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四年,正月初二日。


    公主府。


    妙音披著厚實暖和的狐裘,手捧一杯茶茗,懶懶的靠在憑幾上。


    蕭懋德一早便來她府上拜訪。他們之間最私密的事也不知做過多少次,早無所謂禮義廉恥。蕭懋德輕薄調戲,她隻放任他動手動腳。*到急不可耐時,就在亭子裏放浪了一番。


    此刻俱都平息下來,妙音隻仄仄的看著外頭景物,蕭懋德就從背後抱住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啄這她的脖子,靠在她耳邊說話。


    這是一處穀地,三麵矮山山勢起伏,山上密植林木。這個時節老葉落盡,新葉未生,隻剩一林子光禿禿的枝椏,倒影在暗碧色的池水中,樹影宛若荇藻橫斜。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後天空便灰蒙蒙的,從山穀處看天,狹窄又逼仄。


    四麵景物都灰撲撲的,卻有兩隻毛羽豔麗的鴛鴦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鴛鴦是一彩一灰,妙音嫌棄灰色的敗興,便全換上彩鴛。下人們奉承畏懼她,自然隻知道一味說好,沒人敢有什麽意見。不過這兩隻鴛鴦關係卻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著翅膀互踢。


    妙音喝著茶茗看它們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麽。


    蕭懋德卻沒察覺出她的心事,隻以為自己將她侍奉得舒坦了,便開始引著她說正事。


    “你打算怎麽處置如意那個小丫頭?”


    妙音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明明知道此刻更該憂慮的是維摩知道了沒、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為此——但聽到蕭懋德的話,善妒的天性還是立刻就蘇醒過來。她就像個冷眼看著丈夫做妖的黃臉婆,一麵在心底嘲諷蕭懋德大禍臨頭還不自知,一麵又暗暗的惱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應了一聲,“你說該怎麽辦?”


    蕭懋德便撥弄著她的鬢發。在床上他其實是十分霸道粗魯的情人,也許他自己都沒自覺,就隻有在算計妙音時他才會格外體貼溫柔的待她。而妙音對此卻心知肚明。不過她愛的本來就不是他的體貼溫柔,她就隻是享受他的雄壯罷了。偶爾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輛逾製的黑檀馬車,她就弄給他。橫豎她阿爹知道虧待了她,向來對她有求必應。她盡可以肆意的揮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滿。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看不透蕭懋德的心思。


    蕭懋德果然說道,“我們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讓她不敢到處亂說。最好能將她也拉下水,變成共犯……”


    “嗯……但是該怎麽辦呢?”


    “設一個局。”蕭懋德便道,“將她騙到這裏來,你是她的姐姐,你請她來她豈會拒絕?到時下點藥,找個人對她下手,務必將她弄得舒服了……”


    妙音不由輕笑了一聲,冷冰冰的道,“你還要扯進多少共犯?殊不知牽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風險便越大嗎?”


    這話說得正合蕭懋德的心意,他便沉聲道,“那該怎麽辦?”


    妙音便道,“不如幹脆就你來吧。隻要讓她食髓知味,日後她怕還要求著你弄,哪裏還會生出異心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蕭懋德再蠢也聽出妙音言辭異樣來,不覺便僵了一下。妙音卻不等他開口,已兀自起身,回頭靜靜的望著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錯,比旁人都強許多——但也沒舒服到那種地步,真的。”


    蕭懋德臉色變幻不定,又羞惱,又有些惡向膽邊生。撲上去將她壓在榻上,“有沒有那麽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嗎?”


    妙音攬著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陣子,目光便柔緩下來。她抬手摸了摸蕭懋德的臉,道,“真的,女人的腦子沒長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麽還這麽蠢啊……”她低笑道,“真以為多長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對你俯首帖耳嗎?”


