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小布人的弟弟也應該是小布人。嘔,這說得還不夠清楚。這麽說吧:小布人若是“甲”,他的弟弟應該是小布人“乙”。


    不過事情真奇怪,小布人的弟弟卻是小木頭人。他們的媽媽和你我的媽媽一樣,可是不知怎的,她一高興,生了一個小布人,又一高興生了個小木頭人。


    小布人長得很體麵,白白胖胖的臉,頭上梳著黑亮的一雙小辮兒,大眼睛,重眉毛,紅紅的嘴唇。就有一個缺點,他的鼻子又短又扁。他的身上也很胖。因為胖,所以不怕冷,他終年隻穿一件大紅布兜肚,沒有別的衣服。他很有學問,在三歲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字,後來他又認識了許多“一”字。不論“一”字寫的多麽長,多麽短;也不論是寫在紙上,還是牆上,他總會認得。現在他已入了初中一年級,每逢先生考試“一”字的時候,他總考第一。


    小木頭人沒有他哥哥那麽體麵。他很瘦很幹,全身的肌肉都是棗木的。他打扮得可是挺漂亮:一身木頭童子軍服,手戴木頭手套,足登木頭鞋子,手中老拿一根木棒。他的頭很小很硬,象個流星錘似的。鼻子很尖,眼睛很小,兩顆木頭眼珠滴溜溜的亂轉——所以雖然瘦小枯幹,可是很精神。


    嘔,忘記報告一件重要的事!你或以為小木頭人的木頭衣服,也象小布人的紅兜肚一樣,弄髒了便脫下來,求媽媽給他洗一洗吧?那才一點也不對!小木頭人的衣服不用肥皂和熱水去洗,而用刨子刨。他的衣服一年刨四次,春天一次,夏天一次,秋天一次,冬天一次,一共四次。刨完了,他媽媽給他刷一道漆。春天刷綠的,夏天刷白的,秋天刷黃的,冬天刷黑的;四季四個顏色。他最怕換季,因為上了油漆以後,他至少要有三天須在胸前掛起一個紙條,上寫“油漆未幹”。假若不是這樣,別人萬一挨著他,便粘在了一塊,半天也分不開。


    小布人和小木頭人都是好孩子。不過,比較起來嗎,小木頭人比小布人要調皮淘氣些。小布人差不多沒有落過淚,因為把布臉哭濕,還得去烘幹,相當的麻煩。因此,他永遠不惹媽媽生氣,也不和別的孩子打架,省得哭濕了臉。小木頭人可就不然了。他非常的勇敢,一點也不怕打架。一來,他的身上硬,不怕打;二來,他若是生氣落淚,就更好玩——他的眼淚都是圓圓的小木球,拾起來可以當彈弓的彈子用。


    比起他的哥哥來,小木頭人簡直一點學問也沒有;他連一個“一”字也不識!他並非不聰明,可就是不用功。他會搭橋,支帳篷,練操,埋鍋造飯;幹脆的說吧,凡是童子軍會的事情他都會。對於足球、籃球、賽跑、跳高,他也都是頭等的好手。他還會遊泳,而且能在水裏摸上一尺多長的魚來。可是他就是不喜歡讀書,他的木頭眼珠有點奇怪,能看見書上畫著的小人小狗,而看不見字。入小學已經三年多了,他現在還是一年級的學生。先生一考他,他就轉著眼珠說:“小人拉著小狗,小人拉著小狗。”為有點變化,他有時候也說:“小狗拉著小人。”他永遠背不上書來。先生並不肯責打他,因為知道他的眼珠是木頭的,怪可憐。況且他作事很熱心,又會踢球,賽跑,先生想打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小木頭人很感激先生,所以老遠看到先生就鞠躬;有時候鞠得度數太大,就跌在地上,把小尖鼻子插在土裏,半天也拔不起來。


    在家裏,媽媽很喜愛小布人,因為他很規矩,老實,愛讀書。媽媽也很喜愛小木頭人,因為他很會淘氣。小木頭人的淘氣是很有趣的。比方說吧,在沒有孩子和他玩耍的時候,他會獨自想法兒玩得很熱鬧。什麽到井台上去汲水呀,把媽媽的大水缸都倒滿。什麽用掃帚把屋子院子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呀,好叫檢查清潔的巡警給門外貼上“最整潔”的條子。什麽晚上蹲在牆根,等著捉偷吃小雞的黃狼子呀——要是不捉到黃狼子呢,起碼捉來兩三個蟋蟀,放在小布人被子裏,嚇得小布人亂叫。


