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後,天氣驟然峭寒起來,雖這兩日略略緩解了些,也依舊冷風割麵。積雪毫無融化的跡象,反而厚結成冰,將青鬆翠竹都壓住了。


    不過,嚴冬酷暑對如意而言都是尋常,她照舊昧旦時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樁。身輕如燕的自樁子上翻下來時,東方天際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風沁衣的時候,粗使宮人們都冷得要縮起來,她身上卻起了一層薄汗。鬆了鬆領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過早飯,打扮好了出宮去,二郎才打著哈欠懶懶的從棉被裏爬出來,展開手臂,犯著困,由宮人們服侍著更衣。


    一時他睡飽了,終於在飯桌前清醒過來。一麵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著進湯,一麵左看右看的找不見如意,便不滿道,“阿姐呢?”


    宮娥們淡定道,“公主殿下用過膳,已出宮去了。”


    二郎不由惱火的腹誹——就這麽急著出去嗎?!就不能等他一會兒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間道路上積雪被馬車軋化了,複又凍起來,滿路都是重重疊疊的冰轍子。


    車夫為求穩妥,便不敢跑得太快。並不算長的一條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兩倍的功夫。還依舊有些顛簸。


    如意怕傷眼睛,便不看書,隻稍稍打起簾子來,抱著手爐靠在車窗旁看外頭的景象。


    趕上正月車來人往走親戚、連總角小童口袋裏都有幾個零花錢的時候,街上生意極好。沿街的小販們起得早,已有人擺攤叫賣起來。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儀討論的——那些日費萬錢的世家豪門,究竟得有多大的進項才能維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問對麵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說,這街上做什麽生意的鋪子獲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這不是公主殿下該問的事。”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兒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戰亂裏。徐思便將她接回身旁奉養。因徐思命途坎坷,難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了,她竟又被嫁給李斛這種一身反骨的殘暴胡人。翟姑姑實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雖自稱是“奴婢”,但在辭秋殿裏素來無人將她當下人看,就連天子都對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兩個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會出宮一趟,給死在戰亂裏的家人掃墓、上香。故而這一日如意出門,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顧她。


    也許正是要給家人掃墓的緣故,翟姑姑的心情並不好,對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過,翟姑姑素來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並不親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聽翟姑姑這麽說,也隻抿唇一笑,並不辯解什麽。


    她見翟姑姑膝上擱著包袱,神色恍惚的望著外頭,又見她手中紅腫,顯然是忘了佩戴手爐,便將自己的擱到她手裏。道,“姑姑替我拿著。”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隨即又移開目光,道,“……是。”片刻後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貴之人,不要對這些濁事上心。連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聲,便不好了。”


    如意笑道,“嗯。”


    馬車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別。


    她心情雀躍,也不待人擺好下馬石,便打起簾子跳下車去。徐儀等在下頭,見她落地極穩,才收了虛扶著她的手臂,就勢對翟姑姑拱手行禮。


    翟姑姑還想叮嚀些什麽,可見兄妹二人相視而笑,那情形不論誰插足進去都十分多餘,不覺就收了聲。


    便隻低聲吩咐如意身旁侍從道,“小心伺候著,別讓閑雜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願進書齋,徐儀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館生們便約在學宮前碰麵,不過此刻天色還早,學宮前的空地上還沒有什麽人。就隻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麵上,雪積在業已泛綠的枝條上,宛若開了滿岸的瓊玉之花。


    如意便沿著岸邊石階到橋下去,那河並未結冰,幽碧的河麵映照著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鬧市之中,卻別樣清幽。


    如意見那水麵上隱隱有白霧彌漫,看著便十分溫暖,便伸手試了一把。徐儀阻攔不及,眼看著她被冰得一吒,不覺失笑。


    如意也不以為忤,跟著笑起來,道,“我還以為是暖的呢。”


    徐儀取了帕子給她,見她手指已被凍紅了,便問,“沒帶手爐嗎?”


    如意道,“給旁人了。”徐儀卻一貫都不帶這種東西,正不知該怎麽幫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熱,一會兒便暖過來了。”她忽然便牽了牽徐儀的衣袖,抬手指向前頭。徐儀跟著望過去,便見對岸不遠處有婦人慵懶的推開窗牖,當窗潑出一盆熱水來——想是清晨梳妝用的脂水,還微微帶了些香氣與胭紅,如煙似得就散在水麵上的流風中。


    那婦人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望過來打量了他們一番,忽而便倚窗對他們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


    如意下意識便還禮了。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輕薄了。不過是她先好奇的盯著人看的,且那婦人的表情十分親善,倒讓人生不出火氣來。


    她顯然不認得這個人,便疑惑的問徐儀,“是表哥的熟人嗎?”


