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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山定海城,悟虛和張若月,緩步而行。


    定海城裏,還是如先前那般,一般是人一般是妖。隻不過光天化日之下,路上走的,全都是人形,頂多頭上支隻角,或者手臂還有些許鱗片,或者膚色毛發眼睛有異。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雖也有凶神惡煞般的,但大多風度翩翩,看上去倒似乎出世異人。


    悟虛依著記憶,走進一條小巷,來到深處,卻發現原先玄影門的舊址,已經蕩然無存,被並入了一處高牆深院的豪宅。唯有那扇小門,留了下來,卻也是緊閉著,門檻上已經滿是青苔,好似許久都不曾打開過了。原先,挑在門外的那個隱藏無窮殺意的“書”字布帆,更是不見了蹤影。


    悟虛,皺眉望了望這出豪宅的上空那團依稀繚繞的黑氣,正沉思著,忽然看到兩個妖修從空中飛了過來。


    這兩個妖修,修為和悟虛、張若月此刻顯露的修為相差無幾,自然也是化形大半,在衣衫的遮掩下,幾乎和常人無異。他們飛落在地,朝著悟虛和張若月打量了一下,方才拱手說道,“兩位道友,光臨我舟山定海城,不知有何貴幹?”悟虛拱拱手,“我等久聞蓬萊有仙山,欲往東海一行,今日雲遊至此,不知兩位有何見教?”


    那兩名妖修其中一人,見悟虛言語舉止還算客氣,便點點頭,說道“東海龍宮廣迎天下同道。隻不過為了避免誤會,還請兩位隨我等至城主府稍作報備。”


    “東海龍宮,忒不把天下道友放在眼裏了。”這時候,一旁的張若月,不由發聲了,“田某,自修道以來,幾百年來,周遊天下,餐風飲露,一日千裏,朝辭白帝彩雲間,夕飛仙鷺雲夢澤,還從未曾到什麽城主府報備過。難道,東海龍宮也學那蒙古人,將天下之人,分作四等,要將天下修士也分出一個貴賤尊卑?”


    對麵,另外一人,頓時變色,正要開口,卻被先前那人攔住了。那人,興許是見悟虛和張若月二人,修為都在凡塵七八層樣子,沉吟著,老氣橫秋地撚須笑了笑,“這位田道友,言重了。若是尋常人,杭州府以東,任其遷徙遊曆,螞蟻搬家,有誰去看?倒是兩位這樣修為不凡的道友,我東海龍宮,方才另眼相看。所謂請兩位去城主府報備,乃是便於城主親自款待,然後贈予名刺令牌,兩位若是在我東海龍宮勢力範圍,便可持其名刺令牌,享受貴賓待遇。”


    他這樣一說,悟虛倒是來了興趣。之前,悟虛便知道龍王三太子,率東海妖修出了龍宮結界,登臨大陸,占了大片區域之後,想要逐鹿中原,一登大寶,做一做天下人世間的九五至尊,施行了許多新政,什麽人妖共處共治,開通與東瀛扶桑之間的海上貿易,不禁釋儒道三派修士,等等。這籠絡修士之舉,聽上去,似乎也是與其他勢力有所不同。要知道,其他勢力,雖然也禮敬修士,但是還有宗門派係之分,而且你若是純屬路過,不有所效力,那麽擺個宴,吃頓飯,便足矣,不會還送你一張vip金卡,讓你到處刷。


    悟虛,止住張若月後續的話語,笑眯眯地朝著這兩名妖修拱手道,“原來如此,還請兩位東海龍宮的道友,帶我等前往城主府。”


    四人遂騰空而起,要朝著城主府飛去。臨去之際,那一直隱忍著沒有出聲的妖修,見悟虛一直若有若無地朝著下方那豪宅望了一眼,終於開口笑道,“看氣息,兩位道友似乎是儒門中人。孔子曰,君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兩位卻不是普通儒生,不知道對著下方豪宅鬧鬼一事,有何見教?”