    這些有趣的玩耍都使媽媽相當的滿意。不過,他也有時候招媽媽生氣。例如,把水缸倒滿,他就跳下去練習遊泳,或是掃除庭院的時候,順手把媽媽辛辛苦苦種的花草也都拔了去,媽媽就不能不生氣了。特別是在晚上,他最容易招媽媽動怒。原來,小木頭人是和小布人同睡一張床的。在夏天,小布人因為身上很胖,最怕蚊子,所以非放下帳子來不可。小木人呢,一點也不怕蚊子,他願意推開帳子,把蚊子誘來,好把蚊子的尖嘴碰得生疼。可是,蚊子也不傻呀。它們看見小木人就趕緊躲開。盡管小木人很客氣的叫:“蚊子先生,請來咬我的腿吧!”它們一點也不上當。嗡嗡的,它們彼此打招呼,一齊找了小布人去,把小布人叮得沒辦法,隻好喊媽媽。媽媽很怕小布人教蚊子咬了,又打擺子。小布人一打擺子就很厲害,媽媽非給他包奎寧餡的餃子吃不可;多麽麻煩,又多麽貴呀!你看,媽媽能不生小木頭人的氣嗎?


    冬天雖然沒有蚊子,可是他們弟兄的床上還是不十分太平。小布人睡覺很老實,連夢話也不說一句。小木頭人就不然了,睡覺和練操一樣:一會兒“拍”,把手打在哥哥的胖腿上,一會兒“噗”,把被子蹬個大窟窿,教小布人沒法兒好好的睡。小布人急了就隻會喊媽媽,媽媽便又生了氣。媽媽盡管生氣,可是不能責打小木人,因為他身上太硬。媽媽即使用棍子打他,也隻聽得拍拍的響,他一點也不覺得疼。這怎麽辦呢?媽媽可還有主意,要不然還算媽媽嗎?不給他飯吃!哎呀,這一下子可把小木人治服了。想想看吧,小木人雖然是木頭的,可也得吃餃子呀,炸醬麵呀,雞蛋糕和棒棒糖什麽的呀。他還能光喝涼水不成麽?所以,一聽媽媽說:“好了,明天早上沒有你的燒餅吃!”小木人心裏就發了慌,趕緊搭訕著說:“沒有燒餅,光吃油條也行!”及至聽見媽媽的回答——“油條也沒有”——他就不敢再說一聲,乖乖的把胳臂伸得筆直,再也不碰小布人一下。有時候,他急忙的搬到床底下去睡,順手兒還捉一兩個小老鼠給街坊家的老花貓吃。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小木人雖然淘氣,不怕打架,但決不故意欺侮人。每次打架,雖然他總受媽媽或老師的責備,可是打架的原因絕不是他愛欺侮人。他也許多打了人家兩下,或把人家的衣服撕破了一塊,但是十之八九,他是為了抱不平,這麽說吧,比如他看見一個年歲大一點的同學,欺侮一個年歲小的同學,他的眼睛立刻就冒了火。他一點不退縮的和那個大學生死拚。假若有人說他的哥哥,媽媽或先生不好,那就必定有一次劇烈的戰爭。打完了架,他的小鼻子歪到一邊去,身上的油漆劃了許多條道子,有時候身上臉上都流出血來(他的血和鬆香似的,很稠很黏,有點發黃色),直象打完架的狗似的。他是勇敢的。要打就打出個樣子來。


    更值得述說的是有一次早晨升旗的時候,小木人的旁邊的一個爛眼邊的孩子沒有向國旗好好敬禮。這,惹惱了小木人。他一拳把爛眼邊打倒在地上。校長和老師都說他不該打人。可是他們也說小木人是知道尊敬國旗的好孩子。因為打人,校長給小木人記了一過;因為尊敬國旗,校長又給他記一功。


