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多年已過,世間滄桑變化,鬥轉星移,多少江湖人死,多少新一代出。多少門派衰落,多少新秀拔起,可當屬霸主地位的那幾個大派,倒是都沒有什麽變化。茗秀宮依然歌舞升平,唐家堡依然神秘詭譎。


    北罰宮,依然大雪滿山。


    這裏仿佛是時間靜止的地方。


    榮枯閣的主廳牆麵上,掛上了一副已裝裱好的畫卷。畫卷上描繪了全幅北罰宮閣,大雪壓簷,宮殿重疊,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繪著榮枯閣的地方,宮閣邊上隱約描了一抹清麗的白衣人影。畫的右側題了這麽幾句: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沒有落款。


    榮枯閣落雪的庭院依舊擺著那張圓石桌,石桌上一如往常放了熱氣騰騰的豐盛飯菜。雲棠和邊子趁坐在旁邊,手托著腦袋瞅著桌上的菜。


    南泱端正坐在一旁,依然是那副清冷容貌,宛如清茶的淺色眼睛低低垂著,似乎沒有焦距。三人均沒有動筷,似乎在等什麽人。


    邊子趁終於禁不住麵前有飯不能吃的狀況:“師父,要不,咱們先吃一點?輕歡得什麽時候才能來?”


    雲棠有些怒其不爭:“師兄,你怎麽就這點出息?好不容易挨到年底,要過新年了輕歡才被準許回榮枯閣呆上幾天,她一會兒就回來,你怎麽連她回來的第一頓飯都不留個完整的?”


    邊子趁連忙道:“是是是,師妹說的是。時間也過得快,今年除夕一過,輕歡就十七歲了罷?我有陣子沒見她了,三個多月前見她,都長到我眉毛這裏這麽高了呢。哎,這種東西經不得想,你想一想,她才來榮枯閣時,那才多大點?咱們眼瞅著就老咯。”


    南泱一直沉默,目光不時投向前麵,見依舊沒有人影,又垂下眼睛。


    她說好的,五年後去接輕歡回榮枯閣。


    可是輕歡在她十五歲那年,拒絕了南泱接她回去。她說她要學的還有很多,留在鴻飛閣可以得到許多曆練。七年了,那孩子成長不少。除了容貌身量的變化,性子也越來越沉穩,越來越會察言觀色,會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再也不做胡鬧的事情。


    看著一個人從小到大,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南泱親眼曆經了輕歡的成長。輕歡現在,出落得已和她差不多高了。


    思緒一轉,又回想到七年前。


    容懷師兄離山兩月後歸來,成功毀掉了母蠱,師尊也慢慢恢複了健康。隻是容懷師兄殘缺了一根小指,花費好些年鑄成的那柄劍也遺落到了焚天門。


    喻修師兄提前歸山,因發覺聞驚雷根本就沒有在洛城。君橋帶著亂花穀的弟子,剿殺了全部留在洛城的焚天門餘孽,隻是讓烈火旗的堂主給趁亂溜走。不過好在焚天門依然被隔絕在鬱水關外,暫時在東海休養生息,一時半刻逼不近北罰。


    南泱本以為那次的危機會很難收場,但也都平複下來,北罰也恢複了往日平靜。


    可危機仍然四伏。


    南泱手腕上的傷總算愈合完全,隻是留下了一片飛濺狀的紅色疤痕,乍看有些恐怖,卻又像一朵盛開在手腕處的妖異紅蓮,惹人憐愛。


    “喲,你看看,正說著,她可就來了。”邊子趁忽然笑道。


    南泱聞言抬頭,不遠處盈盈而立的窈窕女子,她身披紅衣,唇角含笑,如同冬日那一抹最是耀眼陽光,美豔得直直灼傷所有人的眼睛。


    十七歲的輕歡。


    輕歡的容貌已完全長開,常年不見烈日養出的瑩白肌膚,眉如遠山悠長,中間鮮紅的朱砂痣似是刺開的一滴血,美得耀人。一雙黝黑清透的眼眸如同上好的溫潤墨玉,光華流轉,內眼角微微下壓,外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一弧極為完美的眼廓,一顰一笑都牽引著無限引人遐想的風情。


    美極的人。


    也是最不適合這純淨如雪的北罰宮的修道之人。


    南泱靜靜看著她,嘴角含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


    邊子趁笑著招呼輕歡:“嘖嘖,越來越漂亮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和疏雨是鴻飛閣最漂亮的兩個弟子。來,坐下,飯菜都要涼透了。”


    輕歡輕輕一笑,緩緩走過來,很自然地坐到南泱身邊的位置上,輕柔開口,嗓音婉轉動聽,言念之間宛如在唱一曲悠長清歌:


