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和武端坐著說話,他說:“歐陽上哪兒啦?”武端冷淡的回答:“管他呢。”


    和歐陽天風坐著閑談,他問:“老武呢?”歐陽天風小嘴一裂:“誰知道呢。”


    見著武端,武端在他耳根下說:“我告訴你,你猜怎麽著?歐陽要和王女士沒有暗昧的事,我把腦袋輸給你!”


    見著歐陽天風,歐陽拉著他的手親熱而微含恫嚇的說:“你要是再和魏丫頭來往,別說我可拿刀子拚命!”


    趕巧三個人遇在一塊兒,其中必有一個——不是趙子曰——托詞有事往外走的。弄得趙子曰心中迷離迷糊的隻是難過,不知怎麽辦才好。想給他們往一處捏合吧,他們麵上永遠是彼此看著笑,並沒有一點不和的破綻。不給他們說和吧,他們臉上的笑容好似兩把小鋼刀,不定那一時湊巧了機會就刀刃上見點血。他立在兩把刀的中間,是比誰也難過而且說不出道不出。


    “老趙!”武端,乘著歐陽天風沒在公寓裏,跑過第三號來說:“走!請你吃飯!”


    “歐——”趙子曰說了半截又咽回去了。“好!上那兒?”“隨你挑!朋友的交情是一來一往的,咱姓武的不能永遠吃別人不還席,哈哈!”


    知道那個專吃別人不還席的是誰,心中比自己是白吃猴還難過,可是他勉強笑著說:“東安樓吧!”


    “好!東安樓!我說,我打算約上老李,李景純,你想怎樣?”武端臉上顯出隻許叫趙子曰答應,不準駁回的樣子。“好哇!老沒見老李,怪想他的呢!”趙子曰心中一百多萬不喜歡見李景純,可是看著武端的樣子,要不答應這個要求,武端許從衣袋中掏炸彈。“再說,反正你請客,客隨主人約,是不是?”


    武端跑到櫃房打電話約李景純,李景純推辭不開,答應了在東安樓見麵。


    已是學校裏放暑假的天氣,太陽象添足了煤的大火爐把街上的塵土都燒得象火山噴出來的灰砂。路旁賣冰吉淩的,酸梅湯的,叮叮的敲著冰盞兒,叫人們聽著越發覺得幹燥口渴。小野狗們都躺在天棚底下,一動也不動的伸著舌頭隻管喘,可是拉洋車的和清道夫還在馬路上活動,或者人們還不如小狗兒們的造化?清道夫們自自然然的一瓢一瓢往街心上灑水,灑得那麽又細又勻;灑完就幹,幹了再灑,好象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人們念那半部《論語》似的那麽百讀不厭。


    武、趙二人到了東安樓,李景純已經在那裏等了半天。


    李景純穿著一身河南綢的學生服,腳上一雙白番布皮底鞋,叫趙、武二人心中一跳,好象看見諸葛亮穿洋服一樣新異。


    “咳嘍!老李!真怪想你的了!”趙子曰和李景純握了握手。


    “好嗎?老趙!我們還是在女權會見著的,又差不多三個月了!”李景純說。


    “可不是!”趙子曰聽見“女權會”三個字,想起魏家父女,胃中直冒酸水。


    “老武!”李景純對武端說:“謝謝你!我可有些日子沒吃飯館了!”


    “好!今天請你開齋!”武端說著不錯眼珠的看著李景純的白鞋和河南綢的學生服,看了半天,到底板不住問出來:“老李,你怎麽也往維新裏學呀?居然白鞋而河南綢其衣褲,這未免看著太洋氣呀!”