    知道尊敬國旗,便是知道愛國。小木人很愛國。所以呢,咱們不再亂七八糟的講,而要專說小木人愛國的故事了。


    小木人的舅舅是小泥人。這位泥人雖然身量很小,可是的的確確是小木人的舅父,所以小木人不能因為舅父的身量小,而叫他作哥哥。況且,小泥人也真夠作舅舅的樣子,每逢來看親戚,他必給外甥買來一堆小泥玩藝兒——什麽小泥狗,小泥馬,小泥駱駝,還有泥作的高射炮和坦克車。小木人和小布人哥兒倆,因此,都很喜歡這位舅父。舅父的下巴上還長著些胡須,也很好玩。小木人有時候扯著舅父的胡子在院中跑幾個圈,舅父也不惱。小泥人真是一位好舅舅!不幸啊,你猜怎麽著,泥人舅舅死啦!怎麽死的?哼,教炸彈給炸碎了!小泥人生來就不結實,近幾年來,時常的鬧病,因為上了年紀啊。有一天,看天氣晴和,他換了一件藍色的泥棉袍,買了許多的泥玩藝兒,來看外甥。哪知道,走到半路,遇上了空襲。他急忙往防空洞跑。他的泥腿向來就跑不了很快,這天又忘了帶著手杖。好,他還沒跑到防空洞,炸彈就落了下來!炸彈落得離他還有半裏地,按說他不應當受傷。可是,他倒在了地上,身上的泥全被震成一塊一塊的了。


    這個不幸的消息傳到小木人的家中,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小布人把布臉哭得象掉在水裏一般。小木人的木頭眼淚落了一大笸籮。


    啼哭是沒有用處的,小木人知道。他也知道,震死泥人舅舅的炸彈是日本人的。他要報仇。他愛他的舅舅,也更愛國家。舅舅既是中國人,哪可以隨便的挨日本的炸彈呢?他要給舅舅報仇,為國家雪恥!


    小木人十分勇敢。說報仇就去報仇,沒有什麽可商量的。他急忙去預備槍。子彈不成問題,他有許多木頭眼淚呢。槍可不容易找。他聽老師說,機關槍最厲害,所以想得一架機關槍,哪裏去找呢?這倒真不好辦。不過,他把機關槍聽成了雞冠槍,於是他就想啊,把個雞冠子放在槍上,豈不就成了雞冠槍麽?好啦,就這麽辦。他找了個公雞冠子,用繩兒捆在自己的木槍上,再把木頭眼淚都放在口袋裏,他就準備出發了。


    小木人的衣帽本是童子軍的樣式,現在一手托槍,一手拿著木棍,袋中滿裝子彈,看起來十分的英武。他不願教媽媽知道,怕她不許他去當兵。他隻告訴了小布人,並且教哥哥起了誓,在他走後三天再稟知母親。小布人雖然膽子小一點,但也知道當兵是最光榮的事,便連連點頭,並且起了誓。他說:


    “我若在三天以前走漏了消息,教我的小辮兒長到鼻子上來!”


    他說完,弟兄親熱的握了手,他還給了弟弟一毛錢和一個雞蛋作盤纏。


    小木人離開家門,一氣就走了五裏地。但他並不覺得勞累,可是他忽然站住了。他暗自思想,往哪裏去呢?哪裏有日本鬼子呢?正在這樣思索,樹上的鳥兒——他站住的地方原是有好幾株大樹的——說了話:“北,北,北,咕——”小木人平日是最喜歡和小鳥們談話的,一聞此言,忙問道:“你說什麽呀?鳥兒哥哥!”


    這回四隻小鳥一齊說,“北,北,北,咕——”“嘔,”小木人想了想才又問:“是不是你們教我向北去呢?”


    一群小鳥同聲的說:“北,北,北,咕——”


    小木人笑了:“好!多數同意,通過!”說罷,他向小鳥們立正,敬禮,就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又轉身回來,高聲問道:“請問,哪邊是北呀?”


    這一問,把小鳥們都難住了。本來嗎,小鳥們隻管飛上飛下,誰管什麽東西南北呢。小木人連問了三四次,並沒得到回答,他很著急,小鳥們覺得很慚愧。末了,有一位老鳥,學問很大,告訴了他:“北就是北!”


    小木人一想,對呀,北方拿前麵當作北,後麵不是南麽?對!他給老鳥道了謝,就又往前走,嘴裏嘟囔著:“反正前麵是北,後麵就是南,不會錯!”


