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廖敬清正在準備高考，所以隻有正揚每天放學後會溜去七叔家，陪生病的爺爺幹活。而那段時間，他每天都能看到小傻子。
其實哪怕他不留意，那小傻子也會跑來找他。
有次他正忙呢，身邊就忽然多了個人，側目一看正是那丫頭。
她頭上戴著遮陽帽，學他的樣子將袖口挽得高高地，露出兩截蓮藕般嫩白的手臂，笑眯眯地問：“我能加入嗎？”
正揚斜了她一眼，“你能做的就是回房間，別再這添亂。”
瑩瑩有些鬱卒地看著他，“我看了幾天，早都看會了。”
她說著也不等正揚反應，直接將一旁要移植的花苗搬過來，然後搬花盆，看著她在太陽底下哼哧哼哧忙活的挺起勁兒的樣子，廖正揚一臉的無奈。
結果他果然沒猜錯，這位大小姐全然把這件事當成了過家家似的，一會兒就蹲在邊上玩起了泥巴——
正揚嘴角抽搐了下，丟給她一個嫌棄的白眼，“你還是趕緊回房間吧，這又不是你的橡皮泥。”
瑩瑩竟然還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在幫你幹活啊，我們是朋友。”
聽到“朋友”兩個字，正揚的動作停了停，轉頭意外地看著她。
瑩瑩繼續說：“我們是朋友對嗎？你前幾天還幫我找小白呢。”
正揚嗤了一聲，“誰跟你是朋友。”
你家裏這麽有錢，你還……這麽傻。
瑩瑩雖然笨，可這會兒像是猜到了他怎麽想的，大概是她以前已經被許多人拒絕過了，所以低下頭，搓著滿是泥巴的手不吭聲了。
爺爺正在另一頭忙碌，所以一直沒留意這邊的情況，正揚看著一臉委屈的小丫頭，心裏竟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安撫下她，就傳來了瑩瑩很小聲的聲音。她嘀嘀咕咕道：“可是我想和你當朋友啊，我還讓廖爺爺給你帶好吃的，小白吃了我好吃的零食都和我好，你就不和我好，還不如小白呢。”
廖正揚：“……”
他怎麽有種不知不覺被人罵了的錯覺？這是說他白眼狼的意思，說他還不如一隻兔子？
可那些甜死人的東西他根本沒吃好嗎！
他忽然又回過神來，“什麽意思，你讓爺爺帶回去的東西，是特意給我吃的？”
瑩瑩難得有些結巴，“對、對啊，我上次在門口看到你了，想和你做朋友……”
“為什麽見了一麵就要做朋友？”正揚麵上看似平靜，內裏卻是心跳加劇，那時候他在門口看到她的車經過，根本沒留意裏麵的情況，原來那會兒她就看到他了？
也說不上為什麽，他心裏好像有些期待，可期待什麽呢？她一個心智和小孩差不多的人，他能期待她說什麽？
瑩瑩囁嚅了半天，“什麽為什麽，做朋友還要有原因啊？”
果然思維和幼稚園的小孩沒什麽區別，恐怕在她看來，他和她年齡相仿，爺爺又在她家幹活，所以做個朋友很正常。
正揚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悶頭幹活再也不理她了。
***
瑩瑩在他邊上轉悠了許久，見他一臉的不高興，她小聲問：“你生氣啦？不、不想和我做朋友嗎？”
“不想。”正揚看都沒看她一眼，“爺爺是你家的工人，我來幫他幹活而已，過幾天就會走，你需要這樣的朋友？”
他說完才抬眼看她，見她一直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那眼神，和她那隻小白還挺像的。
正揚又將視線移開，可瑩瑩說：“其實你是嫌我笨，不想和我做朋友對嗎？”
正揚沒有接話，也沒刻意看她，可他從她低落的音調裏，分明能感受到她的沮喪。
她又說：“我知道我特別笨，好多人都不喜歡我，我也想努力讓人喜歡。可有時候努力了，別人也不一定喜歡。”
正揚看向她，可發現此時的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上次教我畫畫的老師，一直罵我，福嬸要告訴爸爸，我不肯。這麽罵我的人很多，爸爸知道會生氣，也會難過。所以我一直想畫好畫，那樣老師就不會罵了，爸爸也不會生氣……”
原來是這樣。
正揚心想上次爺爺跟自己提這件事的時候，他在心裏還鄙夷這丫頭傻，可現在看來，她似乎又沒那麽傻？
他沉默了下，幹脆在她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認真地看著她說：“別人的喜歡那麽重要嗎？”