    “老武!”李景純微微一笑:“你又想錯了!你以為穿上洋服就是明白了西洋文化,穿著大襖便是保存國粹嗎?大概不然吧!我以為衣食住既是生活的要素,就不能不想一想那樣是合適的,那樣是經濟的。中國衣服不好,為什麽?想!想完了而且真發現中服的缺點了,為什麽不設法改良而一定非整本大套的穿西服不可!西服好,為什麽?想!想完了而且真發現西服的好處了,為什麽不先設法自己製作西服的材料而一定去買外國貨!這不是文化不文化的問題,而是求身體安適與經濟的問題!老武!別嫌我嘴碎,凡事,那怕是一個尖針那麽小,全要思想一番啊——”


    “我說老武,咱們要菜吧!”趙子曰皺著眉懇求武端。“好!老李,你吃什麽?”武端問。


    “不拘,你要菜,我就吃,我是不會要!可是千萬別多要!”“得!聽我的!老趙!”武端向趙子曰說:“今天隻準吃半斤酒,吃完飯我要和你明明白白的談一談。”


    因有李景純在席,打不起精神和武端說笑,一聲沒言語。武端點了幾樣菜,真的隻要了半斤酒。酒喝完了,吃飯。飯吃完了,武端說了話:“老趙!今天我特意把老李請來,叫他告訴告訴你歐陽的行為!大概你不至於不信任老李吧?”


    “怎麽啦?老武!”李景純很驚異的問。


    “不用問,老李!說說歐陽在公寓怎樣欺侮你來著!”武端急切的說。


    “過去的事提它幹什麽呢!”李景純說。


    “老李,我求你說!”武端的眼珠努出來一大塊似的:“不然,老趙總看歐陽是他的好朋友,咱們不是!”“我看誰都是好朋友!”趙子曰反抗著說。


    “老武,你聽著!”李景純已猜透幾分武端的心事,慢慢的說:“交朋友不必一定象比目魚似的非成天黏在一塊兒不可呀!情義相投呢,多見幾麵;意見不合呢,少往一處湊。親熱的時候呢,也別忘了互相規正;冷淡的時候呢,也不必彼此怨謗。歐陽那個人,據我看,是個年少無知的流氓,我不願與他交朋友,我不屑與他惹氣,我可也不願意播揚他的劣跡。他欺侮我,沒關係,我不理他就完了;他要真是作大惡事,我也許一聲不言語殺了他,不是為私仇,是為社會除個害蟲!我前者警告過老趙,他不信,現在——”“是這麽一回事!”武端不大滿意李景純的話,忙著插嘴說:“我和老趙托魏女士向她父親給我們介紹,謀個差事。老李你知道,我和老趙並不指著作官發財,是想有個事作比閑著強。有一天老趙見著魏老者,歐陽吃了醋,他硬說我有心破壞他與老趙的交情。後來我問他到底與王女士的關係,你猜怎麽著,他倒打一耙問我:‘你想老趙能順著你的心意和魏女士結婚不能?’老李你看,這小子要得要不得!而且最叫我懷疑的是他與王女士的關係,其中必有秘密,”武端說完看著李景純,李景純不住的點頭。趙子曰一聲不發,隻連三並四的嗑瓜子。


    “老武!”李景純鎮靜了半天才說:“當你信任歐陽的時候,我要說他一句‘不好’,你能打我一頓;現在你看出他的劣點來了,我要說他‘好’,你能打我一頓!這一點,你與老趙同病。你們應當改,應當細想一想!老武你叫我說歐陽的壞處,我反說了你的欠缺,原諒我,我以為朋友到一處彼此規勸比講究別人的短處強!我知道你必不滿意我,可是我天性如此,不能改!——不能改!至於歐陽與王女士有什麽關係,我真不知道!我隻以為我們有許多比娶老婆要緊的事應當先去作。我不反對男女交際,我不反對提倡戀愛自由,可是我看國家衰弱到這步天地,設若國已不國,就是有情人成了眷屬,也不過是一對會戀愛的亡國奴;難道因為我們明白戀愛,外國人,軍閥們,就高抬貴手不殘害我們了嗎?老趙!老武!打起精神幹些正經的,先別把這些小事故放在心裏!老武,謝謝你!我走啦!”


    李景純拿起草帽和武、趙二人握了握手,輕快的走出去。


    武端深深喘了一口氣,趙子曰把胡琴從牆上摘下來,笑吟吟的吱妞著。


    “先別拉胡琴!”武端劈手把胡琴搶過來扔在桌上。“老李這家夥真他媽的別扭!”