    “師父,我回來了。”


    南泱微微點頭,拿起竹筷:“吃飯吧。”


    輕歡將目光停留在南泱的側臉,嘴角勾出一抹難以言說的笑,她再不像兒時那樣百般粘著南泱和雲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隻是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南泱,笑意更深地低頭吃飯。


    邊子趁一邊吃一邊說:“還有兩天就是除夕,北罰一般不太過這種熱鬧日子,咱們榮枯閣得好好過過,這幾年雲棠師妹和我都忙著下山辦事,小輕歡又在鴻飛閣忙著修學,難得這樣聚在一起啊。”


    雲棠道:“師兄安心,我早幾天從山下回來就帶了足夠的年貨,紅紙鞭炮多得是。既然隻有兩天了,時間有些緊,師兄就去寫對聯,我和輕歡去包餃子,咱們分工。”


    輕歡笑道:“師姐想得挺好,這些事情該由我們自己來做才有意思。”


    “我就覺得現成的沒意思,所以隻有炮仗買的是現成的。除夕夜還要提燈籠呢,我備了好些竹條紅布,咱們自個做自個的,看誰做得好。”雲棠想到這難得相聚的除夕,一臉的興奮。


    南泱沉默許久,才微微抬了眼眸,清冷嗓音幽幽響起:“我呢?”


    一時沉默。


    雲棠一臉尷尬,費力想了想,道:“師父,你……你就坐在那裏看我們弄就好……”


    邊子趁大咧咧接過話:“是啊,師父,你啥都不會,跟尊佛一樣被我們供著就完了……”


    南泱冷冷掃邊子趁一眼,聲音輕緩而壓迫:


    “再說一遍。”


    輕歡夾起一隻大包子囫圇塞進邊子趁嘴裏,塞得邊子趁唔唔說不出話來,憋得一臉通紅,憤憤盯著輕歡看。


    輕歡又夾了顆糖醋丸子,放進南泱碗裏,語氣似是安慰:“師父,等我包完餃子,我們一起去做燈籠。”


    南泱瞥輕歡一眼,沒大沒小。過了許久,南泱也沒碰那顆丸子,像是碰了就會顏麵掃地一樣。


    輕歡的目光不時飄過來,看見南泱碗裏一直沒有碰過的丸子,目光變得有些黯淡。


    飯後,南泱回了主廳,拿著本書安安靜靜地看。


    看了有一會兒,眼睛有些酸,南泱抬頭向四周環顧,牆上掛著的那副畫軸忽然躍入她的眼眶。


    那是輕歡用右手畫的,畫了兩年才畫成。


    她隱約知道,七年前,輕歡正是因為這樣一張圖才和那個叫蘭澤的孩子打起來。她那時教輕歡練劍,因為一時的念頭逼輕歡用那有隱疾的右手,輕歡不肯,她就有些氣。但不是氣輕歡不肯用右手,隻是覺得輕歡該是換個環境。但輕歡或許覺得她是因為她的右手才叫自己生氣,於是固執地用右手畫成了這幅圖。


    因為兩年描繪丹青,輕歡的右手雖還不能拿劍,卻比之前好得多了。


    不知道,輕歡那麽多次握筆,又是在怎樣蝕骨疼痛的摧殘下才堅持過來。


    才正想著輕歡,輕歡就走進了主廳。她已褪下了那襲紅色裘袍,內裏穿了一件輕靈的月白長衣,袖口挽到肘後,兩個手沾滿了白乎乎的麵粉。


    南泱叫住她:“做什麽去?”


    輕歡燦爛一笑,改了路線朝南泱走來:“剛剛和雲棠師姐包餃子,忘了點東西,想去裏頭拿。”


    南泱嗯一聲,看見輕歡徑直向她走來,道:“你手上有麵粉,髒,別挨我太近。”


    輕歡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髒?不髒啊,挺白的。師父,你愛幹淨太過頭了吧。”


    南泱輕咳一聲,端起茶杯喝茶。


    輕歡見南泱眼睛盯著茶杯,狡黠一笑,鑽了這個空當,伸出手去迅速在南泱臉上一抹。


    南泱那白淨脫俗的臉蛋一下就被戳上一道白乎乎的麵粉印子,她微微挑起眉頭,似乎不敢相信輕歡膽子居然肥到這種地步,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輕歡。


    輕歡嘿嘿一笑,笑容美得灼人,一邊笑一邊邁著小碎步飛快逃開。


    南泱愣了有一會兒,才抽出手帕將自己的臉擦幹淨。隨即她便撂下書起身,向廚房方向走去。兔崽子,不和你算算賬你還能騎到你師父頭上來。


    廚房裏,雲棠忙著揉手裏的一團麵,臉上也沾了好些白麵粉。輕歡在她身邊,攪拌著手裏的一碗肉餡。


    “你在鴻飛閣,這段時間學得怎樣了?”雲棠一邊揉一邊問。


    “很好,時有進步,劍術已提到第六層。”


    “你這個年紀,練到第六層已經很好了。一共才九層,我和師兄也才到八層。你既然這樣,我也放心三月份的試劍大會了。到時候,一定要漂亮地贏過所有人,給榮枯閣長長臉。”


    輕歡笑:“是,一定。”


    雲棠沉默一會兒,又問道:“那……疏雨最近怎麽樣了?”


