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卻隻覺得戒備,她不由就有退縮之意。


    這婦人身形蒼白浮腫——並不是格外的肥胖,然而就是顯得臃腫鬆散。似乎年紀不是很大,可頭發已然有些花白。那雙眼睛尤其駭人,右眼青白,上生著白翳,令人不敢對視。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看著便十分的不正常。


    如意也隱約聽人說永巷、掖庭之類的地方不幹淨,常有發瘋或患有癔症之人,心下不免就有些駭然。已不由就警戒起來。


    可這婦人能認出她是辭秋殿的人,如意又覺著她說的也許是實話,兼此刻煩亂、無處可去,便也不急著逃走。


    隻默不作聲的看這婦人究竟要做什麽。


    莊七娘說了半晌,才意識到如意竟是一句話都沒回。她心中隻一味疼惜,兼眼神又不好,竟沒覺出如意的防備來。隻是忽然就想起什麽,上手便去握如意的手,覺出她手上冰涼,話立刻便刹在口中,轉而便從懷裏掏出一雙棉套子來給她戴。


    道,“快套上,看你的手冰冷冰涼的。”


    覺出寒氣自腳心往上鑽,又不覺跺了跺腳,自言自語一般,“腳上也都凍麻了吧?哎呀,這麽冷的天。快過來坐一坐——”


    她便要拖著如意進屋,然而織室內水汽大,無人燒炭時越發冷得冰窖一般,異味也大。她才探頭進去便立刻意識到不妥,便順手抽了兩隻蒲團。有推著如意出來,將蒲團往能曬到日頭的牆角旁一鋪。鋪完之後才意識到簡陋,她心知委屈了如意,目光裏不由就帶些愧疚和哀求,道,“將就著坐一坐吧——”


    她動手動腳的,如意被她不倫不類的親近、關懷給擺弄、冒犯得十分難受。


    她的手極其粗糙,直如銼刀一般,且手勁又大。被她攥了那麽一下,如意隻覺紮得滿手疼,然而她塞過來的棉套子卻極輕柔,如意沒見過這種東西,莊七娘便又教她戴,絮絮叨叨的解釋著,“聽說您出宮讀書,特地給你做的呢——宮外怕是沒火炭暖爐吧,寫字時得有多冷?這套子我用的極細柔的棉花,雖看著薄,卻暖和呢。您可以帶著寫字,隻要把手指套翻過來,瞧,手指就露出來了吧?一點都不礙事——”


    說完了又帶了些邀功的、期待的目光望著如意。


    如意覺著她的目光駭人,便不看她。可也確實察覺出這個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的女人的細心來。便不解釋宮外自然也有炭火暖爐,她讀書的地方壓根便不冷,用不上這種東西。隻胡亂點了點頭。


    又見這婦人竟將兩隻蒲團疊在了一起,才知道兩隻竟都是給她拿的,反倒把她自己的忘了。


    如意這一日心不在焉的,片刻後才又意識到,也許不是忘了——原本宮裏便規矩多,在她跟前等閑的宮娥都是沒有自己的位子的。


    這世上原本就不是人人都發自內心的疼愛她。


    可唯有一個人的疼愛,是從來都不做假的。那個人自然就是她的阿娘。


    她曾想以後出宮立府,便將她阿娘接出去住。絕不令她生氣、傷心、失望,要每日都讓她開心快樂,要永遠都和她在一起。


    自知道自己也要出宮之後,這番願望便自始至終都沒變過。


    如意淚水便又要湧上來,想到自己今日幾番質問時,徐思難過、心疼的目光,便懊悔、難受得幾近透不過氣來。


    可再想到“野種”二字,便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莫非日後再不能同阿娘在一起了嗎?便又無措痛哭起來。


    莊七娘見如意忽然便對著蒲團痛哭起來,不覺便慌亂了。


    她不知該怎麽安慰她,隻能胡亂問道,“誰欺負姑娘了嗎?您怎麽哭了?是受了什麽委屈了嗎?”她一焦急,反倒終於意識到究竟哪裏最不對勁了,“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此刻她終於模糊瞧出如意嘴角的青腫。


