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來信劄,隨信還附贈了一對蟈蟈兒。


    那蟈蟈關在竹篾片編織的小球中,那竹球編的雖粗糙卻趣味盎然,透過篾片交織成的網格可以看見裏頭蟈蟈兒碧綠錚亮的甲殼頭,頭上兩隻長長的觸角柔軟靈活的甩來甩去,像個大將軍一樣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歡。


    她正同二郎一道讀書,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則去一旁,由她口述,讓侍女代筆回信道謝。


    大皇子一貫都有文雅的美名,詩文俱佳。隨手寫給如意的信劄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著徐思開始學習詩文,知道好壞了,便不肯再信口回複,也要斟酌一番文詞,故而耽誤得有些久。


    等她回頭再去找二郎玩時,二郎已等得有些惱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動手絕不開口的性格,跟天子相處日久,得了他的真傳,越發的不好好說話。


    見如意回來,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見,反而輕易察覺不出他的變化來。且她同徐思之間一貫開誠布公,雖也懂得察言觀色,卻並不會因為被人用目光譴責,就自覺的檢討起自己的過錯來。


    她隻疑惑的問,“怎麽不高興了?”


    二郎決心用實際行動教導她自己怎麽個不高興法兒,並且務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後能有所自覺。


    他抬手便將竹球揮在地上。


    如意卻並沒怎麽放在心上,隻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去幫二郎把竹球撿回來——二郎自幼便喜歡扔東西玩,當他能扶著兒車站起來卻還不會走路時,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撿的遊戲。有一次徐思瞧見了,以為是二郎欺負如意,惱火的對如意說,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撿了。但如意知道,他就隻是喜歡這種玩法,並不是調皮欺負人。所以她也並不介意。


    這一次她以為也還和以前一樣。把球撿回來,便和二郎說明白,“裏頭有隻蟈蟈兒呢,你這麽扔,就把它摔壞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腳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用腳一撥,勉強將那竹球從他腳下救出來,搶先撿到手裏。又從桌上撈起自己那一枚,護在懷裏。


    這一次她總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頭便微微皺起來,同二郎對峙著。


    “你不喜歡,我就不給你了。”對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惱火,道,“你不高興可以直接告訴我,不要胡亂摔東西,也不要胡亂對我發脾氣,我也會不高興。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們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轉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討厭他蠻橫的目光,看到自己懷中被踩壞掉的竹球,越發惱火,便用力抬手掙開。


    二郎愣了一下,趕緊搶到她前頭,將房門一關,脊背往後一靠,仰頭瞪著如意。


    如意當然不能對他動手,但也不可能被這麽困住。見門被關了,回頭一掃,便轉身輕巧的躍上椅子,踩著桌子,將雕窗一推,便行雲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頭還不忘先踮著腳將窗子給他關上,再轉身走人。


    二郎望著轉眼間便空蕩蕩了的房間,略微有些發懵。


    如意這一次也是被氣壞了。


    回房後看見手裏被踩壞掉的竹球,裏頭的蟈蟈兒恰有一條後腿夾在篾片折斷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蹣跚的在竹球裏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過它再怎麽逃,能去的也不過這籠內拳頭般大小的地方。


    這小東西其實已是被關起來了,人拿它玩耍卻不善待它,而是隨意加害。


    如意看著,心情忽又低沉起來。


    她便用筆管將竹球的孔格撐開,讓兩隻蟈蟈兒都從籠子裏出來。用手捧了,去院子裏放生掉。


    因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來。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槍的同二郎吵起來。


    看書的間隙,如意擺弄一下那隻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這一次確實是二郎做錯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後再同他和好。


    她委屈難過,她身旁乳母侍女們跟著心疼,紛紛想辦法要逗她開心起來。


    同二皇子吵架了?這話說出來,殿內宮娥們誰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雖然他們都覺著,如意決然不是個會為了枚壞掉的竹球就悲春傷秋起來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們實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再給公主做一枚吧,你們誰會編竹球?”