瑩瑩愣了下，然後鄭重地點點頭，“別人喜歡我，我就高興。”
還真是簡單粗暴的答案。
正揚沉吟片刻，伸出手去，“為了讓你高興，我和你做朋友吧。”哪怕幾天也不錯，至少讓這丫頭開心下也未嚐不可。
嗯，看在她讓爺爺帶回家的那堆甜食的份兒上，正揚別扭地想。
瑩瑩開心極了，滿是泥巴的兩隻手驀地握了上去，黑漆漆的泥巴將廖正揚帶著的白手套都給糊嚴實了。他額頭的情景又開始狂跳。
然後聽瑩瑩愉悅地問他，“你答應和我好啦？”
正揚：“……”
瑩瑩：“你是第一個答應和我好的朋友，我要把今天記下來！”
她說完就準備起身回屋，可起了下沒起來，於是又伸手拽了下正揚的袖子。
於是正揚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運動服袖口處出現了兩個泥手印，而瑩瑩已經歡快地回屋寫日記去了。
***
那時候廖正揚並不清楚，這一個隨口的答案，對瑩瑩來說有多重要。但那之後的每天，小丫頭都會纏著他嘰嘰喳喳個沒完。
他發現這小傻子還是個話嘮，除了有點笨以外，有時很氣人，可有時又有點可愛。
但不知不覺地，他竟然有點期待每天放學後的這點時光，也很期待小傻子放學後朝自己飛奔過來的模樣。
那樣的日子，空氣中混雜著陣陣花香。
等爺爺身體好了以後，正揚就被告知不需要再去七叔家幫忙了，爺爺讓他以學業為重。
正揚當然也知道，他不再去了，甚至沒和小傻子正式告別一聲，有時等爺爺回來，很想問問爺爺她有沒有說什麽，可爺爺竟然沒主動提過，要知道以前爺爺可是三句不離那位大小姐的。
正揚憋了幾天之後就憋不住了，趁著有天放學，偷偷溜去了七叔家門口。
至於來的原因是什麽，他自己也鬧不清楚，就當是特意來告別好了。
他算的時間很準，小傻子每天都差不多這個點放學。
正揚在路邊等了好久，終於看到車子緩緩地從遠處開過來，他下意識地站起身，站的筆直，那一刻竟然比考試前還要緊張。
等車子越來越近，終於在他麵前停住了，瑩瑩從車裏跳出來，欣喜地跑到他身邊。
正揚看著她笑得全無城府的樣子，也不由微微笑了起來。可瑩瑩下一秒居然嘴巴一撇，“哇”一聲就哭了。
正揚：“……”
瑩瑩揉著眼睛，哭得聲淚俱下，“我以為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我每天去你幹活的地方等你，你就是不來，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了。”
正揚在原地站著，微垂著眼眸瞧她，許久才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珠。
她哭得鼻子都一抽一抽的，可那樣子居然也並不醜。
她還在控訴說：“我都沒敢問廖爺爺，就怕你再討厭我，我這幾天好難受，都吃不下東西——”
正揚看著她哭到涕淚橫流的樣子，竟然第一次沒有生出嫌棄的感覺，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當時說出口的話，“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被少年偷偷地藏在了胸口。
他隻知道，這個小傻子對他而言，似乎是不太一樣的……
***
正揚慢慢地發現，瑩瑩雖然智商和常人有異，可她非常敏感，而且了解的越深入，他對她的感覺就越複雜。
瑩瑩真的沒什麽交心朋友，身邊的人都覺得她智商不足，不需要多和她溝通什麽，再友好的也不過對她客氣點、多點微笑而已。遇上那些不友好的，在背後指指點點都算輕的了。
大概因為這樣，正揚對她就更好了，但他不是個會表達自己的男孩，又或者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於感情的事本來就很隱晦。
他隻會凶巴巴地提醒她，“別人問你要東西不要隨便給！”
他至今還記得那次在門口談論她的那兩個保鏢，麵目可憎的樣子。
瑩瑩吃著餅幹，傻傻地問：“為什麽啊，那些東西給他們，他們好像很高興，反正我有很多。”
正揚氣得快吐血，隻能更凶狠地告訴她，“總之不許給，給了我就不理你了！”
瑩瑩這才乖乖地點頭，“好，不給就是了。”
瑩瑩是很在意正揚的，雖然正揚很凶，可是她能感覺到正揚對自己的好。比如正揚答應和她做朋友以後，就總會趁著中午午休時騎很久的車，來學校看她，給她帶零食，帶好看的小發卡。
