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天色將明未明,殿裏沉悶又昏暗。


    天子從夢中醒來,依稀聽見兵戈聲,便喚人來問。然而叫了半晌,隻決明匆匆進屋,將天子扶著坐起來。


    天子四下看了看,見殿中已沒什麽侍奉的下人。不覺沉寂了片刻。


    決明問道,“陛下可是餓了?臣剛剛煮了些豆粥。”天子搖了搖頭,問道,“殿裏還剩多少人?”


    決明垂下眼睛,低聲道,“連臣在內,還剩四五人。”


    天子道,“……是嗎?”片刻後才說,“去傳老二過來吧,朕有話對他說。”


    決明一怔。天子要見臨川王而不是太子,在眼下的時機不免令人深思,便道,“……二殿下在太子那邊。”


    天子道,“不要緊,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可避諱的。去叫他來吧。”


    ——台城內的局勢原本還算平穩,但新年正旦日那天李斛忽然在城下喊話,說是要赦免城中所有奴仆,凡出城投降者一律免為平民,有功者授予官職。城中奴仆爭相出城投降,加入李斛軍中。更有甚者甚至綁了主人出去。


    台城中多世家和皇族,自然就有更多奴婢僮仆。十萬守城軍民裏有奴隸和罪犯近萬,算上其家眷,更要翻倍。


    這些人出降,令城中局勢雪上加霜。


    人心已然瓦解,連宮中婢女仆役們也都趁亂逃了。天子覺著恐怕最多三四日,台城便要淪陷。


    ——其實援軍到來卻紛紛選擇作壁上觀的時候,台城已注定難以守住。


    原本天子還在等顧淮,但自旨意下達至今已三個月,顧淮依舊沒有來。天子傳維摩來詢問,才知他竟然放顧景樓南下傳旨。天子也不能說維摩做錯,可他敢說若維摩將顧景樓留在城中,另派他人南下傳旨,此刻顧淮大軍必然早已到了。


    如今卻是不必指望了。


    決明很快便帶了二郎來。


    天子令二郎到自己身旁來,拉著他的手仔細打量他的麵容——台城被圍時,朝中將領大都被羈縻在外。而文臣在正麵對敵時大都懦弱無謀,前線守將不足,二郎便以皇子之尊親自上陣。偏他生得極俊美,又年少少威嚴,便以鐵麵具遮麵,在城樓上指揮。


    早先養尊處、優手不能提的少年,不過短短幾個月之間就瘦削挺拔起來。可見吃了多少苦。


    天子對上他漆黑堅毅的眸子,想到他空有資質和才能,然而大勢當前縱然拚盡全力也依舊無法力挽狂瀾,想到自己隻能留給他這麽殘破艱險的出路,心下便痛楚難抑。


    但開口時語氣依舊平淡,“外頭局勢如何了?”


    二郎默然片刻,道,“恐怕已不成了。”


    天子閉上眼睛歎了口氣,道,“是嗎?”許久後才道,“——城破後應該會有短暫的亂局,你就趁機衝出城吧。一會兒朕會把軍隊集中到北城門,你回去召集好幕僚與人手,準備向北突圍。”


    天子便又喚決明來,道,“去把那件袍子取來。”


    決明領命而去。


    天子見二郎隻是垂眸不語,便歎道,“朕逃不掉,你哥哥不能逃。一切就隻能托付給你。至於你阿姐和阿娘……隻要你還在外頭,李斛就不會拿他們怎麽樣。”


    二郎抬頭看了天子一會兒,遂在他床前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道,“兒子領命。必……”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外頭忽傳出驚呼,“叛軍入城了!賊子殺進來了——”


    天子臉色一變,二郎卻沒怎麽動容——顯然已在意料之中。


    天子見決明還沒出來,又聽見外頭侍衛宮人們混亂奔逃的腳步聲,隻能將二郎一推,道,“你快些走吧。”