    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一般,莊七娘腦中的記憶瞬間便蘇醒過來。她怔愣了許久之後才終於想到——自己已經逃開了,她的酒鬼丈夫確實是沒本事闖進宮裏來打她的,她已不必再提心吊膽了。這才從不由自主的瑟縮中勉強醒神過來,感到安全。


    因這一番回憶,她才終於從乍然見到如意的狂喜和失措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這一日所做究竟有多危險。


    如意哭了一陣子,終是哭得累了,抽噎著漸漸平靜下來。


    莊七娘見她唇角青紫,又聽她哭泣,心裏也依稀有些猜想——莫非是如意不聽話被徐思打了嗎?


    她不由有些心酸。然而仔細想想,這也不算什麽打。也許隻是惱火時不小心蹭了一下子,畢竟就隻這麽一點小淤痕罷了。何況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如意賭氣逃走卻十分危險——萬一惹火的大人,豈不是更要挨打了。


    她忙就在一旁結結巴巴的勸說如意,“娘娘疼愛您,就,就算是一時……定然也不會下狠手。您快回去好好的向娘娘賠罪,讓娘娘消火下去吧,不然……”然而說到一半,想到如意性子竟如此之烈,不懂妥協,日後還不知會吃多少苦頭,不由就酸楚的落下淚來,道,“您若覺著難受,便來找我說……可千萬不要再惹娘娘生氣了啊。”


    如意自己渾渾噩噩的,卻並沒有去聽莊七娘怎麽說。


    她隻是滿腦子都想著徐思,縱然不知該如何麵對,她也隻想回到她阿娘身邊。


    莊七娘見她傷心失落,隻以為她是因為挨打的緣故。


    她總算想起該怎麽逗弄如意開心來,驚喜道,“對了——我還給您縫了布老虎!您等一下,我這就去拿。”


    她鑽進一間屋裏去,片刻間才想起沒放在這裏——須還更遠些,便又回頭切切叮嚀如意,“您要等我呀,我轉頭就回來——”


    如意醒神過來時,便已不見了莊七娘。


    日近晌午,陽光終於破開冬霧,變得明亮暖人起來。


    她想她已出來得太久了——又是在那般光景下出來的,不知她阿娘是不是擔心起來了。


    她便將懷裏棉手套擱回到蒲團上,又隨手從荷包裏掏了一對金銀錁子放下,便轉身離開了。


    莊七娘氣喘籲籲的抱著布老虎從拐角出來,正待歇一口氣,便見牆角人已不在了。


    她怔愣了一會兒,僵硬的上前去,瞧見手套旁擱著的一對金銀錁子,淚水便怔怔的滾落下來——因年節到,各宮都打了許多金銀錁子用來賞人。因她在如意年幼時救過她,每年年節她的賞賜也格外優厚,她何嚐缺這麽一對金銀錁子。


    這些年她給如意做東西,凡如意喜歡的,必命人賞她銀錢。以往每回她收了賞賜,心下都倍覺喜悅和欣慰——因如意喜歡啊。可這一次卻隻覺著不盡悲涼,她便靠著牆角蹲坐下來,抱著布老虎,嗚嗚的哭泣起來。


    徐思捂著額頭,疲倦的靠在幾案上。長睫毛低垂著,將眸中光芒盡數掩蓋了。


    辭秋殿中已然翻遍,連如意不曾去過的宮女們的住所都仔細找過,依舊沒有找到如意的影子。


    徐思心知如意自幼便靈敏調皮,又習武多年,酷愛翻牆上樹——她想躲藏時,隻怕將禁軍調撥進來,隻怕一時半會兒也尋她不到。然而再想到這一次她躲避的竟是自己,依舊克製不住傷神。


    找不到如意,她也根本就吃不下東西去,饒是翟姑姑在一旁勸說多次,她也隻是搖頭。


    翟姑姑也不免暗暗歎息“前生孽障”——她已聽徐儀之請,將琉璃責罵如意的話轉告給徐思,當然知道徐思此刻心情究竟有多麽艱難。可她亦不能盡實相告,隻是想到這其中諸多波折和內情,越發覺出徐思恩寵背後命運之悲苦,就連她這個年近花甲的孤寡之人都心生不忍了。