在瑩瑩有限的記憶裏，除了父親之外是沒人對她這麽好過的，所以正揚偶爾凶一點也沒關係。
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於是在正揚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時候，她主動將自己手裏的餅幹遞過去，喂給他吃，“你吃一點啊，這個很好吃。”
正揚看著她如星星般發亮的眼睛，那種期待的模樣，終於還是張口咬了下。結果瑩瑩趁著他張嘴的間隙，把整塊餅幹都塞進了他嘴巴裏。
正揚氣急，看著她露出竊喜的模樣又不由好笑，兩人坐在學校頂樓的水箱後麵，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像是兩人的小秘密，瑩瑩沒有告訴家裏人，正揚當然也沒有。
其實正揚一直都很清楚，不管是作為朋友或者其他，他和瑩瑩都不可能長久的，瑩瑩是七叔的女兒，就算是友誼，這段關係也有走到頭的那天。
更何況他心裏還有點其他的期盼——
隻是他沒想到，改變來的那樣地快，一切都發生在他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
正揚一直想像哥哥廖敬清一樣，上醫學院，而他高考成績也算超長發揮，被錄取的幾率很高。這件事對爺爺來說真是喜憂參半，他既想讓兩個孩子都出人頭地，可想到高昂的學費，又不由滿心憂慮，幸好現在他還在七叔家裏工作，七叔對待下人一直都很大方。
但正好又趕上開學，廖敬清的學費也是不少的一筆，加上生活費等等，爺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了。
廖敬清當時在給人當家教，正揚不想給爺爺壓力，於是也趁著暑假的時候去打工，雖然工錢很少，但他仍舊覺得很快樂，隻是陪著小傻子的機會越來越少。
打工的時候，他還遇到了一個不算太熟的熟人——唐娜。
唐娜是廖敬清的大學同學，廖正揚去學校送衣服時，恰好在小組會議上見過她一次，當時幾個人還一起吃了頓飯。
所以再遇上時，彼此都覺得很意外。
他們在快遞公司打工，唐娜是個很開朗的女生，長得不算頂漂亮，但身材很好，個子高挑勻稱，加上有親和力的笑容，所以被安排在前台。
而正揚當然是每天騎著車去送快遞。
店裏什麽知識層麵的人都有，時間久了，他便發現有一兩個油嘴滑舌的快遞員，總是喜歡占唐娜的便宜，當然是口頭上的。
可那些話聽久了，連他一個男人都聽不下去。
於是有次終於按捺不住出聲幫了她，嗬斥了那兩人幾句，那兩人麵子上掛不住，但好歹是自己理虧，於是以後再也沒找過唐娜的事兒，反而總是找正揚的麻煩。
對此唐娜很抱歉，正揚反而一臉的無所謂，“沒事，我又不會在這長待，你是女孩子，這樣傳出去容易讓人誤會，對名聲也不好。”
正揚隻是隨手幫了她一下，哪知道那之後，唐娜對他就不一樣了。
每當他送完一趟東西回店裏取貨，唐娜都會給他倒杯水端過來，有時候還會塞給他一個水果之類的。
正揚開始沒往歪處想，隻覺得像是姐姐對弟弟的照顧，又或者是她對廖敬清有點什麽心思？畢竟從小到大，他遇到過的這種事可不少。
可後來漸漸就聽周邊的人開起了兩人的玩笑，說什麽唐娜對他有意思，加上之前他為唐娜出頭的事，兩人的關係被傳的繪聲繪色的。
直到後來，唐娜真的親口對正揚表白。
她說對他一見鍾情。
***
當時正好是下班的點，店裏隻有他們兩人了，廖正揚看著麵前自信從容的女生，卻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好意思，我對你沒興趣。”
唐娜當時沒說什麽，可之後非但沒放棄，對他的攻勢反而更加猛烈了，還會給他帶盒飯，有時也會借著找廖敬清的名義往他家裏跑。
這一跑可好了，正好就給瑩瑩撞見了！
小傻子開始還反應遲鈍，沒事就管唐娜“姐姐、姐姐”地喊，後來發現她總是有事沒事就黏著正揚，她總算覺出了點不對勁了。
等送走唐娜，正揚親自送瑩瑩回去，路上就發現小丫頭不高興了，一路都繃著臉，嘴巴嘟的都能掛個油壺了。
正揚笑著逗她，“怎麽了？”
瑩瑩踢著腳邊的石子，半晌才轉身問他，“你是不是不和我好了，打算和那個姐姐好？”
正揚早就習慣她口中這個“好”的意思了，卻有心逗她，“沒有啊，我們大家一起好不是挺好的？”