    待決明終於抱了衣袍出來,二郎已不在殿中。


    天子拄著拐杖站起來,抬手撫上袍子,翻開內襟輕輕揉了揉,便知道確實是裏頭縫了詔書的那件。可惜此刻取來,卻已是晚了。


    他對決明道,“給朕穿上吧——朕出去見見故人。”


    徽音殿。


    徐思坐在殿中,目光枯淡的望著爐中香霧。


    這已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像件東西似的被人陳設在屋子裏,等著勝利者前來接收。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的去路最糟糕,她的哥哥不能再及時殺進來救她,且這次的贏家也隻會以汙辱報複她為樂事,隻怕會讓她生不如死。


    但要說有多害怕——也不至於。


    縱然李斛是地獄,徐思也是從地獄中走過的女人,她早見識過李斛的窮凶極惡,他已沒什麽新鮮手段能嚇到她了。


    她隻在如意靠過來時,輕輕的握住如意的手。


    徐思知道,如意到底還是想見一見李斛的——那麽便讓她見一麵。想必見過之後,她就能死心了。


    殿內氣氛低沉。


    ……叛軍入城時,張貴妃便將沒來得及逃走的妃嬪們召集到徽音殿裏來。先時有亂兵闖進來,多虧她和徐思出麵喝斥,才將叛賊阻攔在外頭。


    但妃嬪們也都不蠢,已然知道叛軍將她們圈禁起來是要留給上頭人處置。以示不敢擅自享用。但歸根結底,她們其實都是戰利品。


    最初還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良家子能保持鎮定,覺著就算同為戰利品,自己也未嚐不能謀個好去處。可隨著外間爭搶財物的動靜越來越大,殿內妃嬪婢女們除了張貴妃和徐思外,無不慌亂瑟縮起來。一時有人扒開窗子偷偷向外瞧了瞧,見叛軍瘋子般滿身纏著珠寶狂笑著殺人、奸淫,立刻便腿軟倒在地上。


    琉璃和如意都還是姑娘,隻片刻間便不忍再聽。


    琉璃閉上眼睛別開頭去。如意忍不住想要起身,卻被徐思硬是按住了,然而到底還是驚動了旁人,立刻便有人想起她的身份,道,“你是李將軍的女兒吧!”“您去跟他們說放了我們吧,隻要告訴他們你的身份,他們肯定不敢不聽……”“徐姐姐——”


    卻是張貴妃先惱怒的喝斥,“陛下還沒死呢,看你們出些醜態!”


    平素宮中不服膺張貴妃的人多,可這一日她一開口,旁人都不敢有片言頂撞,殿內立刻便又沉寂下去。


    許久之後,殿門終於在此被推開了。


    冷風帶著血腥氣一湧而入。


    明晃晃的日頭照進來,殿內女人們都不由抬手遮住眼睛。便聽鎧甲鏗鏘,有四五個粗野的男人進屋裏來。走在最前頭的一個中等身材,容貌毫不起眼。但幾乎在看到他的瞬間,所有人女人都立刻便意識到——這個人恐怕就是李斛了。同天子的高大儒雅截然不同,這個人眼睛裏有一種陰鷙。明明看上去隻是個尋常老人,周身的戾氣卻令人一見之下便心生畏懼。


    幾個原本想引起他主意的年輕女人都不覺屏息後縮,都不敢稍有出頭的舉動。


    他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有赤裸裸的諷刺和小人得誌的囂張。


    ——很顯然,他已見過天子了。此刻就是來接收他的戰利品,享用他的勝利的。


    他直接抬步到徐思跟前,粗硬的手指捏住徐思的臉頰,像看貨物般驗看了一會兒,“孤還以為你老了。原來這張臉縱然老了,也依舊美豔。”


    他隨手將徐思揮到一旁,如意撲上去扶徐思,卻被他一把拽住胳膊,強掰了臉頰驗看。


    他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問徐思,“這就是你給蕭守業生的女兒?真是絕色——眼神和你當年一模一樣……不知道滋味——”


