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學校裏,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來了。假如你們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們或者不至於說他是好勇鬥狠,不愛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總有九回半是為維持公道,保護別人呀。尤其是小姑娘們,她們受了別人的欺侮,不去報告先生,總是來找小坡訴苦。小坡雖然還在低年級,可是一見不平的事兒,便勇往直前,不管敵人的胳臂比電線杆子還粗,也不管敵人的腿是鐵打的還是銅鑄的。打!沒有別的可說!人們仗著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們拚命!


    小坡到拚命的時候,確也十分厲害。雙手齊掄,使敵人注意上部,其實目的是用腦袋撞敵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見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設若撞上呀,哈!敵人在三天之內不用打算舒舒服服的吃香蕉了!


    小坡的頭是何等堅硬!你們還記得:他和媽媽上市買東西去,不是他永遠把筐子,不論多麽沉重,頂在頭上嗎?再說,閑著沒事兒的時候,他還貼著牆根,兩腳朝天,用腦袋站著,一站就是十來分鍾。有經過這樣訓練的腦袋,再加以全身力量作後盾,不要說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頭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頭疼!據被撞過的人說隻要小坡的腦門觸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貼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對於比自己身量矮,力氣弱的呢,根本不屑於這麽費“腦力”——腦袋的力量,他隻要手拍腦門然後一指敵人的肚子,敵人便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認罪賠情。對於“個子”,力氣差不多與小坡相等的,他也輕易不用腦袋;用拳頭打勝豈不更光榮,也顯著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麽事都講公道!


    還有一類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順的幹,偷偷摸摸的占小便宜兒;被人指出過錯來,不肯認罰;聽人家跟他挑戰,便趕緊抹著淚去見老師。小坡永遠不跟這樣的小鬼兒宣戰,隻是看見他們正在欺侮人的時候,過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說。被打的當然去告訴先生,先生當然懲罰小坡。小坡一聲不出,低頭領受先生的罰辦。他心裏說: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輕!至少叫你三天之內不敢再欺侮人!


    “操場的樹後麵見!”是正式挑戰的口號。


    這個口號包括著許多意思:操場東邊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樹,剪得整整齊齊的,有三尺多高。這排紅花綠葉的短牆以後,還有塊空地。有幾株大樹把這塊地遮得綠蔭蔭的,又涼爽,又隱僻,正好作為戰場。到這兒來比武的,目的在見個勝負,事前事後都不準去報告先生們的。打完了的時候,勝家便說:“完了,對不起呀!”敗將也隨著說:“完了,對不起呀!”假如不分勝負,同時倒在地上,便喊個一,二,三,一齊說:“完了,對不起呀!”這樣說,雖是打了架,而根本不傷和氣。所以小坡雖常常照顧這塊地方,可是並沒和誰結下仇恨。


    現在我們應當低點聲兒說了!小坡,這樣可愛的一個小孩兒,原來也有時候受賄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兒打一回吧!他管我父親叫大洋狗!”一個小魔鬼手裏握著五張香煙畫兒。“打倒王牛兒,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勁兒搖頭,可是眼睛盯著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遞過一張來。


    小坡遲疑了一會兒,接過來了,舍不得再交還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嶄新的香煙畫!


    “你先拿著那張,打贏了之後再給這四張!”小魔鬼張開手,不錯,還有四張,看著特別的可愛。


    “輸贏總得給我?”小坡的靈魂已經被小魔鬼買了去!“打輸了哇?吹!打贏了?給!你常打勝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話說得甜美而帶力量。


    “好了,什麽時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場後麵。”


    “好吧,那兒見!”小坡把畫兒鄭重的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時間到了,大家來到大樹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腦袋沒有熱力貫著,一撞就撞了個空。拳頭也隻在空氣中瞎掄,打不著人。敵的拳頭雨點般打來,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象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隻覺得疼,鼓不起勇氣來!心中越慚愧,手腳越發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說:要人家的洋畫,不要臉!哪!……結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兒得意揚揚的說:“完了,對不起呀!”小坡含羞帶愧的說:“完了,對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聲音!


    以後再也不這樣幹了,多麽丟臉!為爭公道的時候,打得多麽有力氣,打輸打贏都是光榮的;為幾張香煙畫打的時候,頭和豆腐一樣軟,而且心裏何等的難過!況且事後一打聽,原來是小魔鬼先說:王牛兒的姐姐長得象隻小老鼠,王牛兒才反口說他父親象大洋狗。


    “小坡!”後來又有一個小魔鬼捧著一把各色的花蛤殼:“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沒等他說完,手遮著眼睛就跑開了。


    我們往回說吧。小坡進了校門正問看門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時候吃了什麽好東西,聽了什麽好笑話。背後來了個小妞兒,拉了他一把。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班的小英。她滿臉是淚,連腦門上都是淚珠,不曉得她怎麽會叫眼淚往上流。“怎麽了?小英!”


    小英還是不住的抽搭,嘴唇張了幾次,吃進去許多大鹹淚珠,可是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小英;別哭,吃多了眼淚可就吃不下飯去了!”小坡常見妹妹仙坡鬧脾氣哭喊的時候,便吃不下飯去,所以知道吃眼淚是有礙於飲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聲,似乎是怕吃不了飯。她委委屈屈的說:“他打我!”