    悟虛微微一笑,“君子不語怪力亂神,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所秉持的便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地間浩然正氣長存。下方豪宅鬧鬼,不過是些許斜影邪氣罷了。”


    那兩名妖修,停了悟虛這番豪言,不由相識了一眼。下方那處豪宅,占地麵積盡百畝,位置也不錯,但卻是被一個凡俗富翁所據有,其原因便在這宅內西南角的鬼氣。而舟山定海城的所有妖修,都認得這倒鬼氣的來曆,它不是一般的鬼氣,而是幾乎可與龍王平起平坐的黑龍使的獨門鬼煞之氣。倒不是說無人能化解,但是卻無人敢這麽做。盡管,這一道影修羅煞氣,乃是由一副破破爛爛的布帆上的一個“書”字,飄散出來,多半是黑龍使來到定海城之時隨手所書。但他老人家留下的墨寶和印記,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這兩名妖修,不約而同地,朝著悟虛淡淡一笑。悟虛,暗中歎了一口氣,淡然說道,“區區鬼氣,兩位道友笑得如此神秘,我兄弟二人自然說不得要下去看個究竟。”遂運轉浩然功,鼓起浩然氣,帶著張若月,飛了下去。


    這座豪宅,已經空無一人,野草叢生,一片蕭索。悟虛和張若月,從天而降,直接落在一座院落內。此院落,正是先前作為玄影門定海城據點的那個書齋,陰綠石徑,簷角窗牖,還是當初的那個格局和風格。


    悟虛領著張若月,逶迤來到一處小樓,嘎吱一聲推開塵封已久的門。裏麵,橫七豎八的座椅,甚至殘缺的茶杯,都保持著當初悟虛第一次來受到何其峰、張翠露等人襲殺時候的狀態。破窗,朽木,濃濃的腐蝕味,那張“書”字布帆,貼在屋梁上,像一道褪了色的符。


    悟虛不由暗暗叫好,他轉過身,對著張若月說道,“勞煩若月仙子在外麵為小僧護法,感激不盡。”


    相識相處到現在,張若月,已經知曉,悟虛對自己的語氣用語越是客氣,越是有禮,其態度實則越是堅決,甚至於可以是無比的決裂。她,默默地退了出去。


    悟虛,獨坐片刻,回憶了片刻,取出了殘缺不堪的九葉青蓮燈,默默將其點亮。


    那黑龍使文天祥的暗影修羅煞氣,在佛光的刺激下,不斷地從那張“書”字布帆,飄散出來,數息之間,已經充斥在小樓內。張翠露等人的依稀容顏,在那燈芯周圍浮現,在幽暗中猶如厲鬼般,飄飛,旋轉。


    悟虛,遂入法界道場,祭出寂滅之氣。


    ..


    黑龍使的獨門鬼煞之氣,厲害至極,非真人修士莫能安然接近。那兩名妖修,本想看個笑話,讓悟虛和張若月二人碰到釘子,稍待了片刻,卻看到下方豪宅中的鬼氣似乎漸漸淡了下來,與之同時,還有一片儒門浩然正氣徐徐升騰而起,不由大驚,正要飛下去看個究竟,又看到悟虛和張若月二人從浩然正氣中升騰而起。


    “二位是怎麽做到的?”那名先前慫恿悟虛和張若月下去的妖修,直接驚聲問道。


    “哼!”張若月低聲冷哼了一聲,“我等修的是儒門玄功,一身浩然正氣,區區鬼煞,有何懼哉?”


    悟虛在一旁,閉目不語,心底卻是驚濤駭浪一般。方才,悟虛本想以黑龍使文天祥那道暗影修羅鬼氣,刺激、抑製九葉青蓮燈,攝出張翠露、陸平山等人神識,誰知道佛光鬼氣一相逢,互不相讓,鬥個不休,完全脫離了控製。幸好自己見勢不對,急喚張若月,張若月一邊打出明月之光,一邊釋放出剛修得的儒門浩然正氣,隔絕了那暗影修羅鬼氣,自己方能及時熄了九葉青蓮燈,不然,佛光與鬼氣相鬥之下,張翠露、陸平山等人神識,要麽焚滅以護法,要麽被化作了厲鬼。