    小木人在頭一天走了一百二十裏。他的腿真快。這大概不完全因為腿快,也還因為一心去報仇,在路上一點也不貪玩。要不怎麽小木人可愛呢,在辦正經事的時候,他就好好的去作,決不貪玩誤事。


    天黑了。他走到一條小河的岸上。他捧了幾捧河內的清水,喝下去。河水是又清,又涼,又甜。喝完,他的肚裏咕碌碌的響起來,他覺得十分饑餓。於是,他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把哥哥給的那個雞蛋慢慢的吃了下去。他知道肚中饑餓的時候,若是急忙吃東西就容易噎著,所以慢慢的吃。


    天是黑了,上哪兒去睡覺呢?這時候,他有點想媽媽與布人哥哥了。但是一想起泥人舅舅死的那麽慘,他就把心橫起來,自言自語的說:“去打日本小鬼,還能想家嗎?那就太沒出息了!”


    向前望了一望,遠遠的有點燈光,小木人決定去借宿。他記得小說裏常有“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這麽兩句,就一邊念著,一邊往前走。過了一座小橋,穿過一片田地,他來到那有燈光的人家。他向前拍門,門裏一條小狗旺旺的叫起來。小木人向來不怕狗,和氣的叫了聲“小黃兒”,狗兒就不再叫了。待了一會兒,裏麵有了人聲:“誰呀?”小木人知道,離家在外必須對人有禮貌,就趕緊恭恭敬敬的說:“老大爺,請開開門吧,是我呀!”這樣一說,裏邊的人還以為是老朋友呢,急忙開了門,而且把小狗兒趕在一邊去。開門的果然是個老人,小木人的“老大爺”並沒有叫錯,因為他會辨別語聲呀。老人又問了聲“誰呀?”小木人立正答道“是我!”老人這才低頭看見了小木人,原來他並沒想到來的是個小朋友。“哎呀!”老人驚異的說:“原來是個小孩兒呀!怎這麽黑間半夜的出來呢?莫非走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嗎?”小木人含笑的回答:“不是!老大爺,我不是走迷了路,我是去投軍打日本鬼子的!你知道嗎,日本鬼子把我的舅舅炸死了?”


    老人一聽此言,更覺稀奇。心中暗想,哪有這麽小的人兒就去投軍的呢?同時,心中也很佩服這個小孩兒;別看他人小,誌氣可是大呢。於是就去拉住小木人,往門裏讓。這一拉不要緊,老人可嚇了一跳:“我說,小朋友,你的手怎這麽硬啊。”


    小木人笑了:“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小木人呀!”


    “什麽?”老人喊了起來:“小木人?小木人?”“是呀,我是小木人!我來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小木人非常得意的用著這兩句成語。


    “哎呀,我倒還沒有招待過木頭人!”老人顯出有點為難的樣子。“我說,你不是什麽小妖精吧!”


    “不是妖精!”小木人趕緊答辯。“不信,老大爺你摸摸我,頭上沒有犄角,身上沒有毛,後邊也沒有尾巴!”


    這時節,院中出來一群人:一位老婆婆手中端著燈,一位小媳婦手中持著燭,還有一位大姑娘,和四五個男女小孩。大家把老頭兒與小木人圍在當中,都覺得稀罕,都爭著問怎回事。大家一齊開口,弄得誰也聽不見誰的話,亂成了一團。小木人背過身子,用手捂住嘴。大家忽然聽見敲鑼的聲音,一齊說:空襲警報!馬上安靜下來。小木人趕緊轉回身來,向大家立正,敬禮,象講演一般的說:“諸位先生,我是小木人,現在去投軍打日本,今天要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大家聽明白了,就又一齊開口問長問短,老人喊了一聲“雅靜!”看大家又不出聲了,才說:“我們要先熄了燈,不是有警報嗎?”


    小木人不由的笑出聲來,“那,那,那是我嘴中學敲鑼呀!不是真的!”


    這樣一說,逗得大家又笑成了一團。


    “雅靜!”老人喊了一聲,接著說:“現在我們怎麽辦呢?咱們沒有招待過木頭人呀!”


    四五個小孩首先發言:“我們會招待木頭客人!教他和我在一塊睡!”然後爭著說:“我的床大!”另一個就說:“我的床香!”說著說著就要打起來。


    這時候老太太說了話:“誰也不要爭,大家組織一個招待委員會,到屋裏去商議吧!”