    “有不別扭的,你又不愛!沒事請喪門神吃飯,自己找病嗎!”


    “老趙!”歐陽天風乘著武端出去了,把趙子曰困在屋裏審問:“你告訴我句痛快話,你到底有心娶王女士沒有?你這個人哪,我真不好意思說,真哪,不懂香臭!那麽醜的個魏丫頭你也蜜餑餑似的親著——”


    “誰愛她,魏女士,誰是個孫子!”趙子曰急扯白臉的分辯:“我要利用她!現在呢我們又吹了燈,你沒聽見我說要槍斃那個魏老頭子嗎!我告訴你,你個小——不用和老大哥敲著撩著耍嘴皮子!說真的!”


    “這象自己朋友的話啦!”歐陽天風似乎非被人叫作什麽小——不歡喜,臉上又紅撲撲的笑出一朵花兒來。“我告訴你,你打算利用魏丫頭,叫作白費蠟!誰是你們的介紹人?老武!老武要是看出那條路順當好走,他為什麽不去,而叫你去?他要是明知道魏老頭子不好鬥而安心叫你去碰釘子,那怎算知己的朋友?!好,我不多說,反正現在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你愛老武——”


    “你要是瞎說,我可捶你一頓!”趙子曰笑得一雙狗眼擠成兩道細縫,輕輕的打了歐陽天風的肉,肉嘟嘟的小脊梁蓋兒一下。


    “得了老大哥!不說了!”歐陽天風笑著說:“說正經的!你到底對王女士怎麽樣?告訴我!你要知道:現在張教授是大發財源,我聽說他那部新著作,一下子就賣了三千塊!這是一。還有李瘦猴兒天天摽著她,一步不肯放鬆;瘦猴兒近來居然穿上白鞋,綢子學生服,也頗往漂亮裏打扮,這是二。有這麽兩塊臭膠黏著她,你要是不早下手,等別人把稠的撈了去,你可是白瞪眼!”


    “我現在一心謀差事呢!”趙子曰說:“差事到手,再娶媳婦,不是更威風嗎?”


    “我也盼著你作官哪!”歐陽天風敲著小蜜桃兒的嘴說:“你作了官,我不是也就跟著抖起來了嗎!可是有一樣,娶媳婦比作官更要緊!你看:當咱們在學校的時候,你說你念不下去書。為什麽?短個知心的女友!男女之際,大欲存焉,這是上帝造人的一點秘密!不信,你今天娶了她,不幾天的工夫就能找到事情作;因為心中一痛快,人得喜事精神爽,你才能鼓起精神去作事。照你現在這樣無精少采的,半死不活的,而想去謀事,那叫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吧!比如你去見政客偉人,一陣心血來潮,想起貴府上那位小粽子式腳兒的尊夫人;人家問東,你要不答西才怪!你能謀上差事才怪!我說的對不對?老趙!”


    閉上眼睛細細的回想:乍結婚時候的快樂,和這幾年的抑鬱牢騷,兩相比較,千真萬確正和歐陽天風的話一個樣。歐陽的一片話恰好是他自己心中那部痛史的短峭精到的一篇引言。幾年來所欲灑而未灑的眼淚,都被歐陽這幾句點破,好象鋒快的小刀切在熟透的西瓜上,紅穰黑子的迎刃而裂。官事的不成,學業的不就,煙酒的沈溺,金錢的糜費,全有了可以自恕的地方。心中不真樂,怎會不荒唐!心中不痛快,怎能念書,作官!他從前隻以為瘋著心要再婚是一種獸欲上的需要;現在他才明白,再婚是在獸欲而上的一種要求;如能把這一點要求滿足了,成聖成賢,立銅像,豎硬蓋大王八馱著的石碑,胥在斯矣!子曰:——趙子曰!曰——“婚而時結之,不亦樂乎!”


    歐陽天風看著趙子曰深思默想,呆呆的不敢攪亂他。趙子曰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張張嘴,比孫大聖過火焰山還奇幻。忽然他把手一拍,說:“是這麽著!歐陽你去辦!老大哥決定了:先娶妻後作官!”“老趙你真算聰明就完了,我佩服你!”歐陽天風笑著說:“三天之內,準保叫你見她一麵!老趙!先給我十塊錢,這回不說‘借’了!方便不方便?”