    那兩名妖修知道理虧,見張若月如此說,悟虛旁若無人,也不惱怒,反倒是一路上刻意套起近乎來。到了城主府,一人招呼著悟虛二人,一人徑直向裏處急急走去。不一會兒,一名綠袍修士,在四五名妖修的簇擁下,笑嗬嗬地從大廳北麵的側門,走了進來。那進去稟報的妖修,自然也在其中,倒不用贅述。


    卻說這名綠袍修士,定海城城主,真人三層左右的修為,看上去,與人類毫無區別,便是那妖氣也是極淡,給悟虛的感覺,既像是一個極富個性的沙場老將,又像是一名養尊處優的富翁,桀驁不馴,卻又頗為矜持,總來說,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


    這名綠袍修士,坐定了之後,與悟虛和張若月溫言寒暄了幾句,便取出兩塊大小一致的墨綠寒玉,從袖口伸出深綠手指,打出兩道綠光,然後手一翻,兩塊墨綠寒玉,飛至悟虛和張若月麵前,“此乃我東海龍宮悠遊令,兩位道友,持此令牌,東海一行,自可暢通無阻,若有日常所需,憑此令牌,也可至各處驛館吩咐下去。“


    這可是相當於後世的綠卡啊。悟虛雖然早有所聞,早有所料,卻也還是躊躇了片刻後,放下伸手,接過那悠遊令,輕輕撫摸著,笑道,”所謂無功不受祿,東海龍宮及梅城主這番好意,我等恐怕是受之有愧啊。”


    那自稱梅乾化的定海城城主,擺手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鴻蒙初開,天生萬物,******本無區別。三皇五帝,人族興。又有孔子,創建儒家學說,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人族繁衍鼎盛,名為萬物之靈。然,溯本歸元,大道之下,各族修士,豈非一體?何分貴賤高下,親近疏遠?“


    ”說得好!”悟虛不由拍手叫好,”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梅城主,此語,甚得無心!“遂將那悠遊令,收入袖中。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那一身綠袍的定海城城主,梅乾化,也笑道·,”梅某平生最喜孟子。宋道友方才這番引用,倒是令梅某頓生一見如故之感。”說到這裏,他猛地站起身來,朝著一名屬下喝聲道,“來啊,速速在觀海台準備酒宴,我要為兩位同道中人接風洗塵。”


    此刻,午時剛過,吃什麽酒席?悟虛正要推辭,張若月卻一邊把玩著那墨綠悠遊令,一邊說道,“敢問梅城主,是不是憑此令牌,也可以出入東海龍宮?”


    那梅乾化笑答道,“這個自然。“


    這一打岔,一番對答間,悟虛竟然是隨著梅乾化和張若月一幹人,出了大廳,朝著城主府內一處高台。


    高台上,悟虛一踏上去,便看到了定海城中那些矗立的垛樓,垛樓上寒光閃閃,令悟虛不由想起了當初自己帶著何其峰、張翠露等人,刺殺當時的定海城守城將軍廖喜龍之事。


    那廖喜龍,應該是一名從天外天下來的鬼道修士,善使一把落日劍,他為了恢複修為功力,在定海城中,以守城將軍身份為掩護,暗中殘殺了不少人族和妖族之人。隻可惜,到了最後,還是讓那廖喜龍的神識之體,逃了去。如今推斷起來,多半也是上了廬山。


    不一會兒,酒宴開始。張若月和梅乾化等妖修,正之乎者也地高談闊論不已。悟虛不由暗暗稱奇,東海妖修,何時變得如此喜好儒學?難道,無論是天上飛的也好,水裏遊的也好,變作了人,便喜歡上了四書五經,要做那讀書人不成?


    張若月,似乎興致很高,浩然之氣,縈繞在身邊,朱唇輕啟,聲音不急不緩,和席間妖修,從孔子談到七十二賢,再談到孟子。那從容揮灑的神情,看上去,就像個中文係的女博士。看來,為了那能夠自由出入東海龍宮的悠遊令,她也是豁出去了。


    “吾善養浩然之氣!敢問,何為浩然之氣?難言也。”梅乾化,忽然吟道,“難言也!敢問田道友,何為浩然之氣?”