    天子打發了維摩,在台城兜兜轉轉總不能遣懷,最後也還是來到辭秋殿中。


    見徐思愁苦,倒也觸動了他的心事。隻不知殿內上上下下的忙亂是為了什麽事。他待徐思一貫無微不至,倒是能放下身段來俯就她。兼這一日愧疚中柔腸百結,越發有心補償,便擠在她身旁坐了,拉住她的手撫摸,笑問道,“這是誰擾得你人仰馬翻的?”


    徐思看到他便覺得氣血翻湧,她一生波折縱然不能盡數怪到這個人身上,可若說如今一切淒苦根由皆在於此人,卻總是不差的……她閉目平息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能令自己平心靜氣下來。


    她深知天子的脾性,若她一狀告到天子這裏,天子必定袒護琉璃不說,隻怕心底還要厭惡如意多事。遲早會在旁的事上打壓如意。


    便幹脆連這件事也不提,隻道,“我在想,借著這個年,如意也算十二歲了。差不多到議親的年紀了,是不是該給她定下了?”


    天子笑道,“旁人都願將子女多留幾年,怎麽你反倒急著讓她出嫁?”


    ——他言談間偏偏又總是將如意當親生的來看。


    徐思不覺心情倦怠,道,“早也有早的好處。且也不是說即刻就將她嫁出去,先定下親,等及笄後再出嫁也可。”


    天子道,“也可。隻是先後有序,越過琉璃去先給她指定反而不美。不如等給琉璃也選定了,再給她們姊妹一起指婚。”


    他心知琉璃中意徐儀,雖即刻就喝止,迫使琉璃斷絕了念想,但父母拳拳之心,總想令子女稱心如意。臨到要挫傷他們心意的時候,不免就要踟躇一二。當然,最終他定然還是會如前約定,將如意給徐儀。但也還是隱隱期望能在此之前,先幫琉璃找到更稱心如意的郎君,也等她淡了對徐儀的那份心才好。


    隻是徐儀也是同輩中絕無僅有的人物,天子目下還真想不出什麽人選來。故而下意識便拖延了。


    徐思也是有脾氣。


    原本她對天子的諸多俯就就隻是為了如意——當年若不是為了保住如意,被沒入皇宮時她便已削發明誌了。後來若不是因為天子準她生育如意,她也根本就不想再在他的淫威下苟活。她本就恨極了這個刻薄寡恩的男人,畢竟就是這個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一手逼她嫁給李斛,令她嚐盡屈辱折磨,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她一切隱忍究竟是為了什麽?


    令如意給二郎當一條忠犬嗎?還是讓她毫無尊嚴的被琉璃肆意踐踏?亦或是像她當年一樣方便天子隨手拿來籠絡功臣?


    徐思煩亂、愧疚、惱火之下,隻覺的已難以保持理智。畢竟她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縱然是為了子女,也無法一直壓製下去。


    她終還是克製不住的諷刺道,“她們本就不是親姊妹,何必要擱在一起論輩序行?”


    天子聽出她話中怨氣,知道必又是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卻還是笑道,“說話怎麽夾槍帶棒的?莫非朕有哪裏委屈了四丫頭不成了?”


    話到此處,也無需繼續隱瞞下去。徐思終還是說道,“……三公主罵她是野種,還打了她。”


    天子聽她竟是告琉璃的狀,目光便一深,反駁道,“小孩子家吵鬧打架也值得你大張旗鼓?何況,琉璃打罵不得她了嗎?她究竟是有多尊貴!”他今日本來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對徐思心存愧疚,說著便不覺惱火起來,自我辯解道,“朕為了二郎的前途憂心如焚的時候,你卻不知所謂的爭究這種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肉了?這樣的心胸,朕若真將身後托付與你,朕的骨肉豈還有好日子過!”