    “拿去!老大哥有錢!”


    (20)


    “歐陽先生!”歐陽天風剛進天台公寓的大門,李順大驚小怪的喊:“歐陽先生!可了不得啦!市政局下了什麽‘壞人狀’,武先生作了官啦!”


    “委任狀大概是?”歐陽天風心中一動,卻還鎮靜著問:“他補的是什麽官,知道不知道?”


    “官大多了!什麽‘見著就磕’的委員哪!”


    “建築科,是不是?”


    “正對!就是!喝!武先生樂得直打蹦,趙先生也笑得把屋裏的電燈罩兒打碎!樂了一陣,他們雇了一輛大汽車出前門去吃飯去了。”李順指手畫腳的說:“先生你看,武先生作了官,連我李順也跟著樂得並不上嘴,本來嗎,沒有祖上的陰功能作——”


    “他們上那兒吃飯去了?”歐陽天風搶著問。


    “上——什麽樓來著!你看——”


    “致美樓?”


    “對!致美樓!”


    歐陽天風把眼珠轉了幾轉,自己噗哧一笑,並沒進屋裏去,又走出大門去了。出了公寓,雇了輛車到致美樓去。“啊哈!老武——武大人!”歐陽天風跳進雅座去向武端作揖:“大喜!大喜!”


    武端正和趙子曰瘋了似的暢飲,忽然見歐陽天風闖進來,武端本想不招持他,繼而心中轉了念頭,站起來還了個揖請他坐下。趙子曰一心的怕武端不理歐陽天風,忙著向歐陽打招呼;可是歐陽連看趙子曰也不看,把那團粉臉整個的遞給武端。


    “武大人,前幾天我告訴你什麽來著,應驗了沒有?嗐!穿上華絲葛大衫,拿上竹杆大煙袋,非作官不可嗎!”歐陽天風說著自己從茶幾上拿了一份匙筋,吃喝起來。


    武端本想給歐陽天風個冷肩膀打著,可是細一想:既然作了官,到底不應當多得罪人,知道那一時用著誰呢。況且自己的誌願已達,何必再和歐陽鬥閑氣。於是把前嫌盡棄,說說笑笑的一點不露痕跡。


    歐陽天風和武端說笑,不但不理趙子曰,而且有時候大睜白眼的硬頂他,趙子曰的怒氣不從一處來,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立起來拿起大衫和帽子就往外走。


    “怎麽啦?老趙!”武端問。


    “我回公寓,心中忽然一陣不合適!”趙子曰說著咚咚的走下樓去。


    武端立起來要往外走,去拉趙子曰。歐陽天風輕輕拍了武端的肩膀一下,又遞了個眼神,武端又莫明其妙的坐下了。“老趙怎麽啦?歐陽!”武端問。


    “不用管他,我有法子治他!”歐陽天風笑著說:“我問你,老武,一件要緊的事!你是要娶魏女士嗎?現在作了官,當然該進行婚事!”


    “我和魏女士沒關係,不過彼此認識就是了。”武端咬言咂字的說,頗帶官僚的味道:“再說,我的差事並不是托她的人情!沒關係!”


    “那麽,你看王女士怎樣?”歐陽天風很懇切的問。“你不是給老趙介紹她哪嗎?”武端心中冷淡,麵上笑著說。


    “他說他又改了主意,不再娶了。所以我來問你,我早就有心這麽辦,你可別想我看你作了官巴結你!”歐陽天風又自己斟上一杯酒:“說真的,王女士的模樣態度真不壞!”“可是,我現在還沒意思結婚,先把官事弄好再說!”武端笑著說。


    這件事要是擱在委任狀下來以前,武端登時就去找趙子曰告密。可是,現在作了官,心中總得往寬宏大量裏去。前幾天一心一意要知道歐陽天風與王女士的秘密,甚至和歐陽犯心鬧氣;現在呢,就是歐陽有心告訴他,他也不願意聽;因為作官的講究混含不露,講究探聽政治上的隱情,那還有工夫聽男女學生的事情呢。武端認清了兩條路:作學生的時候出鋒頭是嘴上的,越說得花梢,越顯本事;作官的時候出鋒頭是心裏的勁兒,越吞吐掩抑越見長處。


    “那麽你無意結婚?”歐陽天風釘了一句。


    “沒有!”