    “好!好!好!”小孩一齊喊。然後不由分說,便把小木人抬了起來,往屋裏走。


    不大一會兒,委員會組織好。老人作睡覺委員,專去睡覺,不用管別的事,因為上了年歲的人是要早睡的。老太太和小媳婦作烹調委員,把家中的臘腸臘肉和青菜都要作一點來,慰勞木頭客人。大姑娘作編織委員,要極快的給小木人編一雙草鞋,和一頂草帽。小孩們作宿舍委員,把大家的床都搬到一處,擺成一座大炕,大家好和小木人都睡在—起,不必再起爭執。


    熱鬧了半夜,大家才去睡覺。小木頭人十分感激,眼中落出木頭淚珠來。拾起木淚,送給孩子們每人兩個,作為紀念品。他雖是這樣的感激大家,大家可是還覺得招待不周。真的,誰不尊敬出征的人呢?出征的人都是英雄!第二天清早,小木人便起來向大家告辭。大家一致挽留,小木人可不敢耽誤工夫,一定要走。一家老小見挽留不住,也就不便勉強,因為他們知道出征是重要的事啊。大姑娘已把草鞋和草帽編好,送給小木人。他把草鞋係在腰間,草帽放在背上,到下雨的時候再去穿戴。老太太把兩串臘腸掛在他的脖子上,很象摩登小姐戴的項鏈,不過稍粗了一點而已。小媳婦給他煮了五個雞蛋,外加兩個皮蛋,兩個鹹鴨蛋。小孩們沒有好東西送給他,大家就用紅筆在他的草帽帽沿上寫了“出征的木人”五個大字。老人本想把自己用的長杆細袋送給他,怎奈小木人並不吸煙。於是,忽然心生一計,說:“小木人呀,我替你寫封家信吧,好教你媽媽放心。”


    小木人很願意這麽作,就托老人替他寫,並且拿出兩個雞蛋,也請老人給貼上郵票寄給媽媽和哥哥。老人問他家住哪裏。他記得很清楚:“木縣,木頭村,第一號。”


    老人寫完信,小木人用木頭嘴在紙麵上印了幾個吻,交給老人替他交到郵局。而後,向大家一一敬禮,告辭。大家都戀戀不舍,送到門外。小孩子們和小狗一直送到二裏多地,才灑淚而別。


    小木人一路走去,甚是順利。因為他的草帽上有“出征”的字樣,所以到處受歡迎,食水宿處全無半點困難,而且有幾處小學校,請他講演。他雖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口才,但是理直氣壯,也頗能感動人;有些小學生因給他拍掌,竟將手掌拍破;有些小學生想跟他一同到前方去,可是被先生們給攔住了。


    走了一個星期,他還沒走到前線。小木人心中暗想:中國是多麽偉大呀,敢情地圖上短短的一條線就得走許多日子呀!在這幾天裏,他看見幾處城市都有被炸過的痕跡,於是就更恨日本鬼子,非去報仇不可。


    走到第十天頭上,正是晌午,他來到一座大城,還沒進城,他就看見有許多人從城內往外跑。小木人一猜就猜對了:準是有空襲。雖然猜到了,他可是絲毫不怕。他一直奔了城牆去。站在牆根,他抬頭往上看。城牆,從遠處看,是很直的。湊近了一看,那一層層的大磚原來也有微微的斜度,象梯子似的,不過是很難爬的梯子罷了。再說吧,城牆已經很老,磚上往往有些坑兒,也可以放腳。小木人看完了牆,再低頭看自己的腳。他不由的笑了一笑。他的腳是多麽瘦小伶俐呀。好吧,他決定爬上城牆去。緊了緊身上的東西,他就開始往上爬。爬到中腰,牆上有一棵歪脖的酸棗樹,樹上結著些鮮紅的小棗,象些珠子似的發著光。小木人騎在樹幹上,休息一會兒,往下一看,看見躲避空襲的人象潮水一般的往城外走。他心中說,泥人舅舅大概就是這樣死的,非報仇不可!說著,心中一怒;便揪上一把酸棗子,也不管酸不酸,全放在了嘴中。


