨近街上已經有人在籌備針線莊、成衣鋪,支起攤點賣飲食的小販也更多起來。


    這條街眼看著竟比戰亂前還熱鬧些。


    如意下了馬車進繡莊裏,便瞧見街口有人向這邊張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並不在意。


    進繡莊裏,莊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圍著。看得出她臉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麵皮上竟透出些子紅來。不像怕,而像是受寵若驚。聽人問了些什麽,她講了一陣卻因口齒不清表達不出來,不由有些著急,便摘下衣襟上別著的繡針,在頭發上一劃,直接著這布料演示起來。


    如意近前了,她還沒察覺出來。


    莊頭娘子忙要喚她,如意抬手壓住了,笑道,“我等一會兒就是,先別叫她。”


    莊頭娘子便道,“她沒架子,有求必應。每次來都被圍住,您要等還不知等到什麽時候呢。”


    如意忽的想起來,“她不會還沒用飯吧?”


    ——當先生當得被學生圍住誤了飯點,也不知該替她高興還是怎麽的。


    如意便陪莊七娘在廚房裏用了午飯,要載她回去時,莊七娘又高興又為難,“可還,還沒給她們講完……”


    如意笑道,“說好了你每次隻講半日的,就讓她們等下次吧。”


    “可是……”


    如意強硬道,“要量力而為,你的眼睛就隻能撐半日。你盡心教,她們當然也會用心體諒。一會兒你向她們解釋一二,約好下次便是了。”


    莊七娘當然是拒絕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釋,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繼續。換回的卻是眾人的理解,甚至還有許多關心時,整個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莊子,還不敢置信的高興著,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離開了。


    馬車停在院子裏,要上車時,忽聽見外間人聲嘈雜。


    有人在外頭涎皮賴臉的喊著,“我老婆在裏頭,你憑什麽不讓我見!我管你誰是誰家開的!就是皇帝老子在這兒,也不能攔著漢子要見他婆娘!”又有許多人起哄,“就是,沒聽說不讓漢子見婆娘的。”“鎖了這麽多大閨女在裏頭,誰知道是幹什麽營生的。”“管事的給我出來!”“出來出來!”


    那些聲音嘲哳得很,底氣又浮虛,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人家。


    顯然是聚眾鬧事來了。


    莊頭娘子臉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聲,帶了護院出去招呼。


    如意直上了馬車,見莊七娘在底下一付被嚇呆了模樣,便道,“不用管,不是什麽大事,藺娘子處置得來。先上車吧。”


    繡莊裏的女人來曆大都有些曲折——或是一度被強占,或是幹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獻給亂兵保平安的。不論為了什麽,能讓妻女當營妓的男人,有幾個要臉的?故而從建起之日起,就斷斷續續有來鬧事的人家。


    如意早料到會有此類麻煩,便直接將繡莊落在自己的名下。從一開始就態度強硬,女人若不願意回去,鬧事的再撒潑耍賴也不成。敢鬧的直接拿了見官,一兩銀子也不讓人訛。見了官還不消停的,眼下如意還沒遇著。


    如今梅山村誰不知道,這繡莊是舞陽公主的產業,故而這陣子確實沒人敢來鬧了。否則她也不會讓莊七娘來。


    莊七娘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車。馬車跑起來是噠噠的馬蹄聲也嚇得她一縮。臉色都變了。分明是勾起了什麽恐懼。如意見了心下不由有些奇怪——莊七娘是貨真價實的宮裏人,按說誰鬧也鬧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該這麽害怕的。


    前門被人堵著,馬車略繞了繞,從後門出去。


    誰知才出門,就聽有人喊,“這邊這邊,人從這邊出來了!”


    隨即便是嘈雜的腳步聲——這些人竟專門安排了人手在後門守著。


    如意想起自己來時在繡莊外看到的那個人,心下隱約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蹲點了——這些人竟是專門衝著她來鬧的。


    她不怒反笑,心想這就有趣了。


    馬車已被人強硬的攔下,外頭有個流氓高呼,“哎喲,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隨即便又是一番嘈雜的控訴和追究,他們竟還試圖拉路人來看熱鬧。


    如意這趟出門隻帶了三個護衛,雖都功夫了得,但顯然已是雙拳難敵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鬧事的給簇擁起來了。


    如意本不打算露麵的,此刻也不能不掀了簾子來,吩咐人,“去報官。”


    一打起簾子外頭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條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還有人手持長杖攔馬,將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衛遵從如意的命令驅馬要闖出去,有個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馬前頭攔,竟拚著被踩踏到也要碰瓷,還高呼,“縱馬行凶了!”


    如意道,“撞開他,別踩死了就成。”


    侍衛依言硬闖,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著胸口往上撞。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衛忙勒馬停住——這幾個侍衛護持如意多年,當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過是要嚇嚇他,決計不是真的要他們踩過去。


    這一試不成,侍衛麵色也嚴厲起來,嗬斥道,“車上坐的是舞陽公主,你們持杖攔截,是想造反嗎!”


    出頭流氓不過四十容許的年紀,卻一臉酒色過度的虛浮模樣。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雙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著就不正經。此刻又帶了些醉意,越發多了一份不怕死的無賴相,大著舌頭揚聲,“我不管什麽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你真要造反?!”


    “——你別誣賴好人!我可沒聽說有什麽公主,我就瞧見我娘子她,上車了!”那流氓一邊說著一邊往前撲,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


    如意不由望向莊七娘,莊七娘聞聲猛的一驚。她似乎想在如意跟前保持鎮定,然而眼神遊移,片刻間就不由自主的縮起來,全身都在發抖。


    如意本想問莊七娘是否認得此人,見狀也問不出話來了。


    她便再一次掀了簾子角,道,“撞開他們,死傷不論。”


    這次的吩咐就是真的,而不是嚇唬人了。


    然而她掀簾子時,那流氓同她對上了眼神,竟仿佛見了熟人一般,先是驚得一頓,隨即結結巴巴問,“七……七娘是你嗎?”


    如意簡直哭笑不得——這人竟將她認成“七娘”。


    道路不平,馬車起得猛了,兼車夫左驅右趕的衝撞人群,便顛簸得厲害。如意下意識攥了一把車簾穩住身形。車窗大開。


    那流氓看清了如意的模樣,隨即望見縮在她身後的莊七娘,總算是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他目光中一瞬間閃過悔意,隨之而來竟是凶惡的嫉恨。這一次他總算沒敢再攔在車前,卻糾纏不休的試圖拉住車轅爬上車來。一時他扣住窗框,掛在車上,便探頭進來恐嚇莊七娘,先前號喪似的假惺惺一掃而空,“莊七娘,果然是你——你還記得我吧。我是你親親郎君啊!怎麽,如今你發達了,撿了高枝兒了就把你漢子給忘了!旁邊兒坐的那是你閨女吧,我怎麽瞧著像是我的種兒……”


    如意惱怒不已,用匕首柄將他敲下去。他掉下去了還不肯鬆手,如意便在他指節上用力一敲。


    那流氓哀嚎了一聲,摔下車去。車子隨即顛簸了一下——是車輪碾過了他的左腳。


    這些鬧事的流氓們總算相信“死傷不論”是說真的了,紛紛作鳥獸散,跑的躲的摔倒後手腳並用爬開的。隻一會兒功夫道路便複通了。


    隻餘先前鬧事的流氓一人哀嚎辱罵。那罵聲形單影隻了些,不一會兒也便消散在車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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