瑩瑩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可是姐姐比我聰明，比我漂亮，你以後會越來越喜歡她，不喜歡我的。”
正揚聽著這些話，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的街景上，許久才轉頭看她，眼裏像是染上了此刻的暮色一般晦暗不明，“我喜歡別人，不可以嗎？你，很在意？”
“當然！”瑩瑩猛點頭，“你喜歡我，我開心，你不喜歡我，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連最喜歡吃的東西都不想吃了。”
明知道她和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正揚還是被她此刻的話語逗得心中一暖，他伸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發頂，歎了口氣，“傻瓜。”
瑩瑩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正揚說：“我不會喜歡別人了，隻喜歡你，永遠都喜歡你。”
瑩瑩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伸出小手指遞到他麵前，“那我們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
如果可以，他也想和她承諾這麽久遠的誓言，但現在不是時候。
正揚沒有伸出手去，嘴上別扭道：“幼稚死了，不拉。”
他沒有伸出小手指，卻牽著她的手一直往前走，走在這繁華而燈火通明的街頭。
那時候正揚在想，他會拚命努力，哪怕家境和七叔差了那麽多，但隻要他足夠上進、勇敢，他對瑩瑩的心意總有被七叔認可的那一天吧？
他已經考上了醫學院，全國有名的重點大學，前程似錦。
正揚那天憧憬了很多關於兩人的未來。可第二天一切就變了，隨著爺爺的意外離世，他的將來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他和他的小傻子，也走向了另一條不同的人生軌跡。
其實哪怕他不留意，那小傻子也會跑來找他。
有次他正忙呢，身邊就忽然多了個人，側目一看正是那丫頭。
她頭上戴著遮陽帽，學他的樣子將袖口挽得高高地，露出兩截蓮藕般嫩白的手臂，笑眯眯地問：“我能加入嗎？”
正揚斜了她一眼，“你能做的就是回房間，別再這添亂。”
瑩瑩有些鬱卒地看著他，“我看了幾天，早都看會了。”
她說著也不等正揚反應，直接將一旁要移植的花苗搬過來，然後搬花盆，看著她在太陽底下哼哧哼哧忙活的挺起勁兒的樣子，廖正揚一臉的無奈。
結果他果然沒猜錯，這位大小姐全然把這件事當成了過家家似的，一會兒就蹲在邊上玩起了泥巴——
正揚嘴角抽搐了下，丟給她一個嫌棄的白眼，“你還是趕緊回房間吧，這又不是你的橡皮泥。”
瑩瑩竟然還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在幫你幹活啊，我們是朋友。”
聽到“朋友”兩個字，正揚的動作停了停，轉頭意外地看著她。
瑩瑩繼續說：“我們是朋友對嗎？你前幾天還幫我找小白呢。”
正揚嗤了一聲，“誰跟你是朋友。”
你家裏這麽有錢，你還……這麽傻。
瑩瑩雖然笨，可這會兒像是猜到了他怎麽想的，大概是她以前已經被許多人拒絕過了，所以低下頭，搓著滿是泥巴的手不吭聲了。
爺爺正在另一頭忙碌，所以一直沒留意這邊的情況，正揚看著一臉委屈的小丫頭，心裏竟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安撫下她，就傳來了瑩瑩很小聲的聲音。她嘀嘀咕咕道：“可是我想和你當朋友啊，我還讓廖爺爺給你帶好吃的，小白吃了我好吃的零食都和我好，你就不和我好，還不如小白呢。”
廖正揚：“……”
他怎麽有種不知不覺被人罵了的錯覺？這是說他白眼狼的意思，說他還不如一隻兔子？
可那些甜死人的東西他根本沒吃好嗎！
他忽然又回過神來，“什麽意思，你讓爺爺帶回去的東西，是特意給我吃的？”
瑩瑩難得有些結巴，“對、對啊，我上次在門口看到你了，想和你做朋友……”
