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泱由鑄劍池出來後,直接回了榮枯閣。將一身汙穢清洗幹淨,稍作休息,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掌門主殿。


    鴻升雲正和幾個其他門中骨幹的長老談論門中事宜,距上一回相見,鴻升雲本就蒼老的臉又瘦了些,顴骨處透著不正常的青灰,唇色也深,明眼一看就知道中了厲害的毒。


    鴻升雲見到南泱,道:“你回來了,旁邊坐一坐。”


    鴻升雲和幾個長老簡言說完,便遣了他們出去。主殿大門一閉,鴻升雲就如壓抑了許久一般低低咳起來,手背掩著口,身體隨著咳嗽一顫一顫。


    南泱看在眼裏,心裏很不是滋味。


    鴻升雲是她的師尊,更像是她的父親,她也是從小便待在鴻升雲身邊,鴻升雲親自教她寫字練劍,切切關心和諄諄教誨,這許多年一直縈繞耳畔。


    鴻升雲和喻修與容懷一樣,是她的同門,也是親人。現下他中了厲害的蠱毒,或許不能危及性命,或許三月後也與常人一樣駕鶴西去。在她心中無所不能、如同神祗的師尊,現在也露出了這樣的病容,作為他的徒弟,南泱看在眼裏又怎能好受。


    “師尊,容懷師兄他……下山去了。”南泱覺得說出這句話時,喉嚨裏澀澀的。


    ”去哪?”


    “……東海。”


    鴻升雲意料之中地點點頭:“我知道,他還是不安心。容懷這孩子,平日裏溫文有禮,聽話極了,可一遇到他心中重要的事,就極為固執。”


    “師尊,您的身體究竟怎樣了?”南泱忍不住問。


    “安心,暫時死不了。北罰現在諸多牽絆,我尚坐在掌門主殿中,就遭了人的暗手,其他在外弟子的危險可想而知。我就算死,又怎麽放得下現在的北罰。”


    南泱隻覺心中似有什麽堵著,舒不過氣來。


    “可我身體確實虛弱很多,每日還需得花上一陣時間對付蠱毒。喻修不在,門中事宜怕是不能顧得周全,你可願幫為師分擔?”


    南泱連忙應下:“當然。”


    鴻升雲淡淡一笑:“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會應下。適才已和他們囑咐過了,日後北罰的部分權力將轉移到你手中,你以後怕是得不了清閑。”


    “師尊言重,弟子定當竭力。”


    “……為師不是看不出,你臉色蒼白,氣血虛空,此時應當好好調養,但變故……罷了,說這個也無用。你還是仔細著身體,我會吩咐他們日後將事務直接送去榮枯閣,省得你老往主殿跑了。”


    “是。”


    鴻升雲又和南泱囑托幾句,神色漸疲,也將南泱遣了出去,兀自閉目入定了。


    南泱離了掌門主殿,走在路上,隻覺太陽穴快要炸開,眼睛幹燥灼熱,酸痛不已。她一陣眩暈,忽得俯身吐出一口淤血。


    鮮紅血液灑在亮白雪地裏,刺眼極了。


    她不是不曉得她的身體。她比任何一個人都了解。熔漿的餘毒不將她致死,卻總折磨她早已疲憊透支的心神,鑽了她身體空虛,這是這一長段時間不斷累積的病,不是一天能養好,也不是一顆丹藥能治愈。


    天空開始下些小雪,她出來時沒有帶傘,細小雪花落到南泱烏黑發間。她抬眼看了看前方。


    她原本要回榮枯閣,現下心頭念想不知如何一動,卻轉道走了鴻飛閣。


    她這一段路走得有些久了,肩頭發間落了很多雪。到了鴻飛閣,一旁弟子見了南泱,連忙道一聲“尊上”,並將自己的傘遞給南泱。


    南泱沒有接,神情有些淡漠過頭。她去了弟子寢房。


    到了輕歡的房前,南泱正想抬手去推門,手舉到半空卻又停下,生生僵在那裏。


    半晌,南泱收回探出去的手,目光含著些落寞呆呆看合著的木門,看了很久很久。外頭的寒氣很重,南泱敏感的耳朵被冷氣染得通紅,裘袍上又落了一層新雪。


    過了許久,天都將黑,她不發一言,不歎一聲,又安靜地轉身離去。


    她就在那門前站了那麽久,卻連門都沒有碰一下。


    南泱來去時輕巧留下的腳印很快被大雪掩蓋。寢房外和她來之前並無差別,好似那一身白衣的絕世女子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一切,都歸於平靜。


    、


    養傷的日子過得很快,每天一睜眼天亮,吃了飯和藥,一閉眼天黑,不用早起修課,也不用熬夜練劍。


    太閑了,閑得發慌。


    輕歡每天都用大把時間出神,有時候看著床頂發呆,有時候手裏捧著藥碗發呆,等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又忽然想不起發呆時在想的東西。


    許是睡得太久,腦袋睡傻了。


    雲棠自有事去辦了,總不能終日陪在她床側。輕歡歪了歪腦袋,隻看見疏雨趴在書案上,手裏寫著什麽。她身體好許多後,疏雨就搬了回來。


    輕歡忽然開口:“疏雨。”


    疏雨立馬抬起頭,微微一笑:“怎麽了,輕歡?渴了?”


    “不渴。”輕歡頓了頓,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酉時,天已黑了。”


    “哦…”輕歡又沉默。隔了好一會兒,又開口:“離那天……有幾天了?”