    “我們還是來做點大事吧。”她說,“你不是說想立我為皇後嗎?……去吧太子殺掉吧。”


    蕭懋德離開後,妙音裹著狐裘,神色疲倦的望著外頭暗碧色的池塘。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什麽都沒有想。


    一直到侍婢進屋添加銀骨炭時,她才僵硬的起身,長舒一口氣,道,“不必添了,已經用不到了。”


    蕭懋德從公主府裏出來,腦中略有些眩暈。


    ——妙音令他幹掉太子,她來把天子除去。蕭懋德隱約能察覺出來,妙音是認真的。


    蕭懋德當然想幹掉維摩自己當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機會他都敢去賭一把,且他殺人越貨的勾當做得多了,子殺父、弟殺兄的事在他看來隻是平常。他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裏早不知淩遲過天子多少回了。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還說出來了,並且真打算去做!


    蕭懋德不得不承認,他這個二姐確實每每出乎他的預料,膽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們確實是天生一對。


    想到天子最心愛的女兒竟想要他的命,蕭懋德就感到無比暢快。簡直想要仰天大笑。


    但他並沒有昏頭。


    妙音的計劃分明就十死無生,就算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維摩,對他全無好處——他當然不覺著自己能悄無聲息的幹掉維摩,否則他早就動手了。他腦中盤算著,決定裝作不知,隻敷衍著妙音,慫恿、坐視她和天子父女相殘。


    橫豎都是一場好戲。


    他心下得意,便手腳大開的靠在黑檀木的車廂壁上,隨手撩開車窗簾向外看了一看。


    卻見有一個身影飛快的拐過牆角,藏到了暗處。


    蕭懋德的腦中猛就一醒——被人監視了嗎?是妙音?還是蕭懷朔?難道是太子嗎?


    ……


    他隨即便立刻意識到——他和妙音之間的關係也並沒有那麽私密。不論妙音事成還是事敗,維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時他很可能會被牽連出來。若事敗也就罷了,天子對親眷極其心慈手軟,隻要把事全栽到妙音頭上,總能躲過一劫。可萬一事成,以維摩對他的忌憚,必然會趁機對他下手。


    蕭懋德心下飛快權衡,不多時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對車夫道,“去東宮!”車夫正疑惑,他卻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穩住妙音再說。


    “你說阿姐要刺殺阿爹?”


    “她是這麽說的。”蕭懋德道,“也不知她發什麽瘋,忽然冒出這種想法來……”


    維摩本不想見蕭懋德——蕭懋德對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認得他們兩個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誰都看得出來。就連小沈氏這麽怪癖清冷的人,見蕭懋德領著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饒是如此,幼時他也曾被蕭懋德引到假山水池邊丟棄。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備,才沒出什麽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裏的事,維摩還是鬼使神差的準蕭懋德入見了。


    然後便聽他說——妙音要弑父。


    維摩覺著這個人真的是禽獸不如,淫及姊妹已駭人聽聞,誰知他前日還在同妙音溫存,今日就將十惡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頭上。


    維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麽好處,能將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論阿姐說沒說、怎麽說,”維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為什麽偏偏要對你說?”


    “她想慫恿我和她同謀。”論城府,蕭懋德這種壞事做絕的惡人哪裏會被維摩拿住?就算他從這句話中已揣摩出,維摩對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數,也還是眼睛都不眨,誠懇得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來,“二姐似乎覺著我對你有什麽成見。也不知她從哪裏聽來這些讒言——你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麽大出息,也就跑馬走狗玩女人這麽點愛好,隻想安安穩穩過富貴日子罷了。何況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後的養育之恩,心裏若還有非分之想,豈不是禽獸不如?”