“為什麽見了一麵就要做朋友？”正揚麵上看似平靜，內裏卻是心跳加劇，那時候他在門口看到她的車經過，根本沒留意裏麵的情況，原來那會兒她就看到他了？
也說不上為什麽，他心裏好像有些期待，可期待什麽呢？她一個心智和小孩差不多的人，他能期待她說什麽？
瑩瑩囁嚅了半天，“什麽為什麽，做朋友還要有原因啊？”
果然思維和幼稚園的小孩沒什麽區別，恐怕在她看來，他和她年齡相仿，爺爺又在她家幹活，所以做個朋友很正常。
正揚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悶頭幹活再也不理她了。
***
瑩瑩在他邊上轉悠了許久，見他一臉的不高興，她小聲問：“你生氣啦？不、不想和我做朋友嗎？”
“不想。”正揚看都沒看她一眼，“爺爺是你家的工人，我來幫他幹活而已，過幾天就會走，你需要這樣的朋友？”
他說完才抬眼看她，見她一直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那眼神，和她那隻小白還挺像的。
正揚又將視線移開，可瑩瑩說：“其實你是嫌我笨，不想和我做朋友對嗎？”
正揚沒有接話，也沒刻意看她，可他從她低落的音調裏，分明能感受到她的沮喪。
她又說：“我知道我特別笨，好多人都不喜歡我，我也想努力讓人喜歡。可有時候努力了，別人也不一定喜歡。”
正揚看向她，可發現此時的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上次教我畫畫的老師，一直罵我，福嬸要告訴爸爸，我不肯。這麽罵我的人很多，爸爸知道會生氣，也會難過。所以我一直想畫好畫，那樣老師就不會罵了，爸爸也不會生氣……”
原來是這樣。
正揚心想上次爺爺跟自己提這件事的時候，他在心裏還鄙夷這丫頭傻，可現在看來，她似乎又沒那麽傻？
他沉默了下，幹脆在她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認真地看著她說：“別人的喜歡那麽重要嗎？”
瑩瑩愣了下，然後鄭重地點點頭，“別人喜歡我，我就高興。”
還真是簡單粗暴的答案。
正揚沉吟片刻，伸出手去，“為了讓你高興，我和你做朋友吧。”哪怕幾天也不錯，至少讓這丫頭開心下也未嚐不可。
嗯，看在她讓爺爺帶回家的那堆甜食的份兒上，正揚別扭地想。
瑩瑩開心極了，滿是泥巴的兩隻手驀地握了上去，黑漆漆的泥巴將廖正揚帶著的白手套都給糊嚴實了。他額頭的情景又開始狂跳。
然後聽瑩瑩愉悅地問他，“你答應和我好啦？”
正揚：“……”
瑩瑩：“你是第一個答應和我好的朋友，我要把今天記下來！”
她說完就準備起身回屋，可起了下沒起來，於是又伸手拽了下正揚的袖子。
於是正揚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運動服袖口處出現了兩個泥手印，而瑩瑩已經歡快地回屋寫日記去了。
***
那時候廖正揚並不清楚，這一個隨口的答案，對瑩瑩來說有多重要。但那之後的每天，小丫頭都會纏著他嘰嘰喳喳個沒完。
他發現這小傻子還是個話嘮，除了有點笨以外，有時很氣人，可有時又有點可愛。
但不知不覺地，他竟然有點期待每天放學後的這點時光，也很期待小傻子放學後朝自己飛奔過來的模樣。
那樣的日子，空氣中混雜著陣陣花香。
等爺爺身體好了以後，正揚就被告知不需要再去七叔家幫忙了，爺爺讓他以學業為重。
正揚當然也知道，他不再去了，甚至沒和小傻子正式告別一聲，有時等爺爺回來，很想問問爺爺她有沒有說什麽，可爺爺竟然沒主動提過，要知道以前爺爺可是三句不離那位大小姐的。
正揚憋了幾天之後就憋不住了，趁著有天放學，偷偷溜去了七叔家門口。
至於來的原因是什麽，他自己也鬧不清楚，就當是特意來告別好了。
他算的時間很準，小傻子每天都差不多這個點放學。
正揚在路邊等了好久，終於看到車子緩緩地從遠處開過來，他下意識地站起身，站的筆直，那一刻竟然比考試前還要緊張。
等車子越來越近，終於在他麵前停住了，瑩瑩從車裏跳出來，欣喜地跑到他身邊。
正揚看著她笑得全無城府的樣子，也不由微微笑了起來。可瑩瑩下一秒居然嘴巴一撇，“哇”一聲就哭了。
正揚：“……”
瑩瑩揉著眼睛，哭得聲淚俱下，“我以為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我每天去你幹活的地方等你，你就是不來，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了。”