    徐思打斷他,“她生在景瑞十一年,就是你反出建康的那一年。”李斛的目光不由望過來,徐思同他對視著,道,“——九月二十四日。”


    李斛看著徐思,片刻後目光才緩緩移到如意臉上。他手上力道已鬆了,疑惑的打量著如意。


    如意滿眼都是淚水,可恥辱和怒火令她不能自抑。她憤怒的直視這李斛。


    李斛看了許久,顯然依舊沒有盡信,但徐思這麽說也終於令他興致索然了。他便問下屬,“像孤的女兒嗎?”


    下屬笑道,“像——想不到蕭守業老兒養了十六七年的女兒,竟然是將軍的種。不知那個太子是不是也是將軍的兒子。”


    這諂媚令李斛哈哈大笑。


    他終於放開如意,吩咐道,“送公主下去好好休息吧——這是孤的女兒,孤要為她尋一門好夫家。”


    如意隻羞憤欲死。


    李斛的下屬上前拉她,她低頭瞧見那人腰上長刀,便掣手拔出。然而那闊刀卻比她預料中更沉,她揮動不順,反被那長刀帶得一旋。


    登時便有三五個侍衛圍堵上來,將她手中闊刀奪下,把她拍倒在地上。


    如意情知機會已逝,她不願再繼續受辱,拔了發簪便猛的向喉嚨裏刺去,徐思驚叫道,“如意!”


    如意手中簪子湛湛停在喉嚨邊,她望向徐思,眼中淚水不停滾落下來。徐思輕輕搖了搖頭,目光哀婉的望著她。她說,“你便非要在阿娘麵前尋死嗎!你可還記得阿娘當年說過的話?”


    如意記得。


    可當年她還不知道,原來一個屈辱的出身可讓人如此切膚巨痛。她能接受自己是個“野種”的事實,她也不戀棧公主的富貴,可她的身份在最不堪的時刻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揭破,從今以後世人隻會記住她是李斛的女兒——她無法以此身份苟活於世。


    她也殺不了這個逆賊。


    可是她當真就甘心為這種緣由去死嗎?


    ——憑什麽啊!


    她這麽努力的活到現在,難道就因為這個在今日之前和她毫不相幹的逆賊出現了,就因為旁人給她屈辱,她便要一事無成的輕舍性命嗎?


    如意終於還是委頓在地,靠在徐思懷裏大哭起來。


    李斛先還有些驚慌——他這種見不得光的躲逃了二十年才終於走上人生巔峰的男人最是怕死,哪怕一個弱女子拿一枚簪子做武器,都能讓他打從心底裏害怕起來。但他到底還是輕視了女人的決意,又聽了徐思的話,隻以為如意奪刀時也是為了尋死。終於還是又鬆懈下來。


    可這時又有人大喊,“將軍小心!”


    李斛下意識便閃身一躲,劈手攥住了向他刺來的匕首。明明已將人製住,可李斛心中不知為何而驚駭萬分,又一把將那人揮飛出去。


    張貴妃被摔出去,半晌都沒有動靜。琉璃撲上去扶起她,她才緩緩回過氣息,然而開口咳出滿嘴血。


    縱然在此刻,她也依舊向李斛啐了一口,道,“——逆賊!”


    李斛隻捂著腿,瞪大眼睛望著她。


    原來張貴妃一擊不中,便一把抱住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一咬雖不重,卻激起了李斛的恐懼——若那一刻再有人如她這般不要命的撲上來,隻怕他也凶多吉少。他下意識的覺著,這殿內隻怕還有這個女人的同謀,那一刻她的同謀本也打算出手,隻因他沒露出破綻,那人權衡局麵後才又按捺下去。


    李斛明明是來享用自己的勝利的,卻忽然有種被人盯緊了後背的恐懼感。


    這恐懼令他色心頓消,腦中也漸漸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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