    他一番話將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維摩白被人稱讚“敏捷”,遇到這種無賴也無可奈何。


    但他也確實聽出了蕭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還要除掉他。


    不過比起弑父來,妙音想對他下手,維摩反而沒那麽驚訝。天家無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殺他滅口,扶持蕭懋德上位——至少聽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於蕭懋德為何偏偏強調妙音想弑父,八成隻是想給他個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罷了。


    維摩心中自然難免氣氛難過——姐弟手足,妙音竟為這種渣滓,這點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時也很清醒——人心有時就是能險惡到此種地步。


    他也能猜到蕭懋德告密的動機。恐怕蕭懋德已厭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順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狀告妙音想弑父,天子會怎麽看他?且若妙音動手了,蕭懋德自然告發有功;若妙音沒動手,錯也是維摩來擔。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獸不如。空口說阿姐要弑父,總得有什麽證據吧。”


    果然,蕭懋德道,“若有憑證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說了——說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時瘋話。她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惱火起來什麽話都說。隻不過這一件實在過於重大,萬一……所以我隻好來告訴你,讓你提防著,有備無患麽。阿爹畢竟年紀大了。”


    他的說辭竟同維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隻有這般窮凶極惡之人,才能將十惡不赦之事說得如此輕巧無辜。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維摩怒極反笑。


    蕭懋德一時有些看不透維摩的心思,便道,“事說完了,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


    他起身便要離開,維摩卻一磕茶杯,道,“急什麽,總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時瘋話不是?”


    侍從們立刻上前拿住蕭懋德,蕭懋德一驚之下不由大罵,“蕭懷猷,你什麽意思!不去拿罪魁禍首……”


    維摩打斷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氣,也許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呢?還是當麵說清為好。”他揮手道,“去請永熹公主來!”


    維摩一貫軟善好欺,蕭懋德向來輕視於他,沒料到他竟有這樣的果決,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在他和妙音之間,維摩自然更厭憎於他。看來維摩竟是想夥同妙音,趁機先將他除去。片刻後他又想,也未必——恐怕維摩還是對妙音手軟,想給她留一條生路。


    他壞事做絕,見多了爾虞我詐。明明才出賣了妙音,竟不心虛。一麵破口大罵,一麵還在想著妙音未必舍得下他,一會兒見了妙音該如何暗示她利用維摩的心軟翻盤。


    然而隻片刻間,才出門的侍衛便轉而進屋,道,“——陛下宣殿下入宮。”


    維摩來到承乾殿前,見宮娥內侍們個個屏息凝氣,偌大一個正殿,竟半點聲響都不聞,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侍奉茶水的女官端了碎瓷片出來,裙擺上盡是茶汙。又悄悄命侍奉書冊的內侍進屋伺候。


    維摩便一頓,料想天子的心情恐怕很不好。這兩年天子精心研習佛法,連朝政也大多交給他來打理,已極少為什麽事動怒。今日一怒必然不同尋常,偏偏維摩沒得到什麽消息,不由就感到不安。入殿覲見前,他見決明立在一側,忙悄悄的伸手拉了決明一下。決明便借著低頭行禮的功夫,飛快的在他耳邊道,“妙音公主。”


    維摩心下一驚。然而已無暇細問,隻能硬著頭皮匆匆進去。


    天子正靠在榻上——因年紀大了,近來他略有些氣喘之症。去歲責打妙音公主時已發作過一回,今日又有些跡象。


    維摩忙向天子請安,又要上前替天子撫平氣息。天子卻一把將他揮開,惱怒道,“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是要氣死朕嗎!”


    維摩無地自容,隻能立刻跪地,卻又不知該如何辯解,“兒子不敢!”


    天子氣昏了頭,仰天長歎一聲,“罷了,罷了,你起來吧——朕隻問你,你知道多久了!”


    妙音公主做下的不該讓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維摩一時真不知天子是問哪件。所幸進殿時看到除夕那晚向他通風報信的內侍立在一側,已猜想到天子恐怕隻是察覺到了妙音和蕭懋德的私情。心下稍安。


    便道,“兒子也是除夕那晚才——但凡兒子早一刻知道,也不會放任二姐走到這一步。瞞著阿爹是兒子不對……”


    天子閉目平息了片刻,終於緩解過來,道,“罷了,罷了,她連朕都不放在眼裏,你是當弟弟的,哪裏管得住她!”