    如意身旁侍女,針線活頂尖的有、廚藝超群的有、連精通食療調養之術的也有,但細致到會編竹球的,還也沒那麽好找。


    許久之後,大|乳母劉氏才想起個人來,然而語氣中不免有芥蒂,“去問問莊七娘會不會吧。”


    莊七娘如今依舊在辭秋殿裏。


    雖她曾救過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過的好不好,卻很難說。


    衣食無憂,身旁人也並沒有欺負她的,按說不錯。早先大家也確實十分禮敬她,但她懦弱畏縮的模樣實在難以讓人敬重起來。漸漸的大家就都不怎麽將她當一回事了。


    不過她這個人也有旁人否認不了的長處——手巧。幾乎什麽活計都能上手就做,還能別開生麵的翻新出花樣來。雖繡活做得中規中矩,沒什麽亮點,但同樣的一件衣裳經她一改,立刻便脫胎換骨般好看起來。故而殿內有什麽針線活,人都愛去找她。


    她根本就不會拒絕,甚至都不求回報。隻要旁人說一聲“你真是個好人”,就能讓她打從心底裏滿足起來。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錢的表揚話隨口亂說,讓她時時都沉浸在被稱讚的滿足感中,便能換得她更不求回報的付出。


    雖然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但他們也確實在將這個他們壓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盡。


    久而久之,總會有人覺著不好意思,便畫餅給她,道,“你有這樣的好手藝,總有一天會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還救過小公主嗎?也許娘娘就讓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也是在有人說了這句話之後,大家才忽然發現,這個怯懦無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訴求的。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每一季她都會給如意裁剪新衣,單衣夾衣棉衣……她的供奉雖然優渥,但也幾乎全花在這上麵。裁剪好了她便輾轉托人,想送到如意殿裏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誰敢把這種來曆不明的東西拿給如意用?


    實在被她纏不過,又確實對她心存愧疚,總算有人變著法兒向如意的乳母劉氏提了一提,算是盡力。


    劉氏卻並不刻薄,雖惱火莊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職權,但畢竟她救過如意,是徐思曾發話要善待的人,劉氏也並不阻撓她。便道,“那就送過來吧。”


    至於送過來之後怎麽處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丟到庫裏生塵去了。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裏打拳回來,就看到她桌上擺了兩枚全新的竹球。


    和先前那兩枚不一樣,這兩枚用青棕篾片交織編成精致的攢心梅花花格,用來編織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將邊緣磨鈍了,仔細的上好桐油,一點毛刺都沒有,也不會割手。如意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也沒找到接縫。


    她愛不釋手,回頭問劉氏,“是媽媽給我編的嗎?”


    劉氏見她喜歡,不由微笑起來,道,“我也不會,是找旁人為你編的。”


    如意點頭道,“我很喜歡,媽媽替我謝謝她。”


    劉氏見她並沒有興起要見見莊七娘的念頭,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同情那個總是徒勞無功的女人。


    劉氏道,“一個下人罷了,如何當得起您一個謝字。您若喜歡,厚賞她些銀錢也就罷了。”


    如意點了點頭,片刻後又道,“我總是聽你們說銀錢,銀錢究竟是什麽?為什麽給人銀錢,他們就高興了?”


    她也才六七歲的年紀,又生長在宮裏,哪裏懂得錢是什麽東西。聽人說過幾次,不由就想問一問。


    劉氏哭笑不得,道,“銀錢能用來買東西,你把錢給人,數目夠了,就能換到他手裏的東西……”


    “啊……是嗎?什麽都能換嗎?”


    “大致上什麽都能換到。”


    如意想了一會兒,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居然能交易萬物。媽媽幫我賞了他,也拿一些銀錢來給我看看吧。”


    今人清高,士子們口不言錢財方為高潔,滿口“錢是個好東西”,簡直俗不可耐。劉氏可不敢擔上把她家公主變俗氣了的罪責,忙笑道,“您可用不到錢,也不能沾錢。日後可千萬別對旁人也這麽說。”


    如意知道她們有諸多顧慮,便也不追問“為什麽”——橫豎她也不是隻有一個人可以問。便道,“那就算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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