    “也對!”歐陽天風又轉了轉眼珠:“作官本來是件要緊的事嗎!我說,你給老趙也運動著吧?”


    “正在進行,成功與否還不敢定!”


    “我盼著你們兩個都抖起來,我歐陽算有飯吃了!”“自然!”


    “老武!你回公寓嗎?”


    “不!還要去訪幾位同事的,晚上還要請客!”“那麽,咱們晚上公寓見吧!謝謝你,老武!”歐陽天風辭別了武端,慌著忙著回公寓。


    “老趙!老趙!”


    “誰呀?”趙子曰故意的問。


    “我?”歐陽天風開開屋門進去。


    “歐陽天風呀!還理咱這不作官的嗎?”趙子曰本來在椅子坐著,反倒一頭躺在床上。


    “老趙!你可別這麽著!”歐陽天風板著臉說:“我一切的行動全是為你好!”


    “不理我,冰著我,也是為我好?嘻嘻!”


    “那是!難道你不明白前幾天我和老武犯心嗎?現在他作了官,不用說,你得求他提拔你了。可是,設若他一想:咱們倆是好朋友,他因為恨我,就許也把你擱在脖子後頭!我舍著臉去見他,並不是為我,我決不求他,為你!為你!你走後,你看我這個托付他,給你托付!為真朋友嗎,舍臉?殺身也幹!你姓趙的明白這個?”


    “得!算你會說!小嘴兒叭噠叭噠小梆子似的!”趙子曰坐起來笑了。


    “幹嗎會說呀,我真那麽辦來看!我問你,老武給你運動的怎樣了?”


    “他說隻有文書科有個錄事的缺,我告訴他不必給我活動,咱老趙窮死也不當二十塊錢的小錄事!”


    “什麽?你拒絕了他?你算行!姓趙的,你這輩子算作不上官了!”歐陽天風真的急了,一個勁搖頭歎息。“不作官就不作,反正不當小錄事!”趙子曰堅決而自尊的說。


    “比如你為我去當錄事,把二十塊錢給我,你去不去?”“我給你二十塊錢,不必去當錄事!再說,我可以給你謀個錄事,假如你有當錄事的癮!”


    “我也得會寫字呀,這不是打哈哈嗎!也好,老趙,我佩服你的誌願遠大!得!把這一篇揭開,該說些新鮮的了:後天,禮拜六,下午三點鍾到青雲茶樓上去見她!……”


    青雲閣商場所賣的國貨,除了竹板包錫的小刀小槍,和血絲糊拉的鬼臉兒,要算茶樓中的“坐打二管”為最純粹。這種消遣,非是地道中國人決不會欣賞其中的滋味。所謂地道中國人者是:第一,要有個能容三壺龍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對鐵作的耳膜。有了這兩件,然後才能在臥椅上一躺,大鑼正在耳底下當當的敲著“四起頭”,嗩呐狼嚎鬼叫的吹著“急急風”。


    有些洋人信口亂道,把一切汙濁的氣味叫作“中國味兒”,管一切亂七八糟不幹淨的食品叫“中國雜碎”。其實這群洋人要細心檢查檢查中國人的身體構造,他們當時就得啞然自笑而欽佩中國人的身體構造是世界上最進化的,最完美的。因為中國人長著鐵鼻子,天然的聞不見臭味;中國人長著銅胃,莫說幹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鬆花蛋,就是肉片炒石頭子也到胃裏就化。同樣,為叫洋人明白中國音樂與歌唱,最好把他們放在青雲閣茶樓上;設若他們命不該絕,一時不致震死,他們至少也可以鍛煉出一雙鐵耳朵來。他們有了鐵耳朵之後,敢保他們不再說這大鑼大鼓是野蠻音樂,而反恨他們以前的耳朵長的不對。


