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斛畢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對張貴妃忌恨至極,卻怒極反笑,道,“真是好氣節!”


    目光逡巡到琉璃臉上,複又閃了一閃,流露出些貪念來。


    然而他什麽也沒做,隻轉身帶著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嬪妃,皇族貴胄,誰也不得無禮!有膽敢唐突冒犯者,殺無赦!”


    李斛已然離開。


    殿中妃嬪們都不明白局麵,隻是麵麵相覷。最後紛紛聚集到徐思身旁,問道,“徐姐姐,他究竟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已經放過我們了……”


    張貴妃辱罵道,“他不過是人前作態罷了……”可她胸口劇痛,一句話沒說完,便又氣息不繼的咳出血來。


    便有人指責張貴妃道,“我看這人也沒這麽壞,妹妹要刺殺他,他還以禮相待。”“要不是他大度,你之前的作為早就害死這滿殿的人了!”


    ……徐思飽經離亂,她知道天下確實有這麽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監禁時,便越是要替壞人開脫,迫不及待的去諒解壞人的“百般無奈”。反倒對那些敢於反抗的女人,她們嫉恨如仇,恨不能親自下手幫著壞人將這些人掐死。


    大概她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們看上去有多麽卑賤可恥。


    徐思隻不理會。


    可琉璃已忍無可忍,雖還滿眼淚水,卻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過去,“你們這些賤人!阿爹平日何嚐薄待過你們,這會兒一個個迫不及待的諂媚逆賊!”


    大多數人滿麵羞容,都不敢再做聲了。可還是有一等人羞惱之下反而越發強詞奪理,“我們這些人身處下賤,在公主這一等貴人眼中也不過是個物件兒罷了。一個物件兒而已,擺在哪裏還不一樣?娘娘和公主隻管貞烈,自有人去替你們傳誦美名。不必同我們這些賤人攀比。”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這麽年輕美貌,若真的殺身成仁了,還真令人惋惜……”


    徐思終於也被激怒,“夠了!都閉嘴。”


    還有人要爭辯,卻隻聽“砰”的一聲——如意揮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會殺人,你們信不信?”


    短暫的吵鬧終於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噤聲不語。


    徐思這才對張貴妃道,“你且好好養傷,來日方長。”


    張貴妃道,“哪裏還有什麽來日?”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台城,待消息傳揚開去,天下諸侯勢必群起伐。李斛再凶殘,又豈能一以當百?”


    張貴妃悲戚道,“那又有什麽用?這些人若真要來解救天子,就不會坐看李斛攻破台城了……”


    徐思知道她沒聽明白自己想說什麽,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時局,隻直言道,“——李斛會扶持太子即位,搶先占住大義。”


    原本已十分寂靜的大殿,瞬間更加悄無聲息。


    可這殿裏的大都見識短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間聽明白。又有先前同張貴妃撕破臉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經立了西鄉侯了嗎?若太子繼位,他豈不是白忙活了?”


    徐思不作理會,隻靜靜的望著張貴妃,道,“——不必急於求死,且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你這一雙兒女。”


    張貴妃卻是聽明白了,笑容反而越發淒厲,“原來如此……可我寧願他壯烈殉國,也不願他苟活於世,給殺父仇人當傀儡!”


    她忽然就排開眾人,猛的向樓上奔跑,眾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獨徐思叫道,“——拉住她!”


    就隻如意來得及躍上樓梯拉她,可張貴妃回身一匕首揮過來,如意下意識後閃,張貴妃便上到二層閣樓。


    她上了閣樓外的樓台,回身將門反鎖。她來到台前,望著徽音殿外重重亂兵和不遠處聞聲回過頭來的李斛,放聲辱罵。


    而後飛身躍下。


    張貴妃終於還是死了。


    而局勢也一如徐思所預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蕭懷猷繼位,自己任大司馬、大將軍。又命蕭懋德將沭陽公主蕭琉璃下嫁給他,擇日成婚。


    天河六年正月。


    辭秋殿。


    徐思進屋時,如意正靠在床邊讀書。——這種時候怎麽可能還有心思讀書?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隱瞞。


    她便上前拉開如意的手,往她懷裏一探。卻什麽都沒有。她打量著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後枕頭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攔。


    然而對上徐思的目光,終於還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進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來長的短刀。


    她不由壓低聲音問道,“哪裏來的?”