    “她啊,日子挺滋潤,鴻飛閣的師兄們都挺喜歡她,給她寫了不少酸溜溜的情詩。疏雨性子開朗,和師兄們都玩得開。”


    “玩得開……”雲棠若有所思,臉色卻不太好,“你和他們玩不開?”


    “我整日忙著修課練劍,沒有時間同他們玩的。”輕歡一邊攪肉餡,一邊偷偷看雲棠的臉色。


    “嗯,這樣很好。”雲棠的聲音不知怎的有點低沉。


    “疏雨前幾日同我說了,她除夕也想要來榮枯閣。”


    “嗯。”雲棠哼一聲,並不再多說。


    輕歡意欲不明地笑了笑,擱下手裏的碗:“我去切蔥,師姐你可揉輕點,再使勁點,那麵板都要被你揉穿了。”


    雲棠臉一紅,抓起一把麵粉衝輕歡揚過來:“你敢取笑我!”


    輕歡輕巧一躲,險險避開那把麵粉。那一簇麵粉直直向後飛去,輕歡一閃開,露出後麵才剛剛進來的南泱。


    雲棠心道糟糕,所幸眼睛一閉當看不見。


    南泱這回反應快極了,在那麵粉將將要挨到她麵上時,揮袖一揚,那一簇麵粉竟全數被揮到一邊正在偷笑的輕歡身上。


    “師父!”輕歡驚道。


    南泱淡淡瞥她一眼,眼角墜了一抹笑:“怎麽?”


    雲棠見狀,直舒一口氣,幸好沒撒到師父身上,連忙開口:“師父,師父你怎麽來了?”


    “閑著無聊,來這裏看看。”南泱掃廚房擺具一眼。


    輕歡忙著抖身上那一層白乎乎的麵粉,活像個剛從雪地裏打完滾的雪人,沒好氣道:“師姐,都怪你!我今日才換的衣服!”


    雲棠無語,天可見,這事能全怪她?雖說是她撒的,但是是師父親手給揮上去的啊!


    南泱看著一直在抖衣服的輕歡,眼中有些嫌棄,暗自走開一點,怕那麵粉沾到自己身上。


    輕歡眼尖地看見南泱的小動作,哭笑不得:“師父!”


    南泱像沒看見她,徑自問雲棠:“有什麽我能做的?”


    雲棠忙道:“有有有,那邊有幾個才洗了的碗碟,師父你去擦幹就好。”她也沒膽子給南泱找什麽複雜的活。


    輕歡見身上抖不幹淨,索性也不抖了,嘟著嘴自個兒走到案板前,拿起那幾根蔥發泄般剁下去。


    南泱微微點了點頭,輕輕挽了衣袖,走到那一堆碗碟前,拿了幹布擦起來。


    雲棠見狀況總算安定下來,暗自鬆口氣,又專心於手中的麵團了。


    廚房裏一時沒人說話,隻聽見咚咚咚的切蔥聲音。有些許細碎雪花透過窗欞飛進來,細潤人的心情,窗外還偶有北罰豢養的白鶴飛過,與落雪的天際混成一幅風景圖。


    雲棠暗歎一句,真是歲月靜好。


    但這靜好的時間,也忒短了些。


    還沒多久,就聽見一連串乒呤乓啷的跟爆炸一樣的聲音,聽那動靜,跌碎的鍋碗瓢盆得有幾十個,和新年放鞭炮一樣,帶勁極了。


    輕歡和雲棠聞聲連忙抬頭看過去,隻見南泱一臉尷尬地握著一塊幹布,麵前是碎成一個小山丘的碗碟,地上到處都是碎掉的瓷器渣子。


    南泱輕咳一聲,將手裏的布輕輕放下:“我……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包……”


    “師父,你是不是和廚房有仇?”輕歡很認真地問。


    雲棠撲哧一聲笑出來:“師父您老快回去歇著,這裏不適合您。”


    南泱的耳朵紅透了,再不說一句話,一陣風一樣離開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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