    “誰?”小坡問,心中很替小英難過。


    “張禿子!打我這兒!”小英的手在空中隨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並沒有被打的痕跡。或者張禿子打人是不留痕跡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淚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還搶去一隻小船,張禿子!”小英說。


    小坡有點發糊塗:還是那隻小船叫張禿子呢?還是張禿子搶去小船?


    “小船?”他問。


    “紙折的小船,張禿子!”


    小坡決定了:這一定是張禿子(人),搶去張禿子(小船)。


    “你去告訴了先生沒有?”


    “沒有!”這時小英的淚已幹了,可是用小指頭在眼睛上抹了兩個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張禿子把小船要回來。”小坡說著,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給小英擦了擦臉。老印度因為開學,剛換上一條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還不行!”小英說。


    “怎麽?”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這兒,張禿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認錯兒,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態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張禿子!”


    小姑娘們真不好惹!小坡還記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說,拉車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說,萬一老牛真有意打架,還有小坡的好處嗎?經過長時間的辯論,不行,妹妹是“一把兒死拿”,一點兒不退步。最後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畫了隻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這鬥牛的危險躲過去了。


    “好啦,小英,咱們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剛進了講堂,迎麵正好遇見張禿子。張禿子一看小坡拉著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兒,沒等小坡開口,他便說了:


    “操場的樹後麵見哪,小坡!”


    “什麽時候?”小坡問。


    “現在就走!你敢不敢?”張禿子的話有些刺耳。“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脫了。”小坡穿著雪白的新製服,不敢弄髒。脫了上身,掛在椅子上,然後從書袋中掏出紅綢寶貝,圍在腰間,既壯威風,又省得髒了褲子。


    “小英,你看我一圍上這個寶貝,立刻就比張禿子還高了許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預備到戰場去,拍著兩隻小手,連話也說不出了。


    大樹底下,除張禿子與小坡之外,還有幾個參觀的,都穿著新製服,坐在地上看熱鬧。


    由樹葉透進的陽光,斑斑點點射在張禿子的禿頭上,好象個帶斑點的倭瓜,黃臘臘兒的帶著些綠影兒。張禿子雖然頭發不多,力氣可是不小。論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兒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勁。


    可是小坡一點沒把這個倭瓜腦袋的混小子放在心裏。他手插在腰間,說:


    “張禿子,趕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會兒,可就太晚了!”


    張禿子把那隻小紙船放在樹根下的青苔上,然後緊了緊褲帶,又摸了摸禿腦袋,又咽了口氣,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紙船,又看了看旁邊坐著的參觀者,又捏了捏鼻子,這才說:


    “打呀!不用費話,你打勝,小船是小英的;你打敗,小船歸我啦!”


    張禿子不但態度強橫,對於作戰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腳一跺,禿頭一晃,吼了一聲,就撲上來了。


    一看來得厲害,小坡算計好,非用腦袋不足以取勝。他架開敵人的雙手,由尾巴骨起,直至頭頂,聯成一氣,照著張禿子的肚子頂了去。張禿子也是久經大敵的手兒,早知小坡的“撞羊頭”馳名遠近,他趕快一吸氣,把肚子縮回,跟著便向旁邊一偏身,把小坡的頭讓過去。


    小坡每逢一用腦袋,便隻用眼睛看著敵人腳步移動,把脖子,脊梁一概犧牲。他見張禿子的腳挪到旁邊去了,心中說:“好,捶咱脊背!”果然,口邦當口邦當口邦,背上著了拳,胸中和口腔裏還似乎有些回響。張禿子打人有這樣好處:捶人的時候老有聲有韻的,口邦當口邦當口邦,五聲一頓,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趕快往後退,拉好了尺寸,兩手虛晃,頭又頂上前去。喝!張禿子的腳又挪開了,頭又撞著了空氣!口邦當口邦當口邦,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口邦當開了。隻好低著頭聽響兒,一抬頭非叫敵人兜著脖子打倒不可。得換些招數了:不往後退,往前死攻,抱住張禿子的腿,給他個短距離的碎撞。好容易得著敵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口邦當了多少次了,犧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辦法了。唉!還是不好,距離太近,撞不上勁來,而背上的口邦當口邦當口邦更響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參觀人這樣亂說。


    小坡有點發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張禿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敵人背後轉去。張禿子正揚著頭兒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頭,唉!小坡沒有了。忙著轉身,身兒剛轉好,口邦!肚子好象撞在個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還硬一些。“啊!小坡的腦袋!”想起小坡的腦袋來,心中當時失了主心骨兒。兩手不往前掄,擱在頭上,好象要想什麽哲學問題。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說:來,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裏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腳不觸地,向後飛去,耳旁忽忽的頗有風聲。咯喳!禿腦瓜紮進山丹樹葉裏麵去了。“完了,對不起呀!”小坡一手摸著腦門,一手搓著脖子說。


    “完了,對不起呀!”張禿子的嘴在一朵大紅山丹花下麵說。


    參觀的過來,把張禿子從樹葉裏拉出來。張禿子捧著肚子說:“可惜,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從樹根下撿起那隻小船,繞過山丹樹,到操場來找小英。她正在矮樹旁邊等著呢。


    “喲!小坡!小坡!我都聽見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張禿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著腳說。


    “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著,別再叫別人搶去!”他把小船交給小英,心裏說:“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張禿子,那敢情好!打張禿子,我脊背上可直發燒!”


    “可是有一樣,張禿子以後也許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語的往教室裏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頂得也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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