    歐陽天風和趙子曰到了青雲閣,找了一間雅座,等著王女士。“坐打二簧”已經開鑼,當當當當敲得那麽有板有眼的把腦子震得生疼。鑼鼓打過三通,開場戲是《太師回朝》。那位太師的嗓音:粗而直象牛,寬而破象豬。牛吼豬叫聲中,夾著幾聲幹而脆的彩聲,象狗。這一團牛豬狗的美,把趙子曰的戲癮鉤起來了。搖著頭一麵嗑瓜子一麵哼唧著:“太師爺,回朝轉……”


    “我說,她可準來呀?”趙子曰唱完《回朝》,問:“上回在女權會你可把我騙了!”


    “準來!”歐陽天風的臉上透著很不自然,雖然還是笑著。


    兩個人嗑著瓜子,喝著茶,又等了有半點多鍾,趙子曰有些著急,歐陽天風心中更著急,可是嘴裏不住的安慰趙子曰。


    瓜子已經吃了三碟,王女士還是“不見到來”,趙子曰急得抓耳撓腮,歐陽天風的臉蛋也一陣陣的發紅。


    小白布簾一動,兩個人“忽”的一聲全立起來,跟著“忽”的一聲又全坐下了。原來進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仆人,穿著藍布大衫,規規矩矩的手中拿著一封信。


    “那位姓趙呀?先生!”


    “我!我!”


    “有封信,王女士打發我送給先生!”那個人說著雙手把信遞給趙子曰:“先生有什麽回話沒有?”


    歐陽天風沒等趙子曰說話,笑著對那個人說:“你坐下,喝碗茶再走!”


    “嗻!不渴。”


    “你坐下!”歐陽天風非常和藹的給那個人倒了一碗茶。“你從北大宿舍來吧?李先生打發你來的?”


    那個人看了看歐陽天風,沒有言語。


    “說!不要緊!”歐陽天風還是笑著說:“我們和李先生是好朋友!”


    “嗻!李先生囑咐我,不叫我說。先生既是他的好朋友,我何必瞞著,是,是李先生叫我來的!”


    “好!老趙!你給他幾個錢叫他回去吧!回去對李先生說,信送到了,不必提我問你的話!”


    給了那個仆人四角錢,那個仆人深深的給他們行了一禮,慢慢的走出去。


    把信打開,歐陽天風還是笑著過來看:“子曰先生:


    你我素無怨嫌,何必迫我太甚!你信任歐陽天風,他是否好人?我不能去見你,你更沒有強迫我的權利!你細細思想一回,或者你就明白了你的錯處。設若你不思想,一味聽歐陽的擺布,你知道:你我隻都有一條命!


    王靈石。”


    一聲沒言語,歐陽天風還是幹笑,臉上卻煞白煞白的了!


    直等看著歐陽天風脫衣睡了覺,他才回到自己屋中去。一個人坐了半天,盼著武端回來再說一會話兒,鍾打了十二點,武端還沒有回來。他喪膽失魂的上床去睡。已經脫了衣裳心中忽然一動,又披上大衫到南屋去看。走到南屋的階下把耳朵貼在窗上聽,沒有聲音。他輕輕推開門,摸著把電燈撚開,他心裏涼了一半;床上並沒有歐陽天風,可是大衫和帽子還在牆上掛著。他三步兩步跑到廁所去看,沒有!趙子曰可真著了急,跑回歐陽天風屋裏坐在床上把前後的事實湊在一處想:“他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我怎麽渾著心從前不問他!”拍,拍,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老李,老武全警告過我。對,還有老莫。我怎麽那樣粗心,不信他們的話!”拍,拍,又打了兩個嘴巴,可是沒有第一次的那麽脆亮。“啊!”他跳起來了。“想起老莫,就想起她的住址來了。對!”他顧不得把電燈撚滅,也顧不得去穿上衣褲,隻把大衫紐子扣好;光著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跑到街上就喊洋車,好在天氣暑熱,車夫收車比較的晚了,他雇了一輛到張家胡同。


    約摸著到了張家胡同中間,他叫車夫站住。他下了車回手一摸,壞了,隻摸著了滑出溜的大腿,沒帶著錢。要叫車夫在這裏等著,自己慢慢的去找王女士的門,車夫一定不放心。叫車夫拉到王女士的門口去,他又忘了她的門牌是多少號,登時叫車夫把他拉回公寓去,自己幹什麽來了?這一著急,身上出了一層黏汗。


    “我說拉車的!”他轉悠了半天,低聲的說:“我忘了帶錢!你在這裏等一等,我上東邊有點事,回頭你把我拉回鼓樓後天台公寓,我多給你點錢,行不行?”