    ——張貴妃死後,李斛便將如意和琉璃各自單獨軟禁起來。既是軟禁,自然邊邊角角都搜索過,確保不會給她們留下任何能當武器的東西。


    如意垂著眸子,道,“……是二郎的內應。”


    被天子軟禁前,如意將總舵交付給了二郎。她被軟禁期間,二郎一直忙於建康的防務——大約也是為了避嫌,一直沒有和她互通過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確實信任了。李斛引誘城內奴隸出降時,二郎便趁機令李兌等人偽裝做投敵的奴隸,混進了叛軍當中。


    今日李兌終於得到機會,前來和如意接觸。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給了如意這柄短刀。


    徐思也隻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聲對如意道,“我畫,你記。”


    如意垂頭不語,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頭時已是滿臉淚水,她隻搖頭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來,惱火的望著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壓抑著啜泣聲,道,“阿娘不要再去見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覺酸楚上湧,她想,是啊,女兒已經大了,這些事當然瞞不過她。


    可她也不能辯解說自己不曾受辱——李斛並沒有放下怨恨,為了折辱徐思,這幾日他在徽音殿中淫樂時都會將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紀已經大了。何況她這種飽經苦難卻依舊不曾被折斷的女子,縱然威逼她寬衣解帶,也隻陡然顯得自己黔驢技窮罷了。故而李斛並沒有自取其辱。他隻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晉的美人一道以言辭折辱她為樂事。當然偶爾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頭一個責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後,縱然李斛命美人們折辱她,她們也都不敢過於放肆——到頭來反倒是徐思接連見人在她麵前被虐殺,有些不堪重負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還等著你們逃出去後,能帶人殺回來救我……”


    如意隻睜大眼睛,淚眼朦朧的望著徐思。


    徐思抬手捧著如意的臉,輕輕給她拭淚,歎道,“罷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險——”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魯的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竭力壓製著不讓自己繼續哭泣,“阿娘畫吧……我一定全都記下來。”


    徐思便以指為筆、以水為墨,壓低聲音仔細的給如意講解禁城中叛軍的大致布防,何處可能有能接應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圍困後,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後路。對於台城內的布局她諳熟於心,這些日子也曾留心觀察和打探叛軍戍防的狀況,雖不敢說十拿九穩,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兌等人的接應,確實可以冒險一試。總好過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過日子。


    “你也不必過於擔憂阿娘……”到最後徐思寬解如意道,“李斛還沒找到你弟弟,他還要留著我當人質。聽說你舅舅在壽春也打了勝仗,東魏人國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軍作戰時已損耗過多,這一敗之後必然無力繼續南下。待你舅舅騰出手來,李斛就更不敢對我怎麽樣了。”她說著便頓了一頓,道,“雖說似乎先不必顧慮這麽遠的事,可阿娘還是想問一問,你離開台城後,是打算跟著二郎,還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遲早會匯合。”


    徐思歎了一聲,道,“是啊……”


    畢竟如意連辭秋殿都還沒逃出去,此刻憂慮這些確實是太遠了。徐思終究沒有再多問,隻摸了摸如意的頭,又輕輕歎了口氣。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宮人們呈上來的飯食。


    婢女們都不敢勸她,隻小心翼翼的將東西打掃幹淨,吩咐廚房去做新的來。


    自張貴妃去世後,接連兩日琉璃都滴水不進。兩天前辭秋殿徐妃悄悄冒險來看她,同她說了幾句話後,她才終於肯吃東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發脾氣,十分的難以侍奉。


    不過宮人們敬佩張貴妃的氣節,也憐憫琉璃的遭遇,並沒有因此對她有什麽怨言。


    最初的時候琉璃還知道哭,那哭聲哀痛得旁人聽了都想落淚。可後來她連淚水都沒有了,整日隻是安安靜靜的坐在床邊。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


    ——她眼裏有種隻有下定了同歸於盡的決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瘋狂和死寂的決絕。


    所幸李斛忙著奸|淫天子的後宮,雖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卻一直沒到琉璃房裏來。隻令人大張旗鼓的替他籌備婚事。


    婚事就在兩天之後。


    宮人們並不覺著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還隱隱期待李斛一時大意,真讓琉璃得手。


    ——這個魔頭入城五天,所做盡是殺人和劫掠。聽說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為江上河中盡是浮屍。建康城中但凡還有一絲誌氣的人無不盼著他死。隻都畏懼他的淫威不敢鋌而走險,唯有寄希望於一二義士的刺殺和四方諸侯的征伐罷了。


    因此收拾完杯盤後,宮娥雖立刻便發現少了一根銀箸——那銀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腳下,也隻是默然垂下頭去,靜靜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琉璃才將腳挪開,不動聲色的拾起那根銀箸,悄悄籠在了袖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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