    維摩不敢再做辯解,隻跪在地上不做聲。


    天子又道,“去把這個孽障叫來,朕要親自管教她!”


    維摩想起蕭懋德的話,心下不由一緊。生怕妙音一時糊塗,真做下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便規勸道,“此事不宜張揚。兒子覺著阿姐隻是一時被人迷惑脅迫,隻需將他們分隔開來。時日久了,阿姐自然醒悟過來。這會兒驟然戳破,隻怕阿姐麵皮薄,心裏受不住。萬一她想不開……”


    天子道,“她若真要臉,就不會做下這種醜事了!以往是朕過於縱容她了,才將她養成這麽無法無天、不知廉恥的性格。若再不管教她,誰知她還會做出什麽事!”


    維摩又道,“此刻天色已晚了,不如等明天……”


    天子罵道,“你這般推三阻四是為什麽!”


    維摩不敢再做聲,隻能趕緊出去吩咐,天子卻又道,“——別張揚。”


    維摩應道,“是……”


    他想到天子教女,勢必要屏退左右。萬一妙音真想不開怎麽辦?心中不由焦慮萬分。


    花梨木的地板擦得錚亮,因鋪設了地龍,紗衣赤腳走在屋裏也不覺著冷。殿內並無多少陳設,隻瑤琴、香爐、茶幾之屬而已,又有山茶、杜鵑一盞盞一簇簇的盛開,軟紅、翠綠的煙羅帳子無風自動。妙音便散漫的坐在地板上,心不在焉的撥弄瑤琴。府上鳥雀養得久了,都十分的親近她,聽聞琴聲,便紛紛飛落在她膝上、肩頭。腦袋一頓一頓的聽她彈琴。


    下人們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麵,來報信的車夫卻是見所未見,不知不覺便看呆了。


    妙音也由著他看。半晌,方才不耐煩道,“你不是來找我報信嗎?”


    車夫驟然回神,忙垂下頭去,道,“西鄉侯去東宮了——從府上出去時便要去的,不知為什麽又途中叫停。回到自己府上後,又命小人帶著他出去繞了一大圈,才悄悄繞到太子府上。”


    恰此刻曲終,妙音便靜靜的停了手。


    片刻後才道,“知道了,你下去領賞吧。”


    車夫卻鬼使神差的道,“小人不要賞賜……”話出口才覺出大膽來,然而話已說出來了,幹脆一橫到底,“隻求公主賞小人一隻山茶花……”


    妙音本麵容麻木,聽此言不由看了車夫一眼,片刻後便抿唇一笑——她本就是絕美之人,這一笑更是鮮妍明媚。


    她便親自起身,去折一支山茶花。她赤腳走在地上,白淨的腳麵時隱時現在淺碧色的紗裙下。她親自走到車夫麵前,車夫跪伏在地,就隻看到她紗裙下露出的半片剖珠半光潤的指尖,不由自慚形穢而退。妙音便俯身,孩童般天真無邪的惡作劇著,將那山茶花簪在他耳邊,怕簪不勞又輕輕的按了按,才道,“下去吧。”


    車夫一時竟有撲上去的衝動,可終究還是不敢褻瀆。


    而妙音簪完那一支花,便如終於了卻塵間事般,已了不在意的起身離去了。


    天子的使者到時,她恰才沐浴完畢,正待更衣。聞言隻淡然吩咐,“稍待片刻。”


    她也不用侍婢,隻一個人仔細的塗抹胭脂、粘貼花鈿。待打扮好了,又在妝鏡前轉了個圈,確信完美無暇了,才信手翻開妝匣,取出底下暗格中的匕首,籠在了衣袖中。


    吩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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