    徐儀:……


    徐儀倒是想說不認得——可偏偏他過目不忘,確實記得這個人。便道,“見過,卻並不是什麽熟人。”


    他心知這般情景已涉香|豔二字,是不能讓如意看見的。便側身遮了如意的視線,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這女子的身份,便不願如意有所誤會。因此縱然如意並沒有特別警醒,他也還是解釋道,“去歲年末父親宴請賓朋,顧將軍帶了她去,令母親十分惱火。”


    如意心想這麽不莊正的作風,舅母身為主人,會惱火也並不奇怪。不過,“顧將軍——是揚州的顧將軍嗎?他回京了?”


    徐儀道,“是。”


    如意道,“原來她是顧將軍的內眷——”


    徐儀見她意有所動,便解釋,“……是外室。顧將軍的夫人在揚州,一貫都不隨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覺出徐儀不願意多說,她也就不再追問了。隻感歎,“上回見顧將軍,還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儀頓了頓,道,“他確實極少回京。這次回來的正是時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來了吧。”


    約定的時間將近,他們便回學宮前去。果然學宮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過後,這些少年們便沒有空閑聚會,此刻見了麵,自然比平日裏更親近、熱切些。


    見徐儀同如意一道過來,眾人便聚堆上前,連早先在書齋裏避寒的人也紛紛出來,互相詢問著人是否到齊了,何時動身——也有已在劉峻這裏報過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車。


    徐儀和如意也去劉峻那邊勾了名冊,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眾人見他們動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著同行。


    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場麵喧囂不止。然而不知怎麽的,忽有那麽一刻,四下裏的說笑聲不約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頭,便見張賁拱手立在祭酒府前——顯然是在等著他們。


    寂靜中不知是誰低聲問道,“誰送信給他的?”眾人都不答話,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誰送的,他竟真敢來,倒令我有些欽佩了。”


    眾人都嗤笑一聲,複又各自說笑起來,隻當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難受。她便徑往張賁跟前走去。


    張賁麵色倒還算平靜,也迎上前來,拱手向她和徐儀行禮問候——如今館內就隻這兩個人待他如常。不過礙於琉璃,也礙於悠悠之口,張賁平素並不親近他們。這一日卻主動同他們打招呼。


    寒暄幾句後,張賁便說,“我要離開國子學了。”


    如意和徐儀便都一愣,片刻後徐儀問道,“已尋好去處了嗎?”


    張賁道,“是——劉先生來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縣去。”


    徐儀點頭道,“也好。先生門下是能安心做學問的地方。”


    張賁道,“是。”不覺又苦笑,“隻是這一趟不但沒能載譽而歸,反而狼狽而逃,給先生丟了臉麵。”


    徐儀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他人自有他人的評說,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見解。”


    張賁麵色略鬆懈了些,道,“是。多謝師兄教誨。”


    張賁提到自己要離開國子學——眾人心裏當然明白,他是被他們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場,他頑抗到底的時候,眾人不依不饒的欺負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話不能刺痛他。可他說要走,眾人心裏忽就一刺,竟隱隱有些反省過往是不是真有些過火了——不過人都更容易替自己開解,眾人想的也多是張賁有錯在先,須怪不得他們。


    但風涼話一時也都說不出來了。


    待進了郭祭酒府上,因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郭祭酒的兒子——早先也是國子學的學生,眾人方才又熱絡的喚著“師兄”,說起話來。


    不過郭祭酒的兒子也並沒有久留,幾句話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張張上前道,“宮裏來人了!”


    就隻說話間,便有一聲清脆的鈴音自外庭傳來。眾人回望,隻見黑色的犍牛穩穩的停在正門前,車前還有兩騎侍衛引路。那牛生得極壯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頸上用絞銀紅線懸了枚銀鈴。郭祭酒家算不得廣廈大宅,門戶亦窄小,透過院門就隻能望見半個車廂,然而已能看出那車廂的寬闊華美。那車頂四麵流蘇垂下,有暗香隨風襲來。


    眾人一時都心不在焉起來——說是宮裏來人,可獨看這牛車,來的分明是個女子。


    果然,不多時便有宮娥上前接引,那車廂裏主人斂裙探身出來,隻見綠鬢如雲、雪膚玉耀,那容顏明豔得幾近晃眼。縱然來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確實是個神仙妃子一樣的絕色少女。