    爬上了城牆,小木人跟猴子一樣,伶俐,連跑帶跳的就上了城樓的尖兒。哎呀,多麽好看哪!往上看吧,天比平日遠了許多,要不是教遠山給截住,簡直沒有了邊兒呀!往下看吧,一叢一叢的綠樹,一塊一塊的田地,一處一處的人家,都象小玩藝似的,清清楚楚的,五顏六色的,擺在那裏。人呀,馬呀,牛呀,都變成那麽一小塊,一小塊的在地上慢慢的動。小木人,這時候,很想布人哥哥。假若小布人哥哥現在也在這裏,該多麽高興呀。恐怕就是媽媽也沒有見過這麽美的景致吧,小木人越想越高興,不覺的拍起手來。哪知道,小木人正在歡喜,遠遠的可來了最討厭的聲音。忽,忽,好討厭,就象要把青天頂碎了似的。小木人立在城樓尖上,往遠處望,西北角上發現了幾隻黑小鳥。他指著那小鳥罵道:可惡的東西,你們把泥人舅舅炸碎,還又來炸別人麽?我今天不能饒了你們!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敵機到了頭上。小木人數了數,一共是六架。飛機都飛得很低,似乎有要用機槍掃射下麵的樣子。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木棍和雞冠槍全放下,(這兩件東西至今還在城樓上呢,)看飛機來到,就用了全身的力量往上一跳。這真冒險極了,假若他撲了空,就必定跌落下來,盡管他是棗木身子,也得跌碎了哇。可是,他這一下跳得真高。一伸手,他抓住一架飛機的尾巴。左手抓,右手把腰間的繩子——童子軍不是老帶著一條繩子麽?——解下來,拴在飛機尾巴上。然後,他拴了一個套兒,把頭伸進去,吊住了脖子。要是別人這樣辦,一會兒就必伸了舌頭,成了吊死鬼。但是小木人的脖子是木頭的,還怕什麽呢。這樣吊在飛機尾巴上,飛機上的人就不會看到他;他們看不見他,他就可以隨著飛機回到飛機場呀。到了敵人的飛機場又怎樣呢。


    小木人正在思索,讓咱們大家也慢慢的想想看吧。


    在飛機尾巴吊著,是多麽有趣的事呀!看吧,這又比城樓高得多了。連山哪,都不過是一道道的小綠崗兒;河呀,不過是一條線!真好看,地上隻是一片片的顏色,黃的,綠的,灰的,一塊塊的,一條條的,就好象一個頂大頂大的畫家給畫上的。更有趣的是一會兒鑽到雲裏去,一會兒又鑽出來。鑽進去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隻被一片霧氣包圍著,有的地方白一點,有的地方黑一點,大概饅頭在蒸鍋裏就是這樣。慢慢的,霧氣越來越白越少了,哈!鑽出來了!原來飛機已經飛到雲上邊去!上邊是青天大太陽,下邊是高高矮矮的黑白的雲堆,象一片用棉絮堆成的出。山峰上都被日光照的發著金光。哎呀,多麽美麗呀!多麽好看呀!小木人差一點就喊叫出來。雖然他就是喊起來,別人也聽不見。可是他不能不小心哪。


    一會兒,又飛到了一座城,飛機排成了一字形。小木人知道,這是要投彈了。他非常的著急,非常的憤恨,可是一點辦法沒有。“等一會兒看吧,看我怎樣收拾你們!”他隻能自言自語的這麽說。說罷,他閉上了眼,不忍看我們的城市被敵人轟炸。


    飛機投了彈,很得意的往回飛。這時候,小木人顧不得看下麵的景致了,閉著眼一勁兒想好主意,想著想著,他摸了摸身上,摸到一盒洋火。他笑了笑。


    飛機飛得很低了,小木人想,這必定是到了飛機的家。他往上縱一縱身,兩手扒住飛機尾巴,尾巴前麵有個窪窪,他就放平了身子,藏在那裏。飛機盤旋的往下落,他覺得有點頭暈,就趕緊把腳拚命的蹬直,兩手用力攀住,以免頭一暈,被飛機給甩下去。


    飛機落了地,機上的人們都匆忙的下去。小木人斜著眼一看,太陽還老高呢,機場上來來往往還有不少的人。他想呀,現在若是去用火柴燒飛機,至多不過能燒一架,機場上人多,而且架著好幾架機關槍呀。莫若呀,等到夜裏再動手,把機場上所有的飛機全燒光,豈不痛快麽。好在脖子上的臘腸還剩有一節,也不至於餓得發慌。越想越對,也就大氣不出的,先把臘腸吃了。