正揚在原地站著，微垂著眼眸瞧她，許久才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珠。
她哭得鼻子都一抽一抽的，可那樣子居然也並不醜。
她還在控訴說：“我都沒敢問廖爺爺，就怕你再討厭我，我這幾天好難受，都吃不下東西——”
正揚看著她哭到涕淚橫流的樣子，竟然第一次沒有生出嫌棄的感覺，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當時說出口的話，“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被少年偷偷地藏在了胸口。
他隻知道，這個小傻子對他而言，似乎是不太一樣的……
***
正揚慢慢地發現，瑩瑩雖然智商和常人有異，可她非常敏感，而且了解的越深入，他對她的感覺就越複雜。
瑩瑩真的沒什麽交心朋友，身邊的人都覺得她智商不足，不需要多和她溝通什麽，再友好的也不過對她客氣點、多點微笑而已。遇上那些不友好的，在背後指指點點都算輕的了。
大概因為這樣，正揚對她就更好了，但他不是個會表達自己的男孩，又或者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於感情的事本來就很隱晦。
他隻會凶巴巴地提醒她，“別人問你要東西不要隨便給！”
他至今還記得那次在門口談論她的那兩個保鏢，麵目可憎的樣子。
瑩瑩吃著餅幹，傻傻地問：“為什麽啊，那些東西給他們，他們好像很高興，反正我有很多。”
正揚氣得快吐血，隻能更凶狠地告訴她，“總之不許給，給了我就不理你了！”
瑩瑩這才乖乖地點頭，“好，不給就是了。”
瑩瑩是很在意正揚的，雖然正揚很凶，可是她能感覺到正揚對自己的好。比如正揚答應和她做朋友以後，就總會趁著中午午休時騎很久的車，來學校看她，給她帶零食，帶好看的小發卡。
在瑩瑩有限的記憶裏，除了父親之外是沒人對她這麽好過的，所以正揚偶爾凶一點也沒關係。
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於是在正揚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時候，她主動將自己手裏的餅幹遞過去，喂給他吃，“你吃一點啊，這個很好吃。”
正揚看著她如星星般發亮的眼睛，那種期待的模樣，終於還是張口咬了下。結果瑩瑩趁著他張嘴的間隙，把整塊餅幹都塞進了他嘴巴裏。
正揚氣急，看著她露出竊喜的模樣又不由好笑，兩人坐在學校頂樓的水箱後麵，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像是兩人的小秘密，瑩瑩沒有告訴家裏人，正揚當然也沒有。
其實正揚一直都很清楚，不管是作為朋友或者其他，他和瑩瑩都不可能長久的，瑩瑩是七叔的女兒，就算是友誼，這段關係也有走到頭的那天。
更何況他心裏還有點其他的期盼——
隻是他沒想到，改變來的那樣地快，一切都發生在他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
正揚一直想像哥哥廖敬清一樣，上醫學院，而他高考成績也算超長發揮，被錄取的幾率很高。這件事對爺爺來說真是喜憂參半，他既想讓兩個孩子都出人頭地，可想到高昂的學費，又不由滿心憂慮，幸好現在他還在七叔家裏工作，七叔對待下人一直都很大方。
但正好又趕上開學，廖敬清的學費也是不少的一筆，加上生活費等等，爺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了。
廖敬清當時在給人當家教，正揚不想給爺爺壓力，於是也趁著暑假的時候去打工，雖然工錢很少，但他仍舊覺得很快樂，隻是陪著小傻子的機會越來越少。
打工的時候，他還遇到了一個不算太熟的熟人——唐娜。
唐娜是廖敬清的大學同學，廖正揚去學校送衣服時，恰好在小組會議上見過她一次，當時幾個人還一起吃了頓飯。
所以再遇上時，彼此都覺得很意外。
他們在快遞公司打工，唐娜是個很開朗的女生，長得不算頂漂亮，但身材很好，個子高挑勻稱，加上有親和力的笑容，所以被安排在前台。
而正揚當然是每天騎著車去送快遞。