    他說得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氣重重的摔門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院門,被明晃晃的日頭一閃,不覺停住腳步閉目長歎一聲。


    身旁內侍們俱都忐忑小心,丁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來,罔論敢膽大包天的前來勸他。


    天子心知話說的重了——他何嚐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隻是如今的時局,已不由他再走回頭路了。


    他心中萬分沉重,幾乎邁不開腳步。可這一步大約也是遲早要走出去的吧。


    一旦冊立了維摩,為了他的身後之事,也為了局勢穩定,他勢必要打壓疏遠徐思,抬舉維摩的生母。


    如今就隻是早了一步罷了。


    他久久佇立不動,半晌,終於抬起腳步。那一步邁下之後,隻片刻之間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還稱得上柔軟的情緒枯朽殆盡,就隻剩一個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他忽就想起當年讀書,讀至晉獻公費勁心機的打壓申生時,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殺長子、盡逐諸子以成全。如今卻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說,隻因為沒有這個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飽——人心軟弱,本就容易貪戀溫柔富貴,何況他畢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晉獻公那般隻為私欲活著,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終是不能。


    他終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辭秋殿。


    天子盛怒而去,這在辭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裏下人們都膽戰心驚,不知究竟是何事觸怒了天顏,是否大禍將至。


    殿內一時風雨欲來。


    徐思隻閉目養神。


    翟姑姑就在外頭伺候,天子的話她倒是聽得*不離十,也隻覺得驚心動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問道,“娘子,陛下他……”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媽媽不必害怕。”


    翟姑姑聽她話中還有隱情,便問,“……娘子為何這麽說?”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氣和心機,必然是早有主意,就隻是借著這麽個由頭發作起來罷了——就他的話來推測,看來他終於是下定決心要冊立維摩了。徐思一開始她便知道贏麵不大,對於今日局麵也隱隱有所預料,因此並不覺得害怕。


    反而是隱隱鬆一口氣的。


    隻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對他二十年不變的秉性生出些厭煩和懈怠來。


    徐思無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繼續追問,便又規勸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歡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說出來招惹陛下呢。何況小孩子家家的,誰還不受些委屈,縱然放著不管,過一陣子也就沒事了。”


    徐思道,“怎麽會沒事?就隻是像毒蛇一樣從水麵沉到水底,在暗處時時恫嚇著你,在不知哪個時刻冷不丁的竄出來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媽媽可還記得靜宜公主?”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終於想起來——徐思少女時正是因為遇見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個瘋子皇帝給盯上。


    徐思道,“‘此女妖,必為禍水”……就是這麽一句話,便有人將前朝敗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識之士都知道是無稽之談,可媽媽覺著人或我就當真半分沒此言左右嗎。”她停頓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宮時又才多大?可時至今日,當年所見所聞依然曆曆在目。”


    “這世上有些事過一陣子就算了。可另一些事,卻是會纏人一輩子的。”


    此刻二郎的事終於暫且告一段落。想必日後天子不會再常到辭秋殿裏來,她也終於可以緩一緩時時繃緊的神經,安心順著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早就該做的事了。


    徐思便問道,“如意還沒有回來嗎?”


    翟姑姑道,“還沒有。不過宮裏不比外頭人多手雜,公主定然不會出事。娘娘若還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


    徐思起身道,“還是我親自去找吧……這孩子若要倔強,隻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來了。”


    她說要去,起身便走。


    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鬥篷和昭君帽跟上去,為她佩戴。


    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門,便見如意站在院門前。顯然是正打算回來,徐思眼淚先湧上來,低聲埋怨道,“總算還知道回來……”


    隔了這麽遠,如意自然聽不見——可她也看見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來找她。她回來的時候不管不顧,可此刻驟然望見徐思,便有近鄉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識的便又轉身想逃了。


    徐思自然立時便瞧出她的動靜,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這麽大的孩子了,怎麽還跟隻貓似的。她便上前一步,伸手喚道,“如意,我看見你了。”


    如意腳步便停了下來,緩緩回過頭來。


    徐思便招手道,“過來。”


    如意垂著頭,不肯做聲。


    徐思便緩聲道,“你不過來,阿娘便過去找你。可好?”


