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的笑話說完,不但沒人鼓掌,而且兩個馬來小妞低聲的批評:她們向來沒聽過這樣糊塗的故事!南星聽見了,雖然沒生氣,心中可有點不歡喜。糊塗人也有點精明勁兒,這點精明是往往在人家說他糊塗的時候發現,南星也是如此。他想了半天,打算說些絕不帶傻氣的話,以證明他不“完全”糊塗;他承認自己有“一點”糊塗。他忽然說:“我坐過火車!”


    這句話叫他的身分登時增高了許多,因為在這一幫小孩中,隻他一個人有說這個話的資格。大家自然都看見過火車,可是沒有坐過,“看過”和“坐過”是根本不同的;當然不敢出聲,隻好聽著南星說:“火車一動,街道,樹木,人馬,房子,電線杆子就全往後麵跑。”


    這個話更是叫他們聞所未聞,個個張著嘴發楞,不敢信以為實,也不敢公然反對。


    現在南星看出他的身分是何等的優越,心中又覺得有點不安,似乎糊塗慣了,忽然被人欽敬,是很難受的事兒。於是他雙手扯著嘴,弄了個頂可怕,又可笑的鬼臉。


    大家此時好象受了南星的魔力,趕快都雙手扯嘴,弄了個鬼臉;而且人人心中覺到,他們的鬼臉沒有南星的那樣可怕又可笑。


    到底是小坡膽氣壯,不易屈服,他臉對臉的告訴南星,他不明白為什麽樹木和電線杆子全往後退。


    “你看,”南星此刻也有點懷疑,到底剛才所說的是否正確。可是話已說出去,也不好再改嘴:“你看,比如這是火車,”他撿起小坡的火車來,托在手上:“你們是火車兩旁的人馬樹木,你們全站起來!”


    大家依命都站起來。


    “看著,”南星說:“這是火車,”火車一走,他往前跑了幾步:“你們就覺著往後退!”他又往前跑了幾步,回過頭來問:“覺得往後退沒有?”


    大家一齊搖頭!


    南星臉紅了,結結巴巴的說:“來!來!咱們大家當火車,你們看兩旁的樹木房子退不退!”


    他們排成兩行,還由南星作火車頭,“門!——”了一聲,繞了花園一遭。


    “看出東西全往後退沒有?”南星問,其實他自己也沒覺得它們往後退,不過不好意思不這麽問一聲兒。“沒有!沒有!”大家一齊喊。兩個馬來小妞低聲兒說:“我們倒看見樹葉兒動了,可是,或者是因為有風吧!”說完她們咭咭咕咕的笑了一陣。


    “反正我坐過火車!”南星沒話可說,隻好這樣找補一句。“他瞎說呢,”兩個馬來小妞偷偷的對仙坡說:“我們坐過牛車,就沒看見東西往後退。”


    牛車,火車,都是車,仙坡自然也信南星是造謠言呢。三多想:也許樹木和房子怕火車碰著它們,所以往後躲,這也似乎近於情理;但是他沒敢發表他的意見。看著大家還排著兩行,沒事可作,他說了話:“咱們當兵走隊玩吧!”


    大家正想不出主意,樂得的有點事兒作,登時全把手擱在嘴上吹起喇叭來。南星一邊兒吹號,一邊兒把腳鴨抬起老高,噗嚓噗嚓的走。大家也噗嚓噗嚓的在後麵跟著。小坡拔起一根三楞草插在腰間,當作劍;又撿起根竹竿騎上,當馬;耀武揚威的作起軍官來。


    “不行!不行!站住!”小坡在馬上下命令:“大家都吹喇叭,沒有拿槍當兵的還行嗎?”


    全部軍隊都站住,討論誰吹喇叭,誰當後麵跟著的兵。


    討論的結果:大家全願意吹喇叭,南星說他可以不吹喇叭,但是必須允許他打大鼓。


    “我們不能都吹喇叭!”小坡的態度很堅決:“這麽著,先叫小姑娘們吹喇叭,我們在後麵跟著當兵。然後我們再吹喇叭,叫她們跟著走,這公道不公道?”


    小坡的辦法有兩個優點:尊敬女子和公道。大家當然讚成。於是由仙坡領隊,她們全把手放在嘴上,嘀打嘀打的吹起來。


    可是,後麵的兵士也全把手放在嘴上吹起來。


    “把手放下去!”小坡向他們喊。


    他們把手放下去了,可是嘴中依然嘀打嘀打的吹著,而且吹得比前麵的樂隊的聲音還大的多。小坡本想懲罰他們中的一個,以示警戒。可是,他細一聽啊,好,他自己也正吹得挺響。


    走了一會兒,小坡下命換班。


    男的跑到前麵來,女的退到後邊去,還是大家一齊出聲,誰也不肯歇著。小坡本來以為小姑娘們容易約束,誰知現在的小妞兒更講自由平等。


    “大家既都願意吹喇叭,”小坡上了馬和大家說:“落得痛痛快快的一齊唱回歌吧!”