    難言也之後,孟子做了許多說明和描述。但梅乾化,忽然此問,顯然不是要考究後麵那段話,而是想張若月以儒門修士的身份和角度,來闡釋何為浩然之氣。


    卻見張若月,將手一揮,答道,“所謂浩然之氣,便是我等儒門修士堂堂正正之氣,光明正大之氣。”


    卻聽得席間一名妖修,問道,“難道我們妖修,不是堂堂正正,不是光明正大麽?便如我們城主這般,在碧遊宮隨人族大儒飽讀經史子集多年,如今已是真人境界,卻為何始終不能修出那浩然之氣?”


    這句話才是重點。這名妖修問完話,所有妖修,包括那梅乾化,都雙目炯炯地盯著張若月。張若月,指了指旁邊的悟虛,“這個恐怕得問問我宋師兄。“神識卻傳音至悟虛,“東施效顰。妖獸畢竟是妖獸,還想修出浩然之氣。”


    悟虛,苦笑道,“啟稟城主和諸位,所謂天地有正氣,本是人族儒生而言,自然是唯有人族修士,以儒門功法,方能修煉出來。諸位道友,係出妖族,別有機緣,法門萬千,又何必介懷於此呢?“


    那梅乾化沉吟片刻,朝著悟虛遙遙舉杯,“當年,滄瀾先生也曾講過類似的話。隻可惜,當時梅某修為境界不高,未曾悟透。今日,又聽宋道友提及,細細想來,受益匪淺。”一揚頭,飲盡杯中酒,遂變了容顏體態,頭上兩隻角,雙眼射出凶狠的精光,全身鱗甲片片,身後有尾,漸漸隱於濃濃妖氣之中。


    “哈哈,妖便是妖,何須學做人!”隨著梅乾化的哈哈大笑,空中多了一絲絲黏糊的液體,腥臭無比。


    其餘妖修頓時臉色一變,神情凝重起來,有一兩個更是站了起來,目光閃爍地看著悟虛和張若月。


    “小心!”張若月暗中傳音,木幾下方,星雲竹劍已經暗自握在了手中。


    唯獨悟虛,笑著放下手中酒杯,對著那化為原形的梅乾化,笑道,“吾善養浩然正氣。”靈力運轉,一道道淡白色氣流從全身上下激蕩而出,圍繞在悟虛和張若月二人周遭,三米之內,無有一絲妖氣一絲腥臭進入。


    那梅乾化,又是一陣大笑,與悟虛對答道,“吾善養凜然妖氣。”隨後,將剛才外放氣勢徐徐收斂隱去大半,大聲喝道,“歌舞何在?”


    音樂聲從遠處升起,一隊彩衣美姬,珊珊行來。


    悟虛眼尖,一下便覺得下方女子中,有一人似乎頗有印象,卻猛然間想不真切。那女子,說得俗一點,頗有姿色,很會打扮。細細聽來與看來,比起左右來,歌舞也俱佳。


    正細細打量與思量著,忽覺腰間一陣刺痛,悟虛低頭,星雲竹劍那翠綠的尖端,正抵在自己右側的腎愈穴。再抬頭,卻有張若月神識傳音來,“悟虛大師,你的一身正氣呢?”但見她正襟危坐,一臉肅然,身上噴湧出的浩然之氣,帶著晶瑩的光澤,圍繞在兩人周遭,自成一團,將梅乾化等妖修釋放出的種種妖氣盡皆擋在了外麵。


    這時候,下方歌舞已是第二場。音樂驟變,時而如山崩海嘯,時而如蟲鳴猿啼。那名女子,緩緩上前一步,站到了領舞的位置。然後,縮胸收肩,她舒袖舞帶,五官幾乎擠到了一塊,身上五彩蝶衣在風中飄飛不已。最後,她仰著頭,翻著白眼,雙臂振空,發出一連串非人類的聲音。


    悟虛和張若月都是猛地一驚,隨即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來。


    這名人族女子是在以妖族之語縱聲高歌!


    悟虛和張若月都不懂妖族之語,但聽其歌聲,卻自有一番怪異感受。再看那梅乾化等妖修,雖然隔著層層妖氣,但那愉悅的氣息卻是肆意流轉,無需過多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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