    如意猶豫了片刻,終於踟躇的跨步進來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幾次,但到底還是來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著手等她,如意先還遲疑著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過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覺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別扭矜持,忙舉到唇邊嗬了嗬,搓手幫她暖過來。


    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額頭,又蹲下來,道,“快進來……還沒用飯吧,餓了嗎?”


    母女二人各懷心事的吃東西,徐思不停的幫如意加菜。不過到底還是都吃不下許多。


    待飲過熱湯後,徐思又打發她去沐浴。


    沐浴過後,如意換好衣裳包在被子裏,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們幫她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徐思進屋屏退了眾人,如意要起身行禮,徐思隻將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幫她擦拭。


    她的手輕,顯然也不怎麽擅長做侍奉人的活,不時便將濕頭發弄到如意臉上,弄得她黏黏癢癢的。毛帕子也總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


    可知道身後是她,如意卻隻覺得暖暖的,很安然。


    屋裏寂靜無聲,因關閉了門窗,昏暗如黃昏。


    不知怎麽的,如意眼中淚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來。


    徐思聽見她細微的啜泣聲,低頭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頭上的毛帕子,就這麽任由毛帕子和濕頭發遮著眼睛。


    徐思便一邊幫她擦著頭發,一遍低聲同她說著話。她的聲音緩緩的,很平靜。如意不答話,她便斷斷續續的、仿若自言自語般,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你和你三姐姐吵架的事,阿娘也聽人說過了。”


    “你三姐姐罵你的話,阿娘也知道了。”


    “你心裏很在意嗎?”


    如意克製住哽咽,無聲的點了點頭。


    “也是……誰會不在意呢。”


    “如意,阿娘曾聽過一個說法。說女人就像是一塊兒地,地裏長出來的莊家,自然是屬於播種之人。若長出了不是那個人播種的東西,自然就是野種。你心裏也這麽覺著嗎?”


    如意不覺便屏住了呼吸。她對徐思的話似懂非懂——畢竟她還不到真正能懂這些事的年紀,可憑借這樣的比喻,她也不至於不明白徐思說的究竟是什麽事。


    憑她的閱曆,是無法辨別這件事真偽如何的。但這也並不妨礙她聽出其中的不妥之處,她便搖了搖頭,聲音幾不能聞的反駁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為什麽要用地來比人?”


    “是啊,為什麽要用地來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踐踏、轉賣、荼毒,不知冷亂、喜怒、痛楚,就隻無聲無息的播種、耕耘、出產、荒蕪嗎?但凡遇到將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將你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讚美你依賴你,也隻會是因為他從你身上得到什麽供養,且還無怨無悔無聲無息,決然不是因為他當真愛你。”


    她說得不由有些激動起來,可她並不想將這些意氣和怨憤灌輸給如意,到底還是再度平複下來。


    隻緩緩道,“所以,如意,你聽人說你是野種,又何必要生氣?”


    她說,“天下子女哪一個不是他阿娘的親生骨肉。哪一個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連?哪裏有什麽野種啊?每一個都是嫡親嫡親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語,因旁人的輕蔑——因自己被罵作野種便惱火,便自輕自賤……豈不是偏偏將阿娘比作無血無肉的土地,將自己比作了無情的草木?”


    如意眼中淚水終於再也遏製不住。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時受了多少苦,這些年又為你花費了多少心血?可你心裏,原來竟還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嗎?就算阿娘隻是一塊土地,阿娘孕育、嗬護你長大,也還是比不過那個隨手將你播種下,隻想著日後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換一石糧,十餘年來從未認真看過你一眼的男人嗎?”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來。


    徐思眼中淚水不斷。她隻將如意揉進懷裏抱緊了,道,“再也別聽信這些無稽之談了……阿娘也是會被你傷到,會難過的。”


    她其實是已告訴了如意答案——她並不是天子親生。


    可這一切在如意心裏,其實已經並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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