    疏雨沒懂,疑惑道:“哪天?”


    “……師父回來的那天。”


    疏雨哦了一聲,仔細數數,道:“算今天,有九天了。”


    “九天了……嗯……師父她,有事忙?”


    “你也還記得起尊上,看你每天過得悠閑,還以為你不在意尊上不來看你。”疏雨輕笑一聲,“尊上一直在榮枯閣,她很忙,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麽。”


    “師父……忙……”輕歡細聲呢喃,眼神放空。


    疏雨接著說:“對,前日雲棠姐姐來,和我說起。尊上總早起晚睡,榮枯閣裏有很多事,稍稍閑下來了尊上還不歇息地往鑄劍池跑。”


    “……”輕歡很沉默地聽著。


    “雲棠姐姐還說,尊上這幾日總咳嗽,氣色越來越不好。前幾日,雲棠姐姐親眼瞧見尊上咳了口血出來……”


    “什麽?血?”輕歡像是受了刺激,一個激靈坐直,一臉驚愕。


    “是啊,尊上為了看你,原本七天的路程硬是隻用了三天,馬都沒騎,一路輕功過來。還沒好好歇歇,容懷尊上又離了山,一堆事務就挪上了榮枯閣。哎,你這不孝徒弟,都快將尊上忘了吧。”


    輕歡腦中嗡嗡作響,顧不得疏雨說什麽,師父原來不隻手上那一處傷,還有嚴重的內傷!師父整天不能好好休息,還咳了血,她竟安心在床上睡大覺?!


    輕歡掀了被子,躍下地,身體劇烈一痛。但她顧不上這個,拽了一件狐裘披上就徑直跌跌撞撞衝了出去。


    疏雨著急攔她,卻沒攔住,急得跺腳:“喂!你做什麽混事?天都黑了,你這個樣子去哪裏?”


    輕歡聽不見疏雨的話,她此刻隻想見師父,立刻見到師父,她不要再躲開師父,她比任何人都要期待師父的靠近!


    輕歡跑得急,身上又有傷,在雪地裏摔了數回,傷口裂了,紗布透了血,她也不在意。


    輕歡的身上沾滿地上鬆軟的雪漬,臉和頭發上也有些許多雪,被她的體溫融了,順著滑進領子裏,讓她不住發抖。她覺得自己的背要疼死了,因為激動而滲出的汗濡進裂開的傷口,讓她簡直想把背整個挖出來。


    她跑得昏昏沉沉,幾乎沒了意識,僅靠著身體對北罰路線的記憶,一路跑到榮枯閣。


    榮枯閣守夜的侍人見了那晃晃悠悠的幼小身影,瞌睡立馬就醒了,趕忙迎上去-------


    輕歡扶住侍人的胳膊,額頭上全是汗,口中喃喃:“師父……師父……”


    “尊上在,尊上還未睡,我這就帶你去見尊上。”侍人不敢鬆懈,忙攙著輕歡去向南泱的寢宮。


    夜已有些深,這時候南泱自是伏在桌案上處理門中事務。燭火顯得有些昏暗,讓南泱看著紙麵的視覺有了點重影。她隔下筆,拿起一旁的茶杯飲一口茶。


    門外一陣騷動,忽地門被人推開,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踉蹌進來,險些被高高的門檻絆倒。


    南泱隨手扔了拿著的茶,茶水濺出來濕了她的手,她卻隻顧得一個箭步上前,將輕歡穩穩扶進自己懷裏。


    輕歡眼睛紅得像小兔子,手緊緊抓住南泱腰側的衣服,口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明顯還未從剛剛劇烈奔跑中緩過來。


    南泱很自然地為她順背,語氣放緩:“你怎麽來了,傷都好了?不生我氣了?”


    輕歡隻顧喘氣,分不出精力回答南泱的話,卻將腦袋使勁往南泱肩窩蹭,把一頭悶汗蹭上去。


    南泱覺得輕歡的背摸著有些黏,提手一看,見掌中竟都是透出的血,不由皺眉:“傷口裂了,你不曉得和我說麽?過來,我先幫你處理。”


    南泱欲要放開輕歡,去拿藥和紗布,輕歡感覺到南泱要離開,立刻抬手箍住南泱的脖子,將南泱的臉帶到自己跟前。


    她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想說。


    這張宛如天神的清冷容顏就在她眼前,就在她眼前,離她的鼻尖隻有兩寸。


    她想親她。


    因為喜歡她,喜歡極了,所以想親她。


    既然想,為什麽不做?


    輕歡踮起腳尖,略有顫抖地親了親南泱的額頭。


    南泱維持著那為了配合輕歡身高而半彎腰的動作,呆呆愣住,一時間沒有反應。


    輕歡愈發瘋狂,捧著南泱那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臉,如雨點灑落般親上去。眉毛,眼睛,鼻梁,臉頰。


    最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親哪裏,隻知道去無限親近南泱,她喜歡師父,她喜歡師父,喜歡得不得了。


    輕歡忽覺嘴唇接觸到一處十分柔軟的地方,碰觸那瞬間的感覺美妙之極,像含了一片冬日的初雪,帶著涼涼的清甜。


    南泱如夢初醒,一把拉開胡鬧的輕歡,一臉驚愕,手指撫過異樣的嘴唇。


    輕歡依舊喘著氣緊緊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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