店裏什麽知識層麵的人都有，時間久了，他便發現有一兩個油嘴滑舌的快遞員，總是喜歡占唐娜的便宜，當然是口頭上的。
可那些話聽久了，連他一個男人都聽不下去。
於是有次終於按捺不住出聲幫了她，嗬斥了那兩人幾句，那兩人麵子上掛不住，但好歹是自己理虧，於是以後再也沒找過唐娜的事兒，反而總是找正揚的麻煩。
對此唐娜很抱歉，正揚反而一臉的無所謂，“沒事，我又不會在這長待，你是女孩子，這樣傳出去容易讓人誤會，對名聲也不好。”
正揚隻是隨手幫了她一下，哪知道那之後，唐娜對他就不一樣了。
每當他送完一趟東西回店裏取貨，唐娜都會給他倒杯水端過來，有時候還會塞給他一個水果之類的。
正揚開始沒往歪處想，隻覺得像是姐姐對弟弟的照顧，又或者是她對廖敬清有點什麽心思？畢竟從小到大，他遇到過的這種事可不少。
可後來漸漸就聽周邊的人開起了兩人的玩笑，說什麽唐娜對他有意思，加上之前他為唐娜出頭的事，兩人的關係被傳的繪聲繪色的。
直到後來，唐娜真的親口對正揚表白。
她說對他一見鍾情。
***
當時正好是下班的點，店裏隻有他們兩人了，廖正揚看著麵前自信從容的女生，卻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好意思，我對你沒興趣。”
唐娜當時沒說什麽，可之後非但沒放棄，對他的攻勢反而更加猛烈了，還會給他帶盒飯，有時也會借著找廖敬清的名義往他家裏跑。
這一跑可好了，正好就給瑩瑩撞見了！
小傻子開始還反應遲鈍，沒事就管唐娜“姐姐、姐姐”地喊，後來發現她總是有事沒事就黏著正揚，她總算覺出了點不對勁了。
等送走唐娜，正揚親自送瑩瑩回去，路上就發現小丫頭不高興了，一路都繃著臉，嘴巴嘟的都能掛個油壺了。
正揚笑著逗她，“怎麽了？”
瑩瑩踢著腳邊的石子，半晌才轉身問他，“你是不是不和我好了，打算和那個姐姐好？”
正揚早就習慣她口中這個“好”的意思了，卻有心逗她，“沒有啊，我們大家一起好不是挺好的？”
瑩瑩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可是姐姐比我聰明，比我漂亮，你以後會越來越喜歡她，不喜歡我的。”
正揚聽著這些話，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的街景上，許久才轉頭看她，眼裏像是染上了此刻的暮色一般晦暗不明，“我喜歡別人，不可以嗎？你，很在意？”
“當然！”瑩瑩猛點頭，“你喜歡我，我開心，你不喜歡我，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連最喜歡吃的東西都不想吃了。”
明知道她和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正揚還是被她此刻的話語逗得心中一暖，他伸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發頂，歎了口氣，“傻瓜。”
瑩瑩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正揚說：“我不會喜歡別人了，隻喜歡你，永遠都喜歡你。”
瑩瑩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伸出小手指遞到他麵前，“那我們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
如果可以，他也想和她承諾這麽久遠的誓言，但現在不是時候。
正揚沒有伸出手去，嘴上別扭道：“幼稚死了，不拉。”
他沒有伸出小手指，卻牽著她的手一直往前走，走在這繁華而燈火通明的街頭。
那時候正揚在想，他會拚命努力，哪怕家境和七叔差了那麽多，但隻要他足夠上進、勇敢，他對瑩瑩的心意總有被七叔認可的那一天吧？
他已經考上了醫學院，全國有名的重點大學，前程似錦。
正揚那天憧憬了很多關於兩人的未來。可第二天一切就變了，隨著爺爺的意外離世，他的將來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他和他的小傻子，也走向了另一條不同的人生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