    唱歌比吹喇叭更痛快了,況且可以省去前後換班的麻煩,大家鼓掌讚成。


    “站成一個圓圈,我一舉竹竿就唱。”小坡把竹竿——就是剛才騎著的那匹大馬——舉起,大家唱起來。


    有的唱馬來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國歌,有的唱廣東戲,有的不會唱扯著脖子嚷嚷,南星是隻會一句:“門!——”


    啊哎吆喝,門!——吆哎啊喝,門!——哎呀,好難聽啦,樹上的鳥兒也嚇飛了,小貓二喜也趕快跑了,街坊四鄰的小狗一齊叫喚起來,他們自己的耳朵差不多也震聾了。


    小坡忽然想起:陳媽在樓上睡覺,假如把她吵醒,她一定要對媽媽說他的壞話。他趕緊把竹竿舉起,叫大家停住。他們正唱得高興,那肯停止;一直唱(或者應該說,“嚷”)下去,聲兒是越來越高,也越難聽。唱到大家都口幹舌燥,嗓子裏冒煙,才自動的停住。停住之後,南星還補了三四聲“門!——”招得兩個馬來小妞說:設若火車是她們家的,她們一定在火車頭上安起一架大留聲機來,代替汽笛——天下最難聽的東西!


    幸而陳媽對睡覺有把握,她始終沒醒;小坡把心放下去一些。


    歇了一會兒,大家才彼此互問:“你剛才唱的是什麽?”“你聽我唱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麽。你唱的我一點也沒聽見!”大家這麽毫不客氣的回答。


    大家並不覺得這樣回答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本來嗎,唱歌是要“唱”的,誰管別人聽不聽呢。


    又沒事可作了!有的手拍腦門,有的手按心口,有的撩著裙子,有的扯著耳朵,大家想主意。主意本來是很多的,但是一到想的時候,便全不露麵兒了。想了半天,大家開始彼此問:“你說,咱們幹什麽好?”


    “我們‘打倒’吧?”小坡提議。


    “什麽叫‘打倒’呢?”大家一齊擁上前來問。


    據小坡的經驗,無論開什麽會,演說的人要打算叫人們給他鼓掌,一定得說兩個字——打倒。無論開什麽會,聽講的人要拍掌,一定是要聽到兩個字——打倒。比如學校裏歡迎校長吧,學生代表一喊打倒,大家便鼓起掌來。比如行結婚禮吧,證婚人一說打倒,便掌聲如雷。這並不是說,他們歡迎校長,而又想把他打出去;他們慶賀人家白頭偕老,又同時要打新郎新婦一頓;這不過是一種要求鼓掌的記號罷了。


    不但社會上開會如此,就是小坡的學校內也是如此。三年級的學生喊打倒,二年級的小姑娘也喊打倒,幼稚園的胖小子也喊打倒。先生不到時候不放學,打倒。媽媽作的飯不好吃,打倒。好象他們這一輩子專為“打倒”來的,除了他們自己,誰都該打倒。最可笑的是,小坡看出來,人人喊打倒,可是沒看見過誰真把誰打倒。更奇怪的是:不真打,人們還真不倒。小坡有點不佩服這群隻真嚷嚷,而不真動手的人們。


    小坡的計劃是:去搬一隻小凳當講台,一個人站在上邊,作為講演員。他一喊打倒,下麵就立起一位,問:你是要打倒我嗎?台上的人一點頭,登時跳下台去,和質問的人痛打一番。講演人戰勝呢,便再上台去喊打倒,再由台下一人向他挑戰。他要是輸了呢,便由戰勝者上台去喊打倒。如此進行,看最後誰能打倒的頂多,誰就算贏了;然後由大家給他一點獎品。


    南星沒等說完,已經把拳頭握好,專等把喊打倒的打倒。兩個小印度也先在自己的胸上捶了兩拳,作為接戰的預備。三多也把暑涼綢褂子脫了,交給妹妹拿著。


    兩個馬來小妞兒一聽他們要打架比武,嚇得要哭。仙坡雖然膽子大一些,但是聲明:男和女打不公道。印度小姑娘主張:假如非打不可,那末就三個女的打一個男的,而且女的可以咬男子的耳朵。三多的妹妹沒說什麽,心中盤算:大家要打成一團的時候,她便把哥哥的褂子蓋在頭上,藏在花叢裏麵。