    吃完臘腸,他想打個盹兒,休息休息。小木人是真勇敢,可是粗心的勇敢是不中用的。幸而他還沒有真睡了;要是真睡去,滾到空地上來,他就可以被日本人活捉了去。那可怎辦呢?你看,他剛一閉眼,就聽見腳步聲。原來,飛機回到機場是要檢查的呀,看看有沒有毛病,以免下次起飛的時候出險呀。那腳步聲便是檢查飛機的人來了哇!小木人的心要跳出來!假若,他們往飛機尾巴下麵看一眼,他豈不要束手被擒麽?他知道,事到而今,絕不可害怕逃走。他一跑,準教人家給逮住!他停止了呼吸,每一秒鍾就象一個月那麽長似的等著。幸而,那些人並沒有檢查這一架飛機,而隻由這裏走過——小木人連他們皮鞋上的一點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再也不敢大意,連要打哈欠的時候都把嘴按在地上。就是這樣,他一直等到天黑。


    這是個月黑天,又有點夜霧。小木人的附近沒有一個人。他隻聽得到遠外的一兩聲咳嗽,想必是哨兵;他往咳嗽聲音的來處望一望,看不見什麽,一切都被霧給遮住。他放大了膽,從地上爬起來,輕輕的走出來幾步;他要數一數這裏一共有多少飛機。轉了一個小圈,他已看到二十多架,他不由的喜歡起來。哎呀,假如一下子能燒二十多架敵機,夠多麽好哇!可是,他又想起了:隻憑幾根火柴,能不能成功呢?不錯,汽油是見火就燃的。可是,萬一剛燒起一架,而那些哨兵就跑來,可怎麽辦,不錯呀,機場裏有機關槍。可是他不會放呀!糟極了!糟極了……小木人自己念道著,哼,當兵豈是件容易的事呀。


    無可奈何,他坐在了地上,很想大哭一場。


    正在這個工夫,他聽見了腳步聲音。他趕緊趴伏在地上。來的是一個兵。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繩子放出去,當作絆馬索,一下子把那個兵絆倒。然後,他就象一道電閃那麽快,騎在兵的脖子上,兩隻木頭小手就好似一把鉗子,緊緊的摳住兵的咽喉。那個兵始終沒有出一聲,就稀裏胡塗的斷了氣。小木人見他一動也不動了,就鬆了手,可是還在他的脖子上坐著。用力太大,他有點疲乏,心中又怪難過的——他想,好好的一個人,偏偏上我們這裏來殺人放火,多麽可恨!可是一遇上咱小木人,你又連媽都沒叫一聲就死了,多麽可憐!這麽想了一會兒,小木人不敢多耽誤工夫,就念念道道的去摸兵的身上:“你來欺負我們,我們就打死你!泥人舅舅怎麽死的?哼,小木人會給舅舅報仇!”一邊這麽嘟囔著,他一邊摸索。摸來摸去,你猜怎麽著,他摸到兩個圓球。他還以為是雞蛋。再摸,喝,蛋怎麽有把兒呢?啊,對了,這是手榴彈。他在畫報上看見過手榴彈的圖,所以一見就認出來。


    把手榴彈在手裏擺弄了半天,他也想不起應當怎麽放。他很恨自己粗心。當初,他看畫報的時候,那裏原來有扔擲手榴彈的詳圖,可是他沒有詳細的看。他曉得手榴彈是炸飛機頂好的東西,可是現在手榴彈得到手,而放不出去,多麽糟糕!他賭氣把手榴彈扔在了地上,又到死兵的身上去摸。這回摸到一把手槍。拿著手槍,他又想了想:現在隻好用手槍打飛機的油箱。打完一架,再打一架,就是被人家給生擒住,也隻好認命了,也算值得了。


    當他打燃了第一架飛機的時候,四麵八方的電鈴響成了一片。他又極快的打第二架,打燃了第二架,場中放開了照明燈,把全場照如白晝。他又去打第三架。這時候,場中集聚了不知多少敵兵,都端著槍,槍上安著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包圍。他急忙就地一滾,滾到一架飛機上麵。他知道,他們若向他放槍,就必打了他們自己的飛機,那,他心中說,也不錯呀,咱小木人和一架飛機在一塊兒燒光也值得呀!