    “什麽公寓?”


    “天台!”


    “你是趙先生吧?天黑我看不清,先生!”拉車的說。“是我姓趙!你是春二?”趙子曰如困在重圍裏得了一支救兵。“好,春二你在這裏等著我!”


    “沒錯兒,先生!”


    把春二留在胡同中間,他自己向東走,他隻記得莫大年說王女士院中有株小樹,而忘了門牌多少號。於是他在黑影裏努著眼睛找小樹。又壞了,路北路南的門兒裏,有好幾家有小樹的,知道那一株是莫大年所說的小樹呢?他耐著性兒,慢慢擦著牆根,沿著門看門上的姓名牌;幾家離著路燈近的,影影抄抄的看得見;幾家在背燈影裏,一片黑咕籠咚什麽也看不見。他小老鼠似的爬來爬去,一陣陣的夜風從大衫中吹了個穿堂,他覺得身上皮膚有些發緊,他站在那裏,進退兩難的想主意;腦子的黑暗好象和天色的黑暗連成一片,一點主意沒有。忽然腿肚子上針刺一疼,他機靈的一下子拔腿往西走;原來大花蚊子不管人們有什麽急事,見著光腿就咬。


    “春二!”他低聲的叫。


    “嗻!趙先生!上車您哪?”


    上了車,用大衫緊緊箍住腿。春二把車拉起來四六步兒的小跑著。


    “我說先生,黑間半夜還出來?”春二問。


    “哼!”


    “先生看咱拉的在行不在行?才拉一個多禮拜!作買賣,哈,我告訴您——哪,所以的,哈,不進銅子!沒法子,哈,拉吧!咳!哈!拉死算!”春二一邊喘一邊說。這種舉動在洋車界的術語叫作“說山”。如遇上愛說話的坐車的,拉車的就可以和他一問一答的而跑得慢一些,而且因言語的感動,拉到了地方,還可以有多掙一兩個銅子的希望。可是這種希望十回總九回不能達到,所以他們管這個叫“說山”,意思是:坐車的人們的心,和山上的石頭一樣硬。春二拉車的第三天,就遇上了一個大兵,他竟自把那個大兵說得直落淚。拉到了海甸,那個大兵因受了春二的感動,隻賞了春二三皮帶,並沒多打。


    滿心急火,先還哼兒哈兒的支應春二,後來爽得哼也不哼,哈也不哈了。可是春二依然百折不撓的說,越說越走得慢。


    到了天台公寓,趙子曰跳下車來,告訴春二明天來拿錢。春二把車拉走,一邊走一邊自己叨嘮:“敢情先生沒穿褲子,在電燈底下才看出來,可是真涼快呀……”


    進了大門,往南屋看,屋裏的燈還亮著呢。他拉開門看:歐陽天風穿著小褂呆呆的在椅子上坐著。桌子上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小刺刀。他見趙子曰進來,嚇了一跳似的,把那把刺刀收在抽屜裏。兩眼直著出神,牙咬得咯吱咯吱的響。


    “我說,你到底是怎麽回事?”趙子曰定了定神,問。


    歐陽天風用袖子擦了擦臉,跟著一聲冷笑,沒有回答。“說話!說話!”趙子曰過去用力的搖晃了歐陽天風的肩膀幾下。


    “沒話可說!”歐陽天風立起來,鞋也沒脫躺在床上。“嘿!你真把我急死!說話!”


    “告訴你呢,沒話可說!她跑啦!跑啦!你要是看我是個人,子曰,睡你的覺去,不必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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