    南星雖然凶猛非常,可是聽到她們要咬耳朵,心中未免有點發嘀咕:設若他長著七八十來隻耳朵呢,咬掉一個半個也原不算什麽。可是一個人隻有兩隻——他摸了摸耳朵,確是隻有一對兒!——萬一全咬下去,腦袋豈不成了禿球!他傻子似的看著小坡,小坡到底有主意:女子不要加入戰團,隻要在遠處坐著,給他們拍掌助威。


    大家讚成這個辦法。女子坐在一邊,專等鼓掌。小坡搬了一隻小矮凳來,怕南星搶他的,登時便跳上去。


    小坡的嘴唇剛一動,南星便躥過去了;他以為小坡一定要說打倒的。誰知小坡並沒那麽說,他真象個講演家似的,手指著天上:“諸位!今天,哥哥到這裏,”(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稱哥哥,雖然他常聽人們演說的時候自稱“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嗎?”下麵四位英雄一齊喊。


    小坡原是主張一個打一個的,可是一見大家一齊來了,要一定主持原議,未免顯著太不勇敢。於是他大聲喝道:“就是!要打你們一群!”


    這一喊不要緊,簡直的象拆了馬蜂窩了,大家全吼了一聲,殺上前來。


    兩個小印度腿快,過來便一人拉住小坡一隻胳臂。南星上來便摟他的腿。三多掄圓了拳頭,打在自己頭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拚命往外抽胳臂,同時兩腳叉開,不叫南星摟住。


    仙坡一看三個打一個,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樹葉,往南星背上扔;可是無濟於事,因為樹葉打人是不疼的。兩個馬來小妞害怕,遮著眼睛由手指縫兒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腳心,鼓舞他們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見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過去騎在他身上,叫他當黃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掄後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來。南星是低著頭,專攻腿部,頭上挨了幾拳,也不去管,好象是已把腦袋交給別人了似的。他本來是摟著小坡的腿,可是經過幾次前後移動,也不知是怎回事,摟著的腿變成黑顏色了。好吧,將錯就錯,反正摔誰也是一樣,一使勁,把小印度搬倒了一個。這兩個滾成一團,就手兒也把小坡絆倒。於是四個人全滿地翻滾,誰也說不清那個是自己的手腳,那個是別人的;不管,隻顧打;打著誰,誰算倒運;打著自己,也隻好算著。


    打著打著,南星改變了戰略:用他的胖手指頭鑽人們夾肢窩和大腿根的癢癢肉。大家跟著都采用這個新戰術,哎呀!真癢癢!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淚汪汪,也沒法再接著作戰。笑聲剛住,肋骨上又來了個手指頭,隻好捧著肚子再笑。剛喘一口氣,腳心上又挨了一戳,機靈的一下子,又笑起來。小姑娘們也看出便宜來,全過來用小手指頭,象一群小毛毛蟲似的,癢癢出出,癢癢出出,在他們的胸窩肋骨上亂串。他們滿地打滾,口中一勁兒央求。


    “誰贏了?”三多忽然喊了一聲。


    大家都忽然的爬起來,捧著肚子喘氣,剛喘過氣來,大家一齊喊:“我贏了!”


    “請仙坡發給獎品!”小坡說。


    仙坡和兩個馬來小妞嘀咕了半天,然後她上了小凳手中拿著一塊橘皮,說:


    “這裏是一塊黃寶石,當作獎品。我們想,”她看了兩個馬來小妞一眼:“這個獎品應當給三多!”


    “為什麽?沒道理!”他們一齊問。


    “因為:”仙坡不慌不忙的說:“他自己打倒自己,比你們亂打一回的強。他打倒自己以後,還背著妹妹當黃牛,又比你們好。”她轉過臉去對三多說:“這是塊寶石,很嬌嫩的,你可好好的拿著,別碰壞了!”


    三多接過寶石,小姑娘們一齊鼓掌。


    “不公道!”兩個小印度嚷。


    “不明白!”南星喊。


    “分給我一半!”小坡向三多說,跟著趕緊把妹妹背起來:“我也愛妹妹,當黃牛,還不分給我一半?”


    南星一看,登時爬在地上,叫小印度姑娘騎上他:“也分給我一半!”


    兩個小印度慌著忙著把兩個馬來小妞背起來。


    三多的妹妹在三多的背上說:“不行了!太晚了!”


    “不玩了!”南星的怒氣不小。


    “不玩了?可以!得把我們背回家去!”小姑娘們說。


    他們一人背著一個小姑娘,和小坡兄妹告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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