    眾人忙垂下頭去,自覺避讓到兩側。有寥寥數人尚還反應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那少女便從眾人之間走過,衣裙逶迤、步下生蓮,儀態極其美好。眾人驟然撞見宮中貴人,卻不知底細,心中明明有些焦躁,隻望她能快些過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時,少年們觀其步態,嗅到她衣上花香,卻又隱隱期待她能駐足一問。


    而她的腳步竟當真停了下來——卻是在如意和徐儀跟前。


    眾人心想果然是這二人……畢竟宮裏的貴人眼睛也不瞎,一麵又隱隱有些失落。


    但如意這邊卻並不是會讓人豔羨的局麵。


    她正同琉璃對視著,因察覺到琉璃眼眸中不懷好意的輕蔑笑意,她預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麽,心裏隱隱感到惱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著棋,旁邊棋盤上有人不想下了,臨走前莫名其妙的要來掀你的棋盤一眼。


    琉璃不願讀下去了,想要退場,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臨走前反戈一擊,也不要緊——畢竟她也受了許多委屈。


    可她若隻因為這些,就要將如意繼續讀書的機會給毀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爭。


    這兩個人劍拔弩張的對視著。


    眾人隱約覺著氣氛哪裏不對,卻又不敢抬頭確認。正要竊竊私語起來時,張賁開口道,“公主殿下。”


    眾人俱都一愣,這才想起張賁也同徐儀、徐如兄弟站在一處。又想,這果然是位公主。隻不知道……


    “表哥。”


    這脆脆的,嬌氣中帶些蠻橫的嗓音一出口,眾人心裏都是一凜,俱都坐立不安起來。


    劉峻不由就抬頭望過來,琉璃察覺到他的目光,隻用眼角輕蔑的一瞟。劉峻立刻滿臉通紅,一時心亂如麻起來。


    因張賁這一打岔,琉璃終於不再繼續針對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終於從屋裏出來迎接,他麵色也略有些尷尬。


    身為國子學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無意”中得知沭陽公主改名易裝,在幼學館裏讀書。此刻她偏偏將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來為他祝壽,究竟是抬舉他還是為難他,郭祭酒也不是沒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來捧場還是鬧場,他都隻能硬著頭皮慈祥大度的領受,若不能引以為榮,便隻能一笑置之。


    誰讓這既是個小姑娘,又是個公主呢。


    琉璃卻並沒有失禮,她依舊對郭祭酒執師禮,屈身下拜,脆聲笑道,“學生來賀先生壽辰。”


    郭祭酒當然不敢受公主的禮,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稱學生,他既不能否認,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認,便隻幹笑著吩咐身後女眷——琉璃指明要見他,他不能不出來。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卻不好親自接待公主。幹脆便勞動夫人出來——道,“請公主去裏頭說話吧。”


    琉璃卻道,“學生便不進去了。今日前來,一為賀先生壽,二也為與諸位同窗道別。這一年來在國子學中,承蒙先生教導、同窗關照,我確實學到了許多道理。”


    她略頓了一頓,底下眾人想到她所說“關照”、,縱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們怎麽樣,也一時汗出如漿,燥亂不已。


    琉璃便輕輕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後我便不再館中讀書了。不過,縱然離開師門,這些情誼我也斷不敢忘。”


    郭祭酒雖不知館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卻也察覺出氛圍異常,便道,“殿下白龍魚服,若不是今日點破,連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館中讀書。同窗間固然情誼深厚,可過於熟悉、親近了,也難免有一二失禮之處。還請殿下多多擔待,不要計較。”


    琉璃笑道,“白龍魚服,豫且射其目——魚本為人所射也。縱然同窗有所失禮,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計較。”


    郭祭酒聽她這麽說,也不是該憂慮事情比他想得更嚴重,還是該寬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隻含糊的笑應了幾句。


    所幸琉璃果然沒打算久留,話說完了,便道別,“我在這裏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眾人不覺就都鬆了口氣,紛紛恭送公主殿下。


    琉璃見他們如此,心裏又覺著不解氣,目光掃過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對郭祭酒道,“館中我的妹妹……弟弟,還煩勞先生多多指點。”


    琉璃尚未走出院門,便聽見身後嗡嗡的議論聲。她能想到這些人日後如何互相猜疑,不覺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這數月來在國子學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別,心中複又愛恨交加起來。一時諸多回憶湧上心頭,她將那些隱隱的懷念悉數按壓下去,隻任憤恨和委屈溢滿內心。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戀的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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