    敵兵還往前湊,並沒放槍。小木人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逃走的機會。敵人越走越近了,小木人知道發慌不但沒用,而且足以壞事。他沉住了氣。等敵兵快走他身前了,他看出來,他們都是羅圈腿,兩腿之間有很大的空檔兒。他馬上打好主意。猛的,他來了一個鯉魚打挺,幾乎是平著身子,鑽出去。兵們看見一條小黑影由腿中鑽出,趕緊向後轉。這時候,小木人已跑出五十碼。他們開了槍。那怎能打中小木人呢?他是那麽矮小,又是低頭縮背,膝磕幾乎頂住嘴的跑,他們怎能瞄準了哇?可是,他們也很聰明,馬上都臥倒射擊。小木人還是拚命的跑,盡管槍彈嗖嗖的由身旁,由頭上,由耳邊,連串的飛過,他既不向後瞧,也不放慢了步,一氣,他跑出機場。


    後麵追來的起碼有一百多人,一邊追,一邊放槍。小木人的腿有點酸了,可是後麵的人越追越緊。眼前有一道壕溝,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他可是不敢坐下歇息,就順著溝橫著跑。一邊跑,一邊學著衝鋒號——嘀噠嘀噠嘀嘀噠!


    追兵一聽見號聲,全停住不敢前進。他們想啊,要偷襲飛機場,必定有大批的人,而這些人必定在溝裏埋伏著呢,他們的官長就下命令:大眼武二郎,田中芝麻郎,向前搜索;其餘的都散開,各找掩護。喝,你看吧,武二郎和芝麻郎就爬在地上慢慢往前爬,象兩個蝸牛似的。其餘的人呢,有的藏在樹後,有的趴在土坑兒裏。他們這麽慢條斯理的瞎鬧,小木人已跑出了一裏地。


    他立住,聽了聽,四外沒有什麽聲音了,就一跳,跳出了壕溝,慢慢的往前走。走到天明,他看見一座小村子。他想進去找點水喝。剛一進村外的小樹林,可是,就聽見一聲呼喝,站住!口令!樹後麵閃出一位武裝同誌來,端著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小木人一看,原來是位中國兵。他喜得跳了起來。過去,他就抱住了同誌的腿,好象是見了布人哥哥似的那麽親熱。同誌倒嚇了一跳,忙問:你是誰?怎回事?小木人坐在地上,就把離家以後的事,象說故事似的從頭說了一遍。同誌聽罷,伸出大指,說:“你是天下第一的小木人!”然後,把水壺摘下來,請小木人喝水。“你等著,等我換班的時候,我領你去見我們的官長。”


    太陽出來,同誌換了班,就領著小木人去見官長。官長是位師長,住在一座小破廟裏。這位師長長得非常的好看。中等身量,白淨臉,唇上留著漆黑發亮的小黑胡子。他既好看,又非常的和藹,一點也不象日本軍人那麽又醜又凶。小木人很喜愛師長,師長也很喜歡小木人。師長拉著小木人的手,把小木人所作的事問了個詳細。他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而且教司書給細細記了下來。等小木人報告完畢,師長教勤務兵去煮十個雞蛋慰勞他,然後就說:“小木人呀,我必把你的功勞,報告給軍長,軍長再報告給總司令。你現在怎辦呢?是回家,還是當兵呢?”


    小木人說:“我必得當兵,因為我還不會打機關槍和放手榴彈,應當好好學一學呀!”


    師長說,“好吧,我就收你當一名兵,可是,你要曉得,當兵可不能淘氣呀!一淘氣就打板子,絕不容情!”


    小木人答應了以後不淘氣,可是心中暗想,咱小木人才不怕挨板子呀!


    從村子裏找來個油漆匠,給小木人改了裝,他本穿的是童子軍裝,現在漆成了正式的軍服,甚是體麵。


    從此,小木人便當了兵。每逢和日本人交戰,他總作先鋒,先去打探一切,因為他的腿既快,眼又尖,而且最有心路啊。


    ※※※


    有一天,小布人在學校裏聽到廣播,說小木人燒了敵機,立下功勞。他就向先生請了一會兒假,趕忙跑回家,告訴了母親。媽媽十分歡喜,馬上教小布人給弟弟寫一封信。小布人不加思索,在信紙上寫了一大串“一”字,並且告訴媽媽,這些“一”字有長有短有直有斜,弟弟一看,就會明白什麽意思。


    寫完了信,小布人向媽媽說,他自己也願去當兵。媽媽說:“你愛讀書,有學問。應當繼續讀書;將來得了博士學位,也能為國家出力。你弟弟讀書的成績比不上你,身體可是比你強的多,所以應該去當兵殺敵,你不要去,你是文的,弟弟是武的,咱家一門文武雙全,夠多麽好哇!”


    小布人聽了,就又回到學校,